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卻是再不見來了,慕容談在阿沁家守了幾日,半只蒼蠅也無,他心下納悶,難不成他們怕了我,都不敢來了?
不由大是後悔,早知那夜該追了去將事情弄個明白。他與弟弟都愛獨來獨往,在江湖上沒什麼耳目,如今要找出那些人卻是不易。
等的人沒上門,何府的管家卻來了。阿沁見到這人一怔,她這幾日加緊趕完了何府交與的繡活,前一天才托人送了過去,為免連累他人尋辭將所有差事都推個干干淨淨,卻不知這人為何會找來?
她謹慎迎上,「管家今日來是……」
何府管家擺擺手,「姑娘莫驚,你的事我其實已听說了,今日來便是為了此事。」
「……」阿沁猜不到他來意,不出聲倒了茶水,請他就座。
何府管家坐下方注意到屋角另一張椅上的年輕男子,「這位是……」
那男子聞言看他一眼,又不感興趣地埋頭劃削他的竹枝去了。
阿沁道︰「他是我朋友,听說出了事便過來幫忙,管家有話但說無妨。」
慕容談手中小刀一頓,忖道︰嘿,不知是誰初見我時還同人說只是「認識的人」呢,如今倒成朋友了?
肚里諷著,心情卻是莫名痛快,手上動作也輕快許多。
何府管家道︰「哦?原來有人照看著,這就好了。實不相瞞,我今日來是承了老爺的意思,來問問姑娘今後有何打算?依他之見,姑娘大不必辭去府中的活,若你覺得不便,以姑娘的手藝他願引薦你到城中的繡房去。姑娘可將針線帶回來做,也好照看娘親。何府若有需要姑娘手藝的物事,也會派人送來,酬計自然照舊。」
一番話說得阿沁大為意外,她凝視管家良久,慢慢道︰「多謝何老爺好意,只是,只是……恕阿沁冒昧,我只是一介尋常女子,何老爺為何這般親厚照顧?」
「我家老爺行事向來如此,姑娘不必多心。」管家一笑,「你在這兒住了些時日,該知老爺在城中素有善名。」
阿沁知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麼,心下躊躇︰躲來躲去也不是辦法,若要在這安定下來,管家的提議便再好不過,只是不知此事能否解決……
不由朝屋角那人看去,那人仍自刻他的竹子,便像什麼都沒听見似的頭也不抬。
也只有信他一回了。阿沁心中嘆一口氣,對管家道︰「如此,便請管家代我謝過何老爺。」
「好說。呃,還有一事,」管家轉頭朝門外喊一聲,「阿大,過來吧。」門口便現出一個鐵塔般的青年,卻只憨笑著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胡大哥?」阿沁微訝。屋角的男子听了她這一聲便也停了動作,看那青年。
「正是,阿大在何府做護院,且是我遠房佷子,姑娘該是識得的。他家距此不遠,家中除一個老母便只有幾個兄弟,個個都練過拳腳,姑娘若是有事盡避找他們幫忙。有時你要出門,也可把你娘托在我那妹子處,兩人都有個伴兒。」何府管家微微一笑,「本想留阿大照看此處,但姑娘既有朋友幫忙便不需了。」他何等老道,一眼就注意到屋內家什皆有修補過的痕跡,卻有張長榻是新的,私下揣測屋角男子與阿沁的關系,面上卻不動聲色。
听了這話,任誰都會覺得何家老爺對阿沁實是非同尋常,她凝目管家,卻只看到滴水不露的微笑。
半晌,她站起身,默默地行了個禮。
謝意便無聲地傳了過去。
待何府管家帶他那佷子走後,慕容談起身拍掉手上木屑,走到立在門口的阿沁身邊,「何家老爺做什麼對你這麼好?其中必有蹊蹺。」
「我知道。」阿沁低聲,「可我如今,不管誰對我好,也只有接受了。」
他听了這話,不由看她一眼,「你倒是頭一回對我說心里話。」
阿沁微驚,忙斂了眉目轉身回到屋內。
慕容談仍是站在門口,眯眼望了天邊暮色,不經意地問︰「那個什麼護院,與你很熟?」
「你說胡大哥?這屋子便是經管家處向他母親租借的,自然認識。方才見他來,我還道他是來收回屋子的。」似是覺他問得古怪,阿沁看他一眼,「怎麼?」
慕容談擺擺手出了門口,心中哼道︰這丫頭幼時想我不殺她便「哥哥哥哥」地亂叫,現下大了,亂認哥哥的毛病卻是沒改!
