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掌上了燈火,書房里自上而下地端坐三人,氣氛凝重。
「爺。」韋應物一臉愧疚地開口,龍天運早以吩咐過了他們的稱謂,「都是屬下保護不力,使得二爺身受重傷。」原以為龍天賜的傷有著落了,但任絳汐表現的一切跌破他們的眼鏡,令他們極是費解又大失所望。
龍天運沉沉地搖搖頭,那幾個蒙面客顯然便是劉海一伙,他想起任絳汐所說的綿雪寒冰手,這是青宿一派的武功,瞧那功力已達十成火候,定是星宿派上輩份的宿耆,劉海連此等人也約到,只能說明他已不可小覷。
窗外此時正極力醞釀一場暴雨,郁悶的氣壓于黑暗中仍可感覺。龍天運的心情便似這天氣一般,隱隱中許些不安,還有許些深沉的——恐懼!對,恐懼,就像一場禍事將來臨,一件心愛的珍寶將會失去。他想理清一些頭緒,但載浮載沉的思緒硬是抓不住,他的腦海浮現一張臉,許多的煩惱與答案都在她身上。
「最近劉海可有什麼動靜?」冷靜的口氣。
「據探子回報,劉海纂位敗北之後,原來是逃匿于恆山懸空寺,在那兒求懸空寺住持空樹大師的收留,空樹大師乃武林善名遠著的人物,見他可憐,便為他剃了度,怎知一月過後,懸空寺突遭大變,空樹大師無故于深夜中失蹤,劉海那廝,也跟著一齊消失了。」韋應物汗顏道︰「此後江湖上便出現了一群神秘的蒙面客,許多武林上成名人物陸續莫名失蹤,稍有名氣的幫派也在一夜間被挑了招牌,想必這都是躲于暗處的劉海暗中策劃所為。」
龍天運點點頭,「照這麼說來,武林中有幾個可能是劉海一伙?」
韋應物微微沉思,下方的吳欣接口道︰
「當今武林之上,道貌儼然的偽君子為數不少,但真正算得上有野心的梟雄廖廖數人,其中以恆山派的掌門人木黎隼為最。」
龍天運雙眉一軒,果斷道︰「派人混入恆山派,暗中調查恆山派的木黎隼。」
吳欣應了聲,立時出了去,室內有一刻的沉靜,許久就听韋應物啜囁地開口︰
「爺,二爺的傷……」
龍天運一揮手煩躁地打斷,「仍有一月的時間。」
他的聲音略顯空洞,似是一些希冀升了上來,一些又破滅了!
這是一枚碧綠瑩潤的扳指兒,由它若欲泌出水霧的潮濕視感可看出它年代的悠遠,在它的內壁,還可看出刻著的「禪詣懸空」四個小篆,這是一個代表著某種含義的信物。
任絳汐盯著這扳指兒出神約有了一個時辰之久,恍然的神情,沒有任何波動,只是純然的沉思。
不錯,這枚扳指正是武林中具一方聲望的空樹大師之物,它是歷代懸空寺住持接任掌寺一職時的信物,現在卻轉至她的手上。
這正是幾天前巡京大街中那個蒙面客凌空丟給她的物事,它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空樹大師是在他的手上,要想他活命就乖乖地就範,落款是劉海。
他拿對喬了,十七年前她是個怙恃無依的街頭孤女,一身的病厄使她差點便死于三歲那一年。是空樹大師好心地照料著她,又大老遠將她送至天山求師父為她治病,然後再得師父收留,可以說,空樹大師是她這一生的再生恩人。
空樹大師之于她,就如同這世界上除師父外的另一個親人,那種孺慕的感情,是每每滋潤她干渴心靈的點點霖泉。
劉海竟對那麼好的一個人下手了,還用來威脅她!如果說已前她對劉海的所作所為仍抱旁觀冷眼的態度,那麼,這次他真的惹惱她了——他可以要名,要利,但他就是不能惹到她關心的人,否則,她絕不客氣!
