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萬歲通天元年,武後治世。
黔州,楊城。
寶馬雕車停駐在上官府別院時已是深夜,幾點疏星綴著墨灰的天,一灣娥眉月自雲縫里透出些光亮,淡蒙蒙的似也染了幾許醉意。紫衣男子撩了衣袍走出簾縵,腳步剛接觸到地面時忽地一個趔趄,下意識地抓緊正要前來攙扶他的一只胳膊——
「嘖。」來人吃痛出聲。
「抱歉……」紫衣男子醉容疲倦地笑笑,抬起眼來,看清替他掌燈引路的原來是位女子。
「小飲怡情,大醉便傷身了。」那女子微偏過頭,也不避諱,燈火一晃便晃到對方的臉上。男子顯然醉得不輕,原本綰發的紫玉簪早不知遺落在何處,垂散的黑發有些凌亂地覆在臉上,星眸慵懶微闔,偏是這一副淺醺半醉的神韻更顯得他風雅如畫。
女子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醉酒的男人她見過不少,但連醉態都這樣好看的她卻是第一次見——尤其是當瓊漿玉露沾了一身的書香氣時,更暈染出一種難描難畫的風韻。
眼前這個男人便是上官家的大少爺,曾經名滿黔州的風流才子——上官紫楚。
而之所以要冠上「曾經」二字,只因為——女子的余光微微右移,燭火離得近了,也讓她看清被他右邊的長發遮住的一只銀色眼罩,暗暗道了聲︰「可惜。」
可惜當年令無數閨中少女懷春以盼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如今卻成了獨眼之人。再怎樣的風流瀟灑都會因這只眼罩而大打折扣。
上官紫楚似乎並未听清她那聲喟嘆,「一醉解千愁。若真能喝醉,也未嘗不是好事。」他在她的攙扶下虛飄飄走了幾步,似有些疑惑,「你是……」
新來的丫鬟嗎?他對她的模樣絲毫沒有印象。又或許只是因她的眉眼太過普通,普通到——即使再多看幾眼也很難將她記得真切。但那笑容很好,好像天生就是個宜喜宜嗔的姑娘,以至于那原本平淡無奇的眉目掩映在燭火里也多了一份欲說還休的幽然。
畢竟只是個丫鬟,若太出眾了反而會搶了小姐的風光。眼下這姑娘倒是恰到好處。
「阿寶。」掌燈女子隨口答了一句,並不自稱「奴婢」。
「阿寶……」不知是想到了什麼,上官紫楚按住太陽穴,「我好像,听過這個名字……」
反而是因為醉了心志,竟將清醒時的那些被遺忘的記憶也挖掘出來。是真是幻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又似乎那年所經歷的一切也只是春夢一場,夢里有個桃花容顏的玲瓏少女,欣賞他的才情卻也挑剔出他所有的錯誤,會在月影深處執傘而立,會在春分時節縫囊葬花……
只嘆春夢無痕,縱然當時山盟海誓,夢醒時卻已成了沉潭古玉,統統忘得徹底。
「阿寶……」上官紫楚又兀自重復了次,笑出聲來,「我確實……听過這個名字……」他的眼皮漸漸睜不開,似乎思緒已經承受不住醉意的侵襲,「呵……那麼傻氣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她胡謅來的……」
掌燈女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大少爺果真是喝醉了。」
「醉了嗎……」上官紫楚口氣闌珊,不知被虛扶著走了多久,隱約察覺到異樣,「這里……不是北苑……」他眯細了眼楮想要看清周遭的景象,卻只望得女子縴柔的背影在燈火里越發模糊不清,她不經意偏過頸項,露出耳下一只亮瑩瑩的明月鐺。
那副珍珠耳墜顯然價格不菲,便連她引頸而盼的姿態都那般清貴優雅,根本不像是普通的丫鬟……上官紫楚突然反手將她拉住,「這里不是北苑。」他加重語氣,消了幾分醉意。
「這里是南苑。」掌燈女子竟不否認,仍是淺笑吟吟,「繞過前面的松獅假山,便是大少爺的書齋了。今晚府里並不甚太平,少爺還是留在那里過夜吧。」
她自顧自將燈籠塞進上官紫楚手里,同時右腕一翻,便輕松掙月兌開他的鉗制。此時有夜風過境,吹來一陣淡淡的藥草香氣,是她身上的味道!上官紫楚已然清醒了大半,本能地想要上前捉住她,女子身影一晃卻已閃至遠處,衣袂飄飄站在欄檻上。
女子望著他,幽幽不語的眼神,竟似包含著萬分不舍。
「你受傷了?」上官紫楚卻是問出這麼一句,難怪方才自己抓她手臂時不當心弄痛了她。他努力將燈籠舉高,想要借此將她看清,那陌生的面容怎會有這般幽然熟悉的笑意?好似許多年前便已將它銘刻進骨子里,「你……究竟是誰?」
「紫楚你道,女人的心是否都有些貪婪,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再續前緣,為何還是抱著一絲僥幸……」女子的眼里分明有淚,卻在月光下落了一串笑珠,「想要再看你一眼啊,紫楚。」
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盡避你早已將我忘卻。
繾綣如絲的話語還在耳畔回旋,待上官紫楚赫然驚醒過來時,哪里還有女子的身影?