心下不痛快,倏地提了聲音喝︰「對門那小子,你的竹蜻蜓做好了,還不快滾出來!」
巷道中便響起鄰家少年的歡叫。
又過得幾日,依舊風平浪靜,慕容談倒是與巷中幾個孩童混熟了,閑時會賞臉與他們一起蹴鞠。
那些孩子極喜歡他,只因往日踢壞了東西免不了挨打罵,如今有這臉上總凶神惡煞的大頭在,被他近乎全黑的妖異眸子一瞪,哪個大人還敢吱聲?
自然,踢壞的物事他會修好,若是不能修了,銀子也扔得大方。
他最常做的卻還是躺在對門人家的屋脊上,枕著臂肘望天。
阿沁每每做針線活倦了,抬頭望見那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側影,都會從中瞧出昔日那個孤傲不馴的少年來。
真難為他有這般好耐性,成日守在這兒也不發怨言。
慕容談睨見她素色的衣裾走近,翻身坐起居高臨下地問︰「怎麼?」
阿沁仰望著他,抿唇輕道︰「我絲線用完了,要去買些回來,你……要不要一同去?」
「自然要跟著的,誰知你半路會不會被人擄了去。」
阿沁淺笑,「那你等等,我先將娘送到胡大哥家去。」
他一听此言便道︰「我在上面跟著你們吧,等你一人時再說。」開玩笑,他才不要見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呢。
阿沁便回身進了屋。
他耳力極好,阿沁的聲音雖輕輕淺淺听不清,大致是在哄勸她娘吧。那婦人的嗓音卻是高亢尖銳,一徑抱怨女兒又要出門又將她丟于陌生人家中,最後仍是不情不願地出了屋。
慕容談不免火大︰臭丫頭雖無趣了些,仍還是安靜乖順的,她娘親怎卻如此難侍候?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對那丫頭也不見多好,卻盡挑三揀四!
他遠遠瞧著她們,見婦人愁眉苦臉快步走在前頭,拼命與女兒拉開距離似的,阿沁便也安安靜靜地跟著,絲毫不近。
嘿,天底下真是什麼樣的母女都有!
他便嘖一聲。
胡家就在隔壁巷里,阿沁安頓好母親,出得門來便抬目四望。慕容談見狀自檐下躍下,「這便走了?」阿沁微驚,回過頭來抿起一個淺笑,便當作招呼。
進城以來,慕容談還未逛過幾次市集,但他與弟弟不同,對凡塵鬧市興趣不大。在等阿沁挑選絲線時,他便百無聊賴地漫看布莊里的布匹,突地道︰「買匹花布與你做件衣服,可好?」今日才發現街上的年輕女子都穿得俏麗,只這丫頭總著一件不起眼的素色布裙,便同她的人一般。
背對他的女子頓一下,只裝作沒听著。
不是說無論誰對她好都會全盤收下嗎?慕容談暗哼一聲。
這丫頭還是有些硬氣的,就如她住的屋子和那些壞了的家什,他嫌老朽要替她換掉,她只是不說話——不說拒絕,卻更非接受,只是瞧了那低垂了眼沉默的樣子,便讓人知是說不動她的了。
累他費工夫將那些家什一一修好。
正想著,阿沁已提著籃子走了過來。
「好了?這麼快?」他意外。
阿沁露個淺笑,「時候還早,你有無想去的地方?」
「什麼地方?」
她看他一眼,「比如江湖人閑時喜歡去的地頭……像我爹,便喜歡賭幾手,常借口帶我上街瞞了我娘上賭莊,有時也與朋友喝點小酒……」之後總不忘買點蜜餞要她保密。