她的眼射出凌利的光芒,驀地分神听到外面有人來到的聲音,她迅速地收起板指迎過了身,令她詫異的是來人竟是龍天賜。
「二爺。」龍天賜仍顯蒼白的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輕輕說道︰
「不必多禮。」
龍天賜上了座,雍容優雅的氣度讓她不期然想到另一人,不過龍天賜的來意令她相當費解,一個丫環奉上了茶,龍天賜輕啜了口,抿嘴道︰
「冒昧而來,是為感謝姑娘的贈藥之恩。」
任絳汐一怔,苦笑道︰
「二爺倒令奴家汗顏了,對于二爺的傷,奴家袖手不治,賜藥一事,未免綿薄。」
龍天賜溫顏一笑,但隱藏于儒雅背後晶粲的銳光早以不著痕跡地將任絳汐打量個夠。
「江湖上紅拂神醫的名氣何等大,今日一見,確是個精彩的人。」
「落拓江湖人的習氣罷了!」
龍天賜瞧著她微微怔忡的臉孔,發現她真的瘦得可以,臉色過白,只是那對漆黑的眼瞳,讓人有沉溺的感覺,她的外表也許並不特別出色,但不作造的表現,聰慧的眸光,恬淡澹然的氣質,正是她致命所在。
「你使我的兄長昨夜為你喝了一晚寒酒。」他淡淡地陳述事實。
任絳汐微微皺眉,臉上卻仍是冷淡的表情,龍天賜嘆了口氣,皇兄對于眼前女子的嬖愛已不是一兩次地傳入他耳朵,是以她令他好奇。
「二爺現在每天必定早晚各要承受一次寒熱交迫的煎熬,這是內傷于每天交替時分發作的現象,二爺可斂氣丹田,行真氣回轉小周天,入十二重樓,稍抒痛苦。」
龍天賜朝她微微一笑,正愁開口說些什麼,一方頎長身影屹立于門口,他識相地模模鼻子,站立了起身。
「時刻也不早了,我也便告退啦。」走至龍天運身邊,詢問擔憂的眼神,龍天運沒開口,表情沉鷙,他只好無奈地搖搖頭,退了出去。
一室驀地靜了下來。天色雖稍晴朗,但仍有陰影,四周除了彌散著的芭蕉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只剩下他們的心跳了。
「爺。」她喚道,眼尖地瞧了他手腕上殷紅的痕跡,執起他的手迅速地為他上藥。
他的表情可以用陰晴不定來形容,滿臉盡是昨夜宿醉後的青慘,他的手是壞脾氣地甩擲瓷皿而受傷,任絳汐有絲痛惜,有絲無法苟同地為他上完了藥,他目不轉楮地瞧著她,漸漸放柔了神情。
「絳汐……」他喃喃說,他一伸手擁她入懷,迷醉地吸著她的幽香,但矛盾地雙眉糾結。
他這一生,注定是要被這個女人牽著鼻子走了。
「為什麼?」
任絳汐嘆了口氣,自從遇到他,她的心一直便處于浮擺猶豫間,優柔寡斷地不似從前的她。
「我是個江湖人。」這句話足以給他許多弦外之音的解釋,而他顯然並不滿意,將頭埋于她的頸窩,讓人震憾的是他語氣里的痛苦。
「絳汐,為什麼一直是我在求予,是我要求你陪我,你留下來,難道這段情對你而言,竟毫無留戀,待之便如負擔麼?」可以感覺她震了下,然後反手攬住了他的背,瞬間的緘言令一股溫馨迅速竄起,她開了口,道出一個令龍天運狂駭的事實。
「爺,我愛你,很早很早已前便愛上你了。」
是啊,她是愛上了他,也許是她隱藏得太好,也許是他呆了地仍感覺不出她眼底的情意,其實事實明擺著,似她這般似浮萍不拘束的個性,能為一個人留下那麼久的時間,便足以道明她一顆心的淪陷。
他震憾的臉現出呆子的神情,顯得是對她的告白有多麼意外,她愛他,原來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唱一廂情願的獨角戲。他的神情很快轉為又驚又喜希冀地想開口說些什麼——
「爺!」她開口截斷他的話,阻住他將出口的索求承諾。
他的表情迅速地冷了下去,便似給人澆了一桶冰水,她的表情已夠明白。
「為什麼?」他鉗住她雙臂,任絳汐吃痛地擰了擰眉,他立即地放松了勁道。
「因為劉海。」她盯住他的眼,「他救了我,我曾答應他三件事情。」
龍天運一怔,臉色白了下去,三件事?他的腦迅速地運轉了起來——
「第一件,為他煉制丹藥;第二件,別為我皇弟療傷任其半生不死地擾亂我心志;第三件……」
