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廂辭,是個殘忍的女人……在遠處涼亭內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悵然輕笑,自腰間模出一柄鏤花的白玉扇「啪」地抖開,眉眼生春風雅如畫,「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南逐被她拒絕,何況還是如此妙不可言的女人——我難道不該乘虛而入?」
是一句疑問,卻並不需要回答,因為說話的人已經起身朝亭外走去。
蝴蝶戀花,天性使然。或許是他骨子里的風流浮浪注定了自己總會被特別的女人所吸引,說是見異思遷也不為過,誰叫那個女人偏被自己看見了不為人知的一面呢?他只是忽發奇想——好好戲弄她一番——
上官紫楚走至半路卻突然頓住,因著水榭里的那番對話——
「金玉乃身外之物,贈與良友未免俗氣,便送你一幅畫吧。」上官南逐將一幅畫卷遞給蘇廂辭,「我前幾日隨性而作,原本想請你指點一二,如今只能當作離別之禮了。」
蘇廂辭推辭不過只好收下,展開畫卷時卻怔忡了一下。誰都沒有看見——她的眼里分明升起一瞬憎惡的情緒,而後不露聲色地凝成一抹嫣然的笑意,「二少爺作畫用的是‘犀澤墨’吧?」她的手指撫模著畫上色彩浮艷的松山霧境,「這犀澤墨本屬江南四大奇墨之一,以其鮮活的色彩聞名,即便畫品時隔多年,也一樣可以保持色彩的靈活生動。」
「呵呵,廂辭果真好眼力。」上官南逐笑嘻嘻地迎合她,心里卻在發虛,這幅畫原本是他從大哥的書齋里找出,為了討好佳人才謊稱是自己親筆所作。
「二少爺說這畫是前幾日所作的?」蘇廂辭突然問道。
「呃……是上個月,上個月畫的。」上官南逐的額頭冒出虛汗。
蘇廂辭心下了然,面上卻假裝疑惑︰「可是,為何這畫上簽注的卻是‘載初元年,秋’?」
那分明就是六年前所作的畫!「春山雲初淨,秋蟲謝草暝,霧川引獨蝶,深岩唳孤鷹。」她兀自念起畫末所題的詩,竟似感同身受地嘆了口氣,「這畫中色彩雖明艷動人,實則是用浮靡掩飾那份悲戚,華而不實,由此可見作畫之人內心孤寂難耐。而且——」
她頓了頓,有些不以為然地輕笑出聲︰「這幅畫其實很糟糕呀。」
站在園外的上官紫楚著實一怔。他記起了那幅畫——確實是他六年前郁郁不得志時隨性潑墨而為,自然談不上是什麼驚世之作,卻也不曾料到——竟有人用「糟糕」來形容他的畫!
「這幅畫乍看之下容易被其靡麗的色彩所迷惑,但若細究便會發現——它的左右半景極不對稱,且無論是論形廓還是著色,左面半幅分明要比右面半幅畫得好,以至于兩場半景不能很好地融合。縱然作者有意細琢右半面以求完美,卻仍舊有些力不從心。」蘇廂辭毫不客氣地指出畫中的缺陷,「更令我驚訝的是,如今文人墨客都習慣在詩畫右下角簽署題字,而這幅畫的作者卻是題在左下角——」
「因為那位作者瞎了右眼。」
不期然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接上她的話。蘇廂辭微微一震,回眸的瞬間偏巧迎上對方含笑調情的眼。
「就像我一樣。」上官紫楚斜挑了眉,指指自己右眼上的銀縷眼罩,「這樣的回答,你可滿意?」
蘇廂辭眼里掠過許多復雜,唇邊卻勾起笑意,溫婉得體,「不過是一家之言。」猛然意識到對方近在咫尺,不覺退後幾步,頷首以禮,「還請大少爺莫要見怪。」她笑語吟吟,並沒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是第一個說我的畫糟糕的人,有趣。」上官紫楚輕搖玉扇,毫不掩飾地欣賞起眼前女子的容貌。
第一眼見她時只覺得她一顰一笑端莊得體,甚至透露幾分冰清玉潔的感覺,而如今貼近了才發現,她根本是個擅長偽裝的狐媚女子,那掩藏在賢淑外表之下的是嬌,是媚——是她濯濯清傲的風骨!
