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祭花辭 第六章 莫待無花空折枝(1)

是夜,燈火闌珊,小樓疏影消酒盞。

宇文府書齋的窗戶年久失修,參差不齊地漏著幾道小縫,隱約有些朦朧的月光照進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或停歇,落在幽寂的黑暗里顯得格外清晰。細看便會發現,如今正有道縴細的身影在書桌前翻找著什麼。

突然「喀」的一聲,有風自背後襲來,蘇瞳若頓時全身僵硬,被——發現了嗎?

「我就知道你躲在這里。」細細微笑的聲音咬著她的耳朵,有些曖昧不明的誘惑之意,「想趁著我們喝酒時尋找證據是嗎?」

听出是上官紫楚的聲音,蘇瞳若暗暗松了口氣,隨即毫不客氣地將他推開,「不好好陪你的宇文兄喝酒,跑過來做什麼?」她往旁邊移開幾步,有意與他保持距離。

「你一個人過來,我豈能放心?」心知她還在和自己賭氣,上官紫楚溫聲解釋道。

蘇瞳若不以為然地冷哼了聲︰「偏只有你上官少爺可以,我便不行了嗎?」

「阿寶——」

上官紫楚正要上前,卻被蘇瞳若激動地怒斥一聲︰「你當我是誰?擺在閨房里請君欣賞的繡花枕頭?你當我——也和那些女人一樣,就該對你百依百順,就該被你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嗎?」說到後來整個身子都顫抖不已,手指緊抓著桌角才勉強穩住自己,「我承認,若沒有你我肯定無法來江南,但你休要忘了,我輸給你的只是年紀,只是區區八九個春秋而已!」

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慌忙別過臉去,「即便沒有你……我想做的事,也一樣可以做好!」

上官紫楚果真沒有再上前,低低嘆了口氣,「阿寶,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也從來沒有想過,你輸給我的是年紀——」

相反,正因為她身上有一種超出真實年齡的嫵媚和早知,讓他每每因驚嘆于她的才情而忽略了她的年紀,所以那時會情不自禁地吻她……

但她畢竟比自己小了九歲——當他猛然意識到這一點時,所以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與無奈……「你如今還小,亦不曾知曉情為何物,所以會錯將一些依賴當成男歡女愛。」而他卻已看遍紅塵繁華,飽嘗過相思之苦,所以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意——他愛上了這個少女,付出全部的真心憐她惜她,卻不能將這份情意當作束縛她成長成熟的枷鎖。

「當你芳華正好的時候,我已是而立之年,不復今夕的風流瀟灑,」上官紫楚苦笑道,「到那個時候,你定會尋到真正的心上人——」

「我只問你一句,你對我,是不是心血來潮?」蘇瞳若突然打斷他的話,望著他的眼楮,問得極是認真。

上官紫楚沉默許久後淡淡搖頭,「不是。我——」

「那就夠了。多余的,我不想知道。」蘇瞳若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嬌媚得不可方物,「紫楚,如果你還是介意我的年紀,那就等我幾年……可好?」她朝他走近,踮起腳尖,雙手捧住他的臉,細細在他眼里尋找自己的倒影,「但是在這幾年里,可不可以不要離我太遠?你若耐不住寂寞也可以像從前一樣四處尋花,但是到最後,可不可以飛回到我身邊?」

他不願束縛她的成長,她亦不能逆轉他蝴蝶戀花的天性——所以給彼此一些空間,是為了更好地相知,相守。

「阿寶……」上官紫楚輕輕握住她的手,眼里的笑容不知是喜是憂。

「最多不過三年而已,我比你更有耐心。」蘇瞳若猛然憶起什麼,抽回自己的手,「不過以後不許再對我無禮了,好沒正經。」她想起那個吻,趕緊取餅桌上那一疊凌亂的信箋假裝細讀,似乎這樣便能遮掩自己的臉紅心跳。

「何謂無禮?又何謂正經?」

上官紫楚笑眼含春正要繼續逗她,卻被她謹慎扯住衣袖——

「這個,好像是你半個月前寄來的書信?」蘇瞳若借著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跡,不禁露出些玩味的笑意,「現在看清這家伙的真面目了吧?他明明收到你的信,卻還撒謊說不曾知道你要來——顯然是因為他料定了你在半路就被那個契丹人解決了,虧得你還要替他說話!」

上官紫楚接過那封信,仔細研究了一番,「這確實是我寫的,」他看到信末卻陡然察覺到異樣,「但這里怎麼會有我的署名?」

他向來隨性,平常連字畫都不加署名,何況是寫信給自己的好友?

蘇瞳若也看到右下角那「上官紫楚」四個字,蹙起眉毛,「一看便知道是刻意模仿了你的筆跡,還將‘上官’兩字寫得這麼顯眼,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上官家的人。」她這樣一想便隱約明白了七分,「難道這四個字並不是寫給真正的宇文淵看的?或者說——」

「如今住在這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真的宇文淵。」上官紫楚接下她要說的話,眸中掠過一抹精光,「可惜我竟到現在才想通這一點,現在的宇文淵分明就是別人易容假冒的。」

「若真是如此,那麼真正的宇文淵又去了何處?」

「我在這里。」

不期然一個幽涼的聲音介入了兩人的談話,席卷一陣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令蘇瞳若難受地輕咳了幾聲——

「咳咳……」她捂住心口,這香味好熟悉……

「不要呼吸!」上官紫楚趕忙掩住她的嘴,曲指一彈便點亮桌上的燭火,照得對方的面目無所遁形。而上官紫楚的眼神也在望見來人面目的同時幽暗下來,「是你?」

竟是宇文淵的臉!