慕容談哼一聲,「江湖人愛去的地方嗎,花街柳巷算不算?」
阿沁一怔,垂了眼不做聲。
他也有些後悔,原本只是不喜她將他歸入「江湖人」的那種語氣,存心找話堵堵她,卻忘了這丫頭有時臉皮忒薄。
卻又拉不下臉道歉,他別別扭扭地撇頭假裝看向別處,兀地有人喚道︰「兩位請留步!」
兩人不約而同地立住,喚他們的人三步兩步地跑來,卻是個書童模樣的俊俏少年。
少年作個揖,「慕容公子,阿沁姑娘,我家少爺請兩位賞臉移步,有要事相敘。」
慕容談與阿沁對看一眼,道︰「你家少爺又是誰?」
「江湖上稱百曉公子的便是。」少年笑眯眯地答。
「哦,是他?」慕容談一皺眉。
阿沁見狀問︰「你認識?」
「見倒是沒見過,只是這人在江湖上頗有名氣,听說耳目極為靈通,只是又有人傳他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寧斗夜叉鬼,莫惹百曉生」便是江湖上流傳的一句話,只因百曉公子眼線幾是無孔不入,與高手結仇爭斗大不了一死,可百曉公子隨便抖一條丑聞出來,便足以讓人身敗名裂,那可是比死還可怕。
因此江湖人對此人又愛又怕,愛他常漏些小道消息或第一手情報供眾人閑時磕牙,怕的卻是他掌握的那些秘聞中,不準有哪條便與自己有關。好在百曉公子不輕易與人結仇,放出的消息多有的放矢,一時相安無事。
慕容談卻不願與這等麻煩人物扯上關系,遂隨口道︰「你家少爺不說是什麼事便想要我們去嗎?小爺沒空!」
那書童倒也好脾氣,听人當面說他主子的壞話仍是笑嘻嘻的,「少爺說了,慕容公子定不會輕易前來,他要我同兩位道一聲,說此事與兩位眼下最想知的有關。」
咦?兩人又對看一眼,這倒定要見上一見了,「你家少爺在哪?」
「就在前頭的百香樓。」
他們隨那少年上了百香樓,便見靠窗之處坐一個輕搖紙扇的男子,白衣白靴,連那扇面都是白的,不沾一點筆墨。
男子長得眉目極細,唇又極薄,雖是姿勢悠閑地搖著紙扇,卻無半點文雅之感。見了他們來,他也不起身相迎,只合了紙扇指指長椅,示意他們坐。
慕容談一心想知對方來意,並不計較,扯了阿沁一同入座。男子道︰「久聞慕容兄大名,今日終得一見……」
「省著吧,小爺懶得客套。」慕容談快口截住他。
百曉公子倒也不生氣,示意小廝為他們倒茶,他自己卻看著面前的杯子皺了皺眉。小廝心領神會,于隨身包裹中取出一個白玉杯,用絲絹擦了才端上與他。
百曉公子這才滿意地就著白玉杯啜一口茶,抖開扇子道︰「本公子今日請二位來,是想問……」話未說完,手中扇子卻給跑過的店小二肩上抹布擦了一下。他頓住,瞪那不見什麼異樣的扇面,額上竟有青筋跳動。小廝忙又從包裹里拿了一把扇子遞上。
「不必了。」百曉公子臉一沉,隨手將白扇丟出窗外,「本公子便直截了當地問了——慕容兄與這位姑娘是何關系,對她近來的麻煩事定要插上一手嗎?」
「你怎知她遇上麻煩事?」
「簡單,」百曉公子微傾身,「因為讓阿沁姑娘流離失所,疲于奔命的,便是我。」
慕容談面色一變,騰地立了起來。
阿沁扯扯他,「莫沖動,且听听這位公子怎麼說。」