上官紫楚竟有片刻的忡然,許多殘缺的片段在腦中瞬閃即逝,記憶里是那縷淡淡的藥香,那盞引路的燈籠以及那個如夢似幻的女子……
但他始終不敢確定——那個女子是否真正出現過?抑或只是他醉夢里的一個幻影?
「六年過去了,想必如今的大少爺也已經克服了左眼作畫的困難。」蘇廂辭輕笑著打斷他的思緒,竟絲毫不避諱談及他獨眼的尷尬,「畢竟當年的黔州第一才子可絕非沽名釣譽之輩。」
上官紫楚聞言一訝,這個女子言語犀刻不留半點余地,似乎對他頗有偏見?但他們只是初次見面吧?為何那瞬她的眼里竟流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淒楚——甚至遺恨?
「我可曾——得罪過你?」他突然疑惑問道。恍然驚覺到不對,他方才竟差點月兌口問出——我可曾虧欠過你?毫無來由的,就有那麼一種清晰的錯覺涌入腦海——他曾經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蘇廂辭掩袖輕笑,竟是說不出的嫵媚嬌嬈,全然不似剛才那個古雅的女子,「難道我批評了大少爺的畫,便是吹毛求疵,故意報復了嗎?」她從容地指著那幅畫里的孤鷹獨蝶,「大少爺身邊從不缺少女人,卻唯獨缺少知己,缺少真正懂你才華的人——我猜得對不對?」
上官紫楚些許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正要從她的神情中尋出一些端倪,尋出六年前遺失的記憶——她卻已經恢復了初時的平靜幽然,而那種幽然——近乎是漠然的死寂。
「這幅畫,是二少爺贈與我的。」蘇廂辭利落地收起那幅畫卷,也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拾起來,抬眼時依舊笑容滿面,「此中有君意,廂辭定會好好收藏。」
她就要告辭離園,不料手中的畫卻被上官南逐一把奪過——
「既然是瑕疵品,收著它還有何用?」氣急敗壞將話說完便聞「呲」的一聲,他竟撕了那幅畫!一面忍無可忍地朝著上官紫楚怒吼道,「你就是見不得我好過,偏要什麼都和我搶!名譽,學識,還有女人——你的身邊已經有那麼多浪蕊浮花的女人,還不夠嗎?」
上官紫楚淡淡地看著他,「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搶。」他難得端出幾分兄輩的姿態,「只是你不思進取,樣樣都比不過我而已。」
上官南逐聞言更是怒不可遏,「你當自己是誰?你不過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六年前是誰信誓旦旦說過非蘇三小姐不娶?可如今你卻只會在女人堆里風流快活!炳——是啊,我嫉妒你比我聰明比我有本事——可我更恨的是你明明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卻從來不懂得珍惜!炳——你活該瞎了一只眼楮!你真活該——」
激烈的話語卻被極細弱的「噌」的一聲打斷,有股勁風緊貼著耳畔呼嘯而過,上官南逐瞪大眼楮說不出話來——
「鏗——」三枚桃花刃齊齊插入他身後的古梅樹,入木三分。
而桃花刃下卻是三只黃蜂的尸體。
蘇廂辭攏了攏衣袖,莞爾微笑著道一句︰「休要胡鬧了,上官南逐。」
那三枚桃花刃便是由她發出的,那一瞬逼來的殺氣已然將上官南逐嚇出一身冷汗,她卻不覺得有半分不妥,自顧自地嘀咕道︰「這蜂子喋喋不休的真鬧人。」
上官南逐怔忡地望著她,那個女子幽然而立,似乎——還是那個端莊嫻雅的蘇廂辭,只是那笑容里分明多出一種嫵媚的威懾,一種近乎是遺世而獨立的孤絕。仿佛凡夫俗子站在她面前,便只剩下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敬畏。
只那麼一眼,卻好像看見的是六年前的蘇瞳若——那個桃花姿容的狐媚少女,總是不動聲色地做出許多令人心驚肉跳的事,故意要——傷人害己。
上官紫楚驀然渾身一顫,「你剛才說什麼?」他激動地扯過上官南逐,「你說我負了誰?」
不可能——縱然他風流四海,卻不負天下,不負佳人。
因為他從來沒有接受過那些一廂情願的心意——沒有接受,又何談辜負?