「啊——」有女人的尖叫聲自遠遠的地方傳來,伴著許多嘈雜聲紛涌而至,「來人啊——有刺客——快來人啊——」
「太老爺——快救太老爺——」
「是刺客嗎……」上官紫楚失神地望著手里的燈籠,仿佛上面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平淡的眉眼,卻藏不住那清風吟月的嫵媚詩情,「阿寶,阿寶……」
他喃喃喚著那個名字,恍然只覺得今秋涼意徹骨。
那個女子,像個夢,驚了一池漣漪迷亂。
翌日,雲清風輕。
「大少爺,柳尚書家的四公子——」
上官紫楚懶洋洋拂了拂衣袖,打斷貼身小廝白常的話︰「今日可沒那個閑情。」他枕頜趴在涼亭欄檻上,自他的角度方巧能望見南苑的玲瓏水榭以及此刻走在延廊上的那個烏髻如雲的女子——
那女子懷抱瑤箏遮了半邊側臉,偏是望見她優美的頸項,襯得耳下一對明月鐺葳蕤生光,縱然顧盼神飛亦能保持幾分清貴端莊之態,無疑是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
「府上最近來客不少嘛。」上官紫楚饒有興致地支起下巴,除卻對方橫箏在懷的顯眼舉動,最先吸引他的卻是那女子一身清透古雅的氣質,「她是誰?」
白常一見那女子便忍不住要皺眉,「蘇家的二小姐,來府上已有好些日子了。」
「便是那富甲黔州的蘇家?難怪與我上官家素有淵源。」上官紫楚展眉一笑,他雖不過問家族瑣事,卻也听聞這麼一個商賈名戶,而上官家歷代從官,外加一個武林世家唐門,便是如今楊城之內最聲名顯赫的三大家族,「那蘇家二小姐我倒是常听三妹提起過,好像是叫……蘇廂辭?」
當時記住的只是那書墨味極濃的名字,如今才覺得配極了那麼一個幽麗古雅的女子。
白常撇撇嘴,兀自嘟噥︰「蘇家的女人,都是紅顏禍水。」六年前是那個狐媚天下的少女,如今又多出一個蘇廂辭,偏都要與上官家糾纏不休的,「是太夫人喊她過來的,二少爺與她走得很近。」
他像是簡單陳述一個事實,又像是在暗示上官紫楚——那個女人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上官紫楚聞言漫不經心一笑,「既是太夫人給定的未來孫媳婦,我自然不會踫她分毫。」他眼眸輕眯,帶些玩味神色地望著蘇廂辭施施然走進玲瓏水榭,隨即跑出來笑臉相迎的正是他的胞弟上官南逐——
「廂辭,」上官南逐笑嘻嘻喚得親切,「來得正好,我正準備問你討首曲子呢。」
蘇廂辭不著痕跡地避開對方前來拉她的手,將瑤箏放在面前石桌上,「我听說——太老爺昨夜不幸遇害,二少爺竟不去看看?!」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也就死個人,算不上什麼大事。」上官南逐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蘇廂辭聞言蹙起了眉,她很早便听說過上官家的淵源——太老爺本是入贅的女婿,在上官家並沒有多少地位,但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竟也無人去噓寒問暖,未免有些寒心了。
「對了二少爺,我是來還琴的,這些日子受二少爺頗多照顧了。」她適時岔開話題。
「你就要走了?」上官南逐滿臉驚訝。
蘇廂辭微笑頷首,「二少爺若不嫌棄,改日也可來敝府做客。」
「可是——可是你還欠我一首曲子!」上官南逐情急之下喊道。
他其實知道,這個女子只是表面溫婉很好說話,實質卻是個不輕易改變想法的人,想要留住她——很難。如同她每每留下來一笑即去的背影,明明听她言笑宴宴時總感覺她離得很近,待你一伸手,她便輕飄飄落到雲端那邊去了。
「你曾經彈過一曲《葬花》,還答應我會再彈一遍。既然你就要走了,便當作離別之音吧。」
離別之音啊……蘇廂辭垂眸不再說話,伸手去調琴弦。那曲《葬花》,其實是六年前紫楚為她譜的曲子,回憶當年琴簫合奏美眷如花,彈指拂袖間是笑傲天下的遺世風流。可惜自兩人緣斷之後她便一直沒有再彈過那首曲子……
只因那日她獨坐幽廊,望見漫天落花有感而發,才會情不自禁地彈出從前的旋律,偏巧被路過的上官南逐听見。她當時百感交集生怕被人窺看了心事,才會隨口允諾了他。但——
「二少爺彈宮羽雙闕時總是餃接得不好,日後需要勤加練習才是。」蘇廂辭微笑吟吟,突然「呀」地輕呼一聲——她的食指竟被琴弦割破!
但那是紫楚為她譜的曲子啊,怎能輕易彈給旁人听呢?蘇廂辭看著食指溢出的鮮血,溫柔笑了,「抱歉啊二少爺,我恐怕彈不好這首曲子了……」她姣好的笑容里微露尷尬之色。
上官南逐哪里還顧得上什麼琴曲?「你的手怎麼樣了?」
「只是擦破點皮,無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