三日後,宇文淵入殮之時。
「夫人,節哀順變。」
新上任的江南郡守閔延望著岑瑟棋蒼白枯槁的面容,嘆了口氣。他今日前來不只是因為與宇文淵的交情,更是因為對這位名滿江南的奇女子——他始終留著一絲不可言狀的敬意。
「多謝閔大人能夠抽空前來。」岑瑟棋略微一揖,眼楮卻始終望著正堂內那一口紅木棺材,她的臉上交錯著千萬種表情,又仿佛只剩了怔然的空白,听不見周遭人說了什麼話,直至那道清泠嬌稚的少女聲音自外面響起——
「閔大人!民女有冤要訴!」
廳堂之外的石徑上,蘇瞳若盈盈跪倒,她縴弱的身子被傘蔭遮住了大半,但脊背挺得筆直,「宇文公子一案另有隱情,民女懇請重新驗尸!」
話語一出,四座皆驚。
「荒唐!」閔延冷喝一聲,「入殮事大,豈容你在此放肆!」
蘇瞳若抿緊了唇,起身走向岑瑟棋,「夫人,阿寶懇請重新驗尸。」她一字一字說得堅決。
岑瑟棋淡淡看了她一眼,「難道你爹娘不曾教過你,什麼是對死者應有的尊重嗎?」她的聲音也是輕描淡寫的,卻只讓人從心底里覺得荒涼。
「阿寶只知道,對真相的尊重,亦是對亡者最大的尊重。」蘇瞳若的臉已然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眼皮下還留著淡青色的暗影,意味著這三日她根本不曾合眼過,「夫人,我若沒有足夠的證據定然不敢在此造肆,懇、請、夫、人、重、新、驗、尸。」她第三遍道出。
岑瑟棋沒有再理她,兀自從案前端來一盒棋子,一顆一顆擺在棺木上,「淵哥,從前你總怪我下棋不肯讓你,現在我想讓你一次,你卻不願與我下了……」她有些語無倫次地呢喃著,「淵哥,你從前下棋的時候常有些心不在焉,回過神來便不知自己走了哪一步,我便怨你這習慣真不好,看,如今是連你自己都不記得棋子落在何處了吧……」
她還要說什麼,忽覺手指一滑,整盒棋子竟被旁人奪去,「 里啪啦」砸落一地。
滿堂皆靜,那棋子落地聲便顯得格外清晰刺耳,伴著蘇瞳若越發清冷的嗤笑︰「岑瑟棋,你以為,自己還有棋局可布嗎?」她指著那散落一地的黑色棋子,「從前你戰無不勝,因為這些都是你的棋子——你收放自如的氣度,你不動聲色的冷靜,還有你運籌帷幄的智慧,我敬佩你——」她說得認真,眼里卻升起一絲不屑,「而現在,請你看看自己還剩下什麼?」
岑瑟棋的身體微微一顫,卻見蘇瞳若又在下瞬又笑得千嬌百媚,俯身拾起兩枚棋子——
「哦錯了,你還剩下兩顆棋子——是你無盡的緬懷,還有別人的同情!」她「哈」地笑出了聲,竟似無比憐憫地看著岑瑟棋,「你的棋路還在前面,還很長——但你如今卻只能靠著緬懷和同情走下去,請問你還有什麼資本再與人對弈——與天對弈?!」
「啪!」一記清脆的巴掌,堪堪將蘇瞳若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沒有站穩。
但她馬上又站得筆直,一雙眸子里燃燒著堅韌不屈的火焰,越發嬌媚,也越發輕蔑。
「這是對你糟蹋了我心愛棋子的小小懲罰。」岑瑟棋突然竟笑了,眼里的霧靄似乎也在那瞬退散開去,轉而朝眾人一揮袖子,「開棺!」
兩個字,擲地有聲。
隨著棺蓋被移開,一張灰白的臉落入眼簾,卻沒有半絲腐爛的跡象,那幽譎的香氣還在梁上繚繞著。
「稟閔大人,」蘇瞳若轉身朝閔延恭敬一揖,她的左頰還留著鮮紅的指印,態度卻始終不卑不亢,「民女之前便覺得宇文淵身上的香氣特殊,後來才知道,這本是‘天竺龍魘香’,能夠保證尸體半個月不腐。所以民女斗膽猜測,宇文淵其實在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後來出現在宇文府里根本不是真正的宇文淵!」
丙真,不是他嗎……那瞬,沒有人看見岑瑟棋臉上自嘲的苦笑。是啊,宇文淵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後來的宇文淵根本不是他——原來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呵,即便早先猜測到了什麼也不敢深究下去……而他的死更帶走了她所有的理智,一直緬懷,一直惦念,到最後竟是被這個少女一聲嬌叱當頭潑醒!
阿寶……岑瑟棋在心里嘆息道,你才是真正的奇女子。
「這只是你的猜測,可有何證據?」閔延竟不自覺地緩和了語氣。
「若民女沒猜錯的話,證據應該還留在宇文淵的身體里。真凶殺人,必然也會留下蛛絲馬跡。」蘇瞳若轉而看了一眼岑瑟棋,「所以民女懇請夫人切膚驗尸。」
岑瑟棋沉默了下,而後自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柳葉彎刀,神色平靜地對著宇文淵的尸體,「你只需告訴我,該從哪個位置動刀。我略通醫術,切膚拆骨之事應該比你熟練些。」
說罷便開始解死者的衣衫,她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直至看見宇文淵胸口的一道淺褐色的印痕,細細地蜿蜒而下,「這是……」
蘇瞳若的眼里掠過一抹精光,「取心髒位置!」她篤定道。
岑瑟棋依言照做,刀刃劃開胸前的皮膚,卻突然「啊」地尖叫一聲!閔延趕忙沖上去一瞧也被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宇文淵的心髒竟萎縮得只剩了核桃般的大小!