他的眼泛出寒光,她朝他點點頭,他狂怒地重槌了下桌子︰
「該死的!劉海哪個時候竟同你聯絡上了?」
他在氣她,更在氣自己。任絳汐驚心地發現他包扎好的手又沁出血絲,以手包住他的手,防他再自虐。
「爺……」她低喚,「讓我走吧。」
她的話換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他又驚又急地低吼︰
「不!我不會放你走,你已經是我的,我不許你再離開我,一刻也不準!」
她沒掙扎,只搖了搖頭,如泛冰霜的語音有著絕對的置人死地︰
「您應該猜到,劉海將會吩咐的那第三件事是什麼——留在您身邊,只會害了你,一旦劉海說下來,我會毫不留情地執行的。」
他一顫,瞠目瞧她,苦澀地道︰
「難道我的一番痴心用意,竟抵不過你的一個承諾與原則麼?」
她冷著臉沒開口,不想再解釋她的這個承諾還系著空樹大師的安危,她的一條性命!也許她可以全盤托出地求他予以庇護,但她從來都沒小覷劉海的能力,他的陰狠狡詐絕非一般梟雄可比,也許他最終會為龍天運所殲滅,但他絕對有玉石俱碎的本事——她不做難有把握的事。
他沉緘了下來,緩緩卻執定地道︰
「我還是不放手。」
他雙眼一瞬不瞬地凝睇住她,瞧著她震動的表情
……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低低的吟哦漾于滿園的色蕉叢中,蕩得滿片的芭蕉林不雨也颼颼,吟喟自芭蕉樹下的一個窈窕女子之口,滿天星斗映出她的側面,烘托出她姣美的容顏。
自小便父母雙亡,黑心的叔叔將她賣入了妓院,十五歲那一天,鴇母迫著她賣身,如花將凋零的命運,使她一下萌生了死意,是龍天運適時地救下了她,並為她贖了身,將她安頓于此,從此以後,她的整個身心便專為龍天運等待。
龍氏世家大當家的絕好條件,她從不奢望爺能再給她什麼,只希望能在偶爾蒞臨山莊的時候,好好地看她一眼,與她溫存一番,她長年的相思,也就償了。
她知道爺的真實身份定是另有背景,卻從不敢過問,就如同山莊中另一個為二爺痴心等待的女子。
「姐姐,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同說說話。」她哀愁的臉突對黑暗的一方瞧去,看著陰影中現出一人,是任絳汐。
「你就是爺帶回的那女子?」滿載的盼望,終于盼到爺蒞臨山莊的這一天,卻不料爺竟帶回一個女子,成日對著她,一雙眼只跟著她打轉。
任絳汐點點頭,有絲皺眉地發現這尷尬的處境,沉悶了一天,才想出外透透氣,卻不料撞上了眼前這個女人。
那女子似乎吸了口氣,妒恨的情緒暴發了出來︰
「怎麼可能?你怎值得爺為你痴痴在念?」
任絳汐嘆了口氣,退一步冷淡道︰
「值不值得,卻不是你我所能決定,請姑娘自重。」
她說完,轉身欲走,但女子那里甘心?一搶身便想攔住她,便在這時,黑暗里突閃出兩個黑衣蒙面客,一左一右地抄近任絳汐,手法奇怩地點中她身上穴道,掠飛而去!
女子還未定過神來,叢林中又飛出一人,出聲喝道︰「快告與爺知!」話未說完,人影已掠丈外,徒留那孤立于原地的女子,許久才記得反應︰
啊——
遮住雙眼的黑布陡然被挑下來,滿室燦亮光線刺得她眼楮瞬時間難以反應,她此時雙手被反縛地委坐于檀椅中,眼前有個人影正沉沉踱步。
「任絳汐,仍記得本公公麼?」
晃動的人影說道,任絳汐身上的警戒提至了高點,冷眼瞧著眼前的男人,他一身松垮垮的打扮,包裹于襆頭下是新蓄起的灰發,他的一對眼精銳森冽地打量著任絳汐,泛開陰冷的笑意。
「海公公?」
劉海嘿嘿幾聲,尖聲道︰「很好,仍記得咱家。」陰柔的腔調再加上詭魅的氣息,別具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任絳汐皺眉道︰
「這倒奇怪了,任絳汐並未半點違背承諾,緣何公公如此作法?」
劉海「哼」了一聲,道︰「你倒是信守承諾,只是要怪就怪皇上守得太緊,咱家只好出此下策,倒是得罪。」
任絳汐眼神一冷,說道︰「不知公公又有何吩咐?」