「你怎麼不去問她?」上官南逐伸手一指蘇廂辭,咬牙冷笑,「是她ど妹的事,她說的話自然比我更有說服力!」
「不……他沒有辜負……」蘇廂辭喃喃搖頭,俯身撿起被撕殘的畫卷,自言自語,「因為他確實……從來沒有允諾過什麼。」
上官紫楚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她俯身揀畫的縴瘦背影,「蘇——」
「蘇二小姐,太夫人喊您過去。」小丫鬟怯生生的聲音插進來,打斷上官紫楚幾乎月兌口而出的詢問,「還有按察使閔大人,也在太老爺的居室……正為太老爺驗尸……」她的話里分明別有涵義。
「而他懷疑太老爺的死與我有關,是不是?」蘇廂辭淡淡反問,沒有半分慌亂的神色。
上官紫楚眼眸微眯,瞥見小丫鬟尷尬難言的神色便也猜出了七分,「閔大人可是尋出了什麼證據?但說無妨。」
「是……就是那個——」小丫鬟突然指著梅樹上的三枚桃花刃,「閔大人從太老爺的後背發現了那些殺人的花瓣,問過府上的人,他們都說是蘇二小姐使過的招數——」
蘇廂辭聞言卻輕巧笑了,「那好,我這就隨你過去。」
她從容地轉身要走,卻被上官紫楚攔住,「既然給人留下把柄,為何方才還要故意使出‘桃花劫’?」他準確地道出那一招的名字,意味著他本人在武學上也頗有造詣,「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凶手嗎?抑或是說——你就是故意要讓我們懷疑你?」
他向來春山如笑鮮少說句重話,這樣一問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覺。
蘇廂辭並沒有回頭看他,「大少爺,酒不醉人人自醉。昨夜我為你引路,你當真是不記得,還是根本不願回想?」
上官紫楚身體一僵,「昨晚的事……是真的?」
他的思緒漸漸清晰,那一對珠光瑩然的明月鐺,故意易容之後的模樣以及她對府上的地形如此熟悉……難道她真是——
猛然憶起什麼,他雙指一並探向蘇廂辭的衣袖,對方神色未變竟也不躲,任他挽過自己的衣袖,果真在她右臂上發現好幾道傷口,傷口利落切膚極深,邊緣卻有些參差不齊,不像是簡單的劍傷,但血跡已經干涸,只留下淡青色的藥漬,遍布在縴白的手腕上有些觸目驚心。
「你果然受傷了?!」上官紫楚卻先關心起她的傷勢,那一絲無端流露的憐惜之情,竟是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子——那樣犀狠的傷口換作尋常女子誰能承受得起?可她竟還能若無其事地與人談笑風生!
「這藥有用嗎?府上倒是有上好的金瘡藥……」
「大少爺,」不著痕跡地抽回自己的衣袖,蘇廂辭眉眼一彎,便落了一串笑珠,「大少爺果真是憐香惜玉。可惜——多情的人總是容易被人誤解。」她的眼里有一種靡柔的繾綣,狐媚的氣質滲透進骨子里,「你總是以為自己不曾接受那些好意,縱然離開了遺忘了也問心無愧。卻可曾想過,你自以為是善意的不拒絕——其實便是一種僥幸的默許?很……卑鄙呢。」
她一個字一個字柔媚念完,施施然轉身而去。
卑鄙——
第一次有人敢這樣說他——
卻為何不覺得她放肆失禮,反而有種被罵醒的酣暢感?
上官紫楚若有所思地看著蘇廂辭離去的背影,唇角一勾,便也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這個「女刺客」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