他看看她,又瞧瞧對面男子,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卻仍是按捺住哼了一聲坐下。
「還是姑娘冷靜。」百曉公子擊掌贊道,「接下兩位便會問,我與阿沁姑娘有何仇怨,竟要逼她若此?」
慕容談橫了一雙黑眸瞪他。
「答案是,我與姑娘無怨無仇,甚至與令尊楊九重也扯不上關系,只是我妹夫與你爹的過節卻大得很。說白了,楊九重是罪魁禍首,姑娘只是受了池魚之殃。」
他喝口茶,問阿沁︰「你爹可與你說過此事?」
阿沁搖搖頭,面色如常,桌下無意識握緊的手卻教身旁男子收進了眼。
「不奇怪,你爹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幾年,身手也可排個二流吧,定不會記得三年前在一次小爭斗中踹了某人一腳,那人,便是我妹夫。」百曉公子嘿嘿一笑,「這在江湖上本是稀松平常事,況且我那妹夫只是唐門一個不成器的弟子,我早看他不順眼,你爹要是一刀殺了他便什麼事都沒了,偏生這一腳卻踹到男子最要命的地方,弄得我妹子成天在我耳邊哭訴。本公子煩不勝煩,沒法,只好替他們討公道來了。」
他睨見慕容談張口欲言,搶先截斷他︰「兩位必要說,冤有頭債有主,這又關阿沁姑娘什麼事了?怪便怪令尊死得太早,待本公子查出妹夫口中的絡腮胡子是剎血門的楊九重,江湖上已爆起圍剿剎血門一舉,你爹在我找到你們下落前兩日搶先見了閻王。」
他一拍桌子,似是不勝惋惜,「可惜啊,他要是晚死個幾天,留條命給我妹夫出了氣,就可免卻妻女受這一遭罪了!」
「放你媽的狗屁!」慕容談大怒拍桌,「怎不說你妹夫氣量小不似男人,活該做太監?」
「本公子也是這麼想的。」百曉公子淡淡地啜一口茶,「可惜我妹子卻舍不得這丈夫,慕容兄若是有妹子,便知她們是多麼叫人頭痛的人物。他倆定要阿沁姑娘父債女還,我只有照辦了。但本公子討厭見血,最喜折磨人心,于是將剎血門楊九重攜金私逃的消息放出一些,再把他妻女的下落隨意透給幾個下等角色,嘿,不需我費事,自有人上門討不義之財。我也不貪心,待兩位承受不住瘋上這麼一兩分就好,現在瞧來,姑娘的娘親也差不多了……」
慕容談一皺眉,冷道︰「你做夢吧,小爺斷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是,慕容兄出現確是大出我意料之外。」百曉公子嘆道,「一年前我差人四處尋你們兄弟下落,無果而終,如今慕容兄現了身,卻偏是本公子最不願惹上你們的時候。我一听說慕容兄護著阿沁姑娘的模樣,便知妹子扔與我的這差事,又要令我頭痛幾分了。我不願與慕容兄對上,慕容兄在江湖勢單力薄,也絕對拿我沒辦法,這樣拖下去大家皆難過,不如我們打個賭如何?」
「做什麼要與你打賭?小爺就算在這將你殺了,便又怎樣?」
「是,以慕容兄的身手,我自不是你對手。」百曉公子淡道,「但本公子今日既敢約你們來,便有把握全身而退。而慕容兄,你可有信心一招得手?若不能,阿沁姑娘便有危險了……」
慕容談聞言瞪他,對方卻臉色平淡,狹細雙目中波瀾不驚。他暗地皺眉︰嗟,這家伙與絕情老魔一般,盡是說話虛虛實實的人物,小爺最惱與這等人打交道了!