「果然,這才是導致宇文淵死亡的真正原因。」蘇瞳若淡淡開口,「民女沒有猜錯,其實宇文淵早在半個月前便已遇害,而凶手故意留著他的尸體不腐,並易容成他的模樣,到最後便是為了嫁禍給紫楚。」她再度跪倒在地,仰起臉一字一頓,「閔大人,紫楚那日是為了救民女才不得已出手傷了宇文淵的肉身,沒想到卻因此中了凶手的計,還望閔大人明鑒!還紫楚,也是還宇文淵一個清白!」
閔延的眉頭皺了起來,似有猶疑,「這……」
「閔大人,瑟棋願意為她作證。」接話的卻是岑瑟棋,她望著宇文淵的尸體,臉上升起一種釋然的笑意,仿佛那瞬已經看穿了一切,「一日夫妻百日恩,瑟棋與外子成親三年,對他的言行舉止再清楚不過。多謝阿寶姑娘提醒,才讓瑟棋茅塞頓開——後來出現的宇文淵,確實不是真的宇文淵。」
蘇瞳若欣喜地回眸看她,眼眸清亮存著一絲感激。
「既然如此——」
閔延話未說話,卻被急匆匆趕來的衙役打斷——「不好了郡守大人!有人劫獄!把三日前關押的犯人給劫走了!」
蘇瞳若眼前竟有一瞬的昏眩,「是……哪個犯人?」她顫抖著聲音問。
「就是那個姓上官的!」
「轟隆隆」——晴空一聲炸雷,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打濕了白花簇擁中的「奠」字。
天道無常,世事亦無常。
雨還在下,路上行人皆倉惶奔走,唯有蘇瞳若一個人撐著傘幽幽蕩蕩走在雨里。
桃花傘面橫斷了飄斜的雨勢,「滴答」濺出大朵水花,落到傘外重又連綿成線。一如傘下蒼白如紙的容顏,漫無目的地在空巷子里彷徨,雨水沾濕了衣裳也渾然不覺。
許多畫面在腦海里紛亂疊織,蘇瞳若恍惚記起來,那年她被接回蘇家也是下著這樣的雨,路面到處都是泥濘,她因穿著嶄新的繡鞋便賴在馬車上不願出來,那個時候啊……是姐姐一手打著雨傘,一手提著她的腰將她拎回家去的——姐姐其實並不溫柔,甚至是比任何人待她都要冷漠,但唯有在姐姐身邊,她才能感受到那種血肉相連的親切。
那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長她十三歲的姐姐,蘇廂辭。
姐姐對她說︰「你娘是個戲子,在蘇家並沒有什麼名分,所以死前將你丟在臨瑤庵養大。」
輕描淡寫的句子,自姐姐嘴里說出來不摻雜半點情感,遠遠不及爹看她時滿眼的憐惜與無可奈何。偏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姐姐,喜歡她的凌厲干練和那麼一點置身事外的淡漠寡情。但後來遇到那個男人,卻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那一月桃花飛渡,間關鶯訴,他那一身書生意氣啊,在那三月春風里一如草長鶯飛的興然。恍然間她睜開眼楮便看到一片榮光,洋洋灑灑篩進緊閉的窗隙里。她懵然不知,原來從前的十五年仿佛都在沉睡,只等著他來喚醒,等著破繭成蝶,在藍天下與他一起翩然……
那個男人完全不同于姐姐,他瀟灑張揚,他放浪不羈,他揮毫潑墨毫不掩飾自己的風情,也從來不會冒充正經君子——他的眉,他的眼,滿滿的都是調情的意欲。偏偏,就是這眉目傳情,把酒言歡的明月風流,竟越發讓她割舍不下……
那日客棹迎波,他用衣袖為她遮擋陽光,衣服上蘭芷的燻香一直在她心尖飄飄蕩蕩。
那日隔著窗扉,他溫柔反握住她的手,似笑似嘆道︰我……不會趕你走。
那日晴光轉午,曉夢迷蝶,他那突如其來的吻,傾訴心頭壓抑的纏綿。
……
蘇瞳若突然「吃吃」笑出聲來,手中的紙傘飄然跌落,她抬頭望天——是她第一次那麼近地接觸到陽光,藏在烏雲後面,只微微露出一點幽金色的輪廓。雨珠打在臉上,很痛。
若是就這樣站下去……會不會死?
想到這樣的結局,蘇瞳若竟體會到一種近乎報復的快感。然而她的身體卻再也支撐不住她的意識,接連三日的寢食無律,終于令她心力交瘁地昏厥在地——
臨陷黑暗前的一瞬,有雙手將她攬入懷里。
「阿寶……是你。」耳畔的聲音喚得極其小心,將紙傘撐到她的頭頂。陌生男子的容顏清俊秀雅,飽含憐惜的神色,卻不是心心念念的他。
不是紫楚啊……
蘇瞳若眨了眨眼楮,虛弱笑了,「你是……」她目露疑惑,無意間模到他手心的一層厚繭。
「隨我回去吧。」
蘇瞳若沒有拒絕,甚至在闔眼的前一瞬還揚起一抹嫣麗的笑容,「多謝公子。」
那笑容,足令天下失色。
她知道他個人是誰——
李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