「我道為何百般尋你不見,原來是有佳人為伴,怕誤了良宵。」笑意涼涼,但宇文淵的臉上沒有表情,「軟玉溫香,美人在懷,上官賢弟真是好令人嫉妒吶。」

上官紫楚又豈會听不出對方言語里的垂涎之意,下意識將蘇瞳若摟得更緊,「李宓,我知道是你,不必再易容成宇文兄的模樣在這里裝神弄鬼。」他輕笑一聲,有些輕嘲淡諷的口吻,「還有,不要把你卑劣的思想強加在宇文兄身上,簡直像猿猴學步,不堪目睹。」

話音未落卻只見宇文淵身影一晃,剎那橫掌劈來,但腳步無聲無息——上官紫楚一面暗自驚異對方的武功何時竟進步至此,一面從容不迫地出扇相迎,「嗡」,氣流突震——原以為可以毫無懸念地接下宇文淵右面一掌,左肩卻猝然一麻——

是障眼法!上官紫楚暗呼不妙,懷里的人竟在那瞬已被對方奪去——

「阿寶!」

「驕兵必敗。」冷冷的嘲笑聲像是回報他方才的出言不遜,宇文淵一手掐住蘇瞳若的脖子,依舊面無表情,「真遺憾,現在的你已經不是我的對手。」

上官紫楚心下一驚,怎麼會這樣?那天晚上與李宓交手時對方的武功分明在他之下,為何只是短短幾日之間他的功力便上升到如此境界?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傷及阿寶!思及此上官紫楚重又扣緊心弦,手中玉扇回旋一剎,直朝宇文淵的頸側刺去——

那瞬,宇文淵的笑容竟變得說不出的邪異!

「不要!」蘇瞳若突然驚恐地大喊一聲想要阻止上官紫楚,卻已經來不及——

「噌」,扇面淬紅,血液噴濺的聲音清晰入耳。

宇文淵沒有躲,不是躲不開,而是根本沒有要躲的意思——甚至在上官紫楚一扇刺來時故意偏過了頸項,致使扇面多切了三分,生生將他的血脈割斷!

「你——」上官紫楚滿臉錯愕,眼睜睜看著宇文淵在自己面前倒下,滿室黏稠的血腥。

「紫楚,我知道……你並不想殺他……」蘇瞳若顫抖地抱住上官紫楚,聲音喑啞,「紫楚,你听我說……死的人其實是真正的宇文淵,不是李宓……」

上官紫楚突然渾身一僵,「你說……什麼?」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地上的尸體。

「因為李宓的手心有繭子,而宇文淵沒有,他方才掐著我的脖子時我才知道——是李宓用傀儡術操控了他的身體,故意逼你對宇文淵動手——但是——但是你不要自責,求你不要自責好不好?因為你不是殺人凶手啊,真正的凶手是李宓,是李宓才對!」蘇瞳若急得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釋道,「紫楚,紫楚——」

上官紫楚猶在怔忡當中,根本听不清她的話,恍然間只听見外面一聲淒厲的尖叫——

「救命啊——殺人了——」

腦海里陡然一片虛無,連同理智也被四面涌來的嘈雜聲淹沒……

殺人了……

是他……殺了宇文淵……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抬眼望著臉色慘白的岑瑟棋以及聞風趕來的衙役,沒有多余的解釋,只平靜地道出幾個字︰「人是我殺的。」

「不是!」蘇瞳若突然尖叫一聲,攔在上官紫楚面前,「宇文淵不是他殺的!不是!」她盯著岑瑟棋,聲音嘶啞得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宇文夫人,你與紫楚相識這麼久,難道不清楚他的為人?他寧願自己受委屈,也不可能會傷害自己的朋友——所以當初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嫁入宇文府,甚至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曾表明!」

「阿寶?」上官紫楚驚愕地看著她,不敢相信她竟說出這番話來。

「是這樣的嗎?當年你不辭而別,就是因為——我嫁給了他?」岑瑟棋退後幾步,她的眼神變得說不出的古怪,「所以你現在後悔了?所以你殺了他——是,這樣的嗎?」

蘇瞳若的臉色煞然變白,但下瞬竟然笑出聲來︰「呵,呵呵……你道,竟是這樣的?!」她的笑聲淒涼而破碎,不再理會那些人竊竊私語的指點和猜忌,她只是望著上官紫楚,那樣深情而執迷地望著,「紫楚,這樣的女人真的不值得你去交付真心呀,」她蹲去,溫柔捧住他的臉頰,「所以不要再愛她了,好不好?」

她輕輕巧巧地道出這一句,笑容嬌媚而嫣柔,「誰叫你這般多情,可惜多情總被無情惱,但是以後——以後不會了啊……」她的眼里已然有了淚光,手指摩挲著他蒼白的臉頰,「如果你還是覺得歉疚的話,至少讓我陪你一起——」

卻被上官紫楚輕輕封住嘴,「不可以,唯獨這一次,不可以陪我。」

「為什麼?」蘇瞳若突然狠狠地一甩衣袖,「為什麼為什麼?」她連問了三句為什麼,縴弱的身體劇烈顫抖著,仿佛隨時都能失去支撐倒下來,不能——她不能接受啊!「就因為……我比她晚了幾年與你相識,所以那麼……不值得你信任嗎?」她紅著眼眶哽咽問道。

「不是,阿寶,正因為我相信你——」上官紫楚溫柔笑了,扶住她的肩膀,「因為只有你安然無恙地活著,才有辦法替我申冤。當所有人都與我為敵時,只有你會站在我這一邊,也只有你能救我,不是嗎?」

幸好,哪怕整個世界都棄他而去時,他還有她——

得一知己,此生無憾。

他起身離開前留下最後的耳語︰「照顧好自己,等回來了……我帶你去吃荷葉蒸糯。」

蘇瞳若忍淚點頭,「承君一諾。」

「絕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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