劉海一怔,隨著哈哈尖笑一陣,叫道︰「紅拂神醫冰雪聰明,咱家也便挑明說了,我要你做的這第三件事,便是——刺殺皇上。」
任絳汐臉上如罩冰霜,冷冷說道︰
「公公費盡心機,支使蒙面客擄走武林各大高手,整個武林現在已是空殼一個,武林盟主之位,遲早為你所得,屆時你海公公便可統領武林各英雄對付皇上,卻為何要我多走這一步險棋?」
劉海的笑聲更尖銳,「嘿嘿,很好,我的計謀,你竟以猜得十之六七,你為何不多提醒下那狗皇帝?」
「你的目的,皇上猜不出麼?況且皇上的事,留待他自個兒應對,」她的聲音略顯無情,劉海再次一怔,眼里閃過許些欣賞,有絲遺憾地說︰
「只可惜現下你只是我的一顆棋子……」
刺殺皇上,多半不能全身而退。
任絳汐冷笑一聲,被縛于背後的雙手突不知使用什麼法門掙斷了繩索,在劉海呆愣的當兒,一種無色無形的甜香便朝他散去。
劉海一怔之後,閉氣已是不及,臉色大變地使十指罩向任絳汐,她卻並不閃避,沉聲道︰「我親配制的‘蝕腸銷骨香’,沒有我的解藥,七天之內,蝕銷而亡。」
劉海的手指停頓在她咽喉一寸處,便再下不了手,惡狠狠道︰
「解藥呢?」
任絳汐朝他瞥了一眼,嘲道︰「你說我會輕易交出嗎?」
劉海獰笑道︰「好、好,我劉海今天算是小覷了你,我從不干蝕本生意,你以我這條命相博,我大不了落得個玉石俱焚的下場,絕不給你撈什麼便宜。」
任絳汐說︰「放心,過分的要求我不會提。」
劉海一呆,陰森道︰「算來你蠱毒發作之時會在這幾日之內,但我絕不會現在給你解藥,除非你提了龍天運的頭來見我。」
「我並不求解藥。」任絳汐搖頭。
劉海又驚又疑,「難道你竟是為著那狗皇帝?」
任絳汐再次搖頭,「我說過,皇上的事我絕對不管。」她迎上了劉海的滿臉疑惑,字字泛冰地,「無論你如何作惡,我都不管,你不該的是你居然惹上我所關心的人,並以之性命相挾。」
劉海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你要我怎樣做?」
「立即放了空樹大師,絕不再傷他一毫。」
劉海這下倒豪爽,一口答應了她,又說道︰「我要你伺機殺了龍天運,到時我會派人去接應你,等我見到他的頭自會拿解藥與你互換。」
任絳汐微點著頭地瞌了下眼,因而沒讓劉海發現那里面一閃而逝的淒冷之意,突然有一蒙面客從外闖進,急急地朝劉海打了一手勢,任絳汐還未會意,一陣巨大的痛疼驀地襲向她,使她陷入無邊的黑暗……
睜開眼,立時便教一個密實的擁抱佔住了身子。
「爺……」她低低喚了一聲,似是無限眷戀。
「可惡的劉海!」口不擇言的怒吼,顯示他內心的懊惱失措,他沒料到劉海居然會動用蒙面客來擄走她,等他順著衛綃所示的線索尋去的時候,空空如是的屋子只剩下被重手法擊昏于地的任絳汐。
她緩緩伸出一只柔荑撫住他糾結的濃眉,卻反而被他握住,深沉的眸光不留余遺地檢視她的一對手,上面深深的勒痕,有被藥水腐蝕過的痕跡。
她朝他安撫一笑,龍天運反應是甩手狠狠重槌了檀幾一下。
「從今天起你再也不能擅離我一步,由我來照看你,你不許給我說個‘不’字!」他不是沒要求要她與他同宿一室過,卻遭她的拒絕,而這次,他真的不能再任她縱容下去。
「爺,你難道不問劉海這次擄了我去,是為了什麼事?」
他的臉的血色迅速白了下去,只有更緊地攬住她,沒讓她瞧見他滿臉的脆弱。
再剛強的人,也有他致命的弱點,而她便是他的致命處。
她幽幽一嘆,突然竟霧濕雙眼,盯著他道︰
「爺,我累了,你能暫時放開身邊的一切事務,陪我兩天,就兩天,好嗎?」自從來到綠芭山莊,他變得好忙,因此便極少陪她身邊。
她話里的渴切落寞一下便擰痛他的心,怎會不好呢?她是他生活的重心,拿她同他的江山作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她。
「好!好!」他的話低啞得近于呢喃,她主動地湊上她的唇,他心一漾,食髓知味地粘依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