一直未出聲的阿沁突地道︰「賭約是什麼?」
百曉公子于是展顏,「這便對了,總該听听條件才下定論。」他從小廝手中抽過新扇子,復又搖起道︰「本公子先前已說了,最喜挖掘人心黑暗,現下既有慕容兄護著姑娘,我便不再用尋常手段,也不再讓人尋事,簡而言之,本公子不借外力,也有辦法教姑娘喪失生志,只恨天底下竟有自己存在……一個月內我若辦不到,自不會再找你們麻煩;若辦到了,慕容兄也別怪到我頭上。畢竟……人心的黑暗,可是生在內里的……」
他說最後一句時,聲音放低了,阿沁便覺有股寒意從心口深處彌漫上來。她暗自握了雙手,止下那股寒顫,耳邊听到慕容談冷笑,「說是這般說,到時妹子一鬧,你又來使些不入流手段。」
「若我輸了,」百曉公子垂眼啜一口茶,淡道,「便差人料理了我那妹夫吧,對妹子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好,我們賭了。」阿沁突說。
慕容談轉臉怒道︰「做什麼與這瘋子當真?我……」突地消了音,原來桌下有只冰涼小手悄悄攀上他掌,只輕輕一捏,他便失了心神。
他突覺身子僵硬,只能狠狠瞪一眼百曉公子,撇臉望向窗外,那被阿沁握住的手卻沒抽出來。
百曉公子見狀,道︰「既然如此,我便當慕容兄也答應了。」
阿沁沒再多言,對身邊男子說一聲︰「走吧。」他便別別扭扭地甩了她手站起身來,仍是一臉怒容地看著別處。
百曉公子靜靜看他們動作,突地道︰「阿沁姑娘,你可知當日滅那剎血門之時,慕容兄可是大功臣一個。」
慕容談心一跳,下意識地瞟阿沁,見她也是微訝地睜眼望他。
那雙黑白眸子中的詫異一閃而逝,她低了頭,一頓,復偏臉道︰「是嗎?我爹入的,總不是好幫派呢。」話是對百曉公子說的,慕容談卻覺她是在說與他听。
阿沁說完不再逗留,輕扯了他衣袖下樓。
百曉公子仍坐于窗邊,桌上兩杯滿滿的冷茶,他望著窗下剛出酒樓的兩人,問身邊小廝︰「方才那兩人,你覺得如何?」
小廝笑嘻嘻地答︰「姓慕容的是個大傻蛋,那女的比他好些,不過也平常。」
百曉公子哼一聲,「你這評價也忒低了,慕容談的性子雖躁,不過他既能在殺父仇人門下待這些年,韌性卻是不可小瞧。至于那女子……若不是這事,本公子倒願意與她交個朋友。」
「是嗎?小人只覺她安安靜靜,倒是挺沉得住氣的。」
百曉公子笑一下,搖扇望著天際悠然,「便是再怎麼沉靜,又怎敵得過人心……」人心啊,自他懂得搜集他人秘密之後,便覺那是天下最好使的東西。
慕容談下得樓來,本自惱阿沁自作主張應下了賭約,可給百曉公子擾這一下,心煩的事便換了一樁。睨見身邊女子低頭若有所思,他不由開口︰「你在介意嗎?」
「介意什麼?」阿沁抬眼,隨即悟到他的意思,淺笑著搖搖頭,「只是有些詫異吧了,那剎血門本不是什麼好門派,沒了也好。我阿爹……又不是為這個而死的。」
他難道不知嗎?平心而論,他並不覺自己做錯什麼,當初也只嫌麻煩才未說此事,可眼下……偏就有些在意這丫頭會不會心存芥蒂。
他哼一聲,「那你一臉凝重做什麼?」
「我只覺得……那個人有些可怕。」阿沁嘆氣,「他方才那些話,句句皆欲引我對阿爹生出怨滿,最後那一問換是別人也早反目成仇了。這樣的人,真不願意與他對上。」
「那還與他定下賭約?就算他有備而來我動他不得,也有我護著你,就不信他又能拿你怎樣。」
「總不可能護一輩子的。」阿沁輕道。
慕容談口一張,一句「就算護一輩子又怎樣」差點便沖口而出,幸好醒悟及時硬生生剎住,只又哼一聲。
「其實,我一直是有些羨慕你的。」身邊女子突道,他微訝,听她繼續說︰「你有一身好武藝,瞧來總是無牽無掛自由自在,便似什麼都不放在眼里……」而她呢?自幼小心行事,大了也無才貌,就連身子也比同齡女子要弱。
世俗眼中女子只要嫁得好便是福氣,她卻從心里不喜這般看法。總是記得頭一回在人家府上做事,拿到賞薪時那一點點小小喜悅,只因發現自己也能做些什麼。就算阿爹不在了,她也能照顧自己,照顧阿娘,憑己身之力為兩人安一個小小的立足之處。
偏又遇上這事,令她深知自身的無力。
「就如這回,若沒有你與何府幫忙,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但也不能總拖著你們,若不應下賭約那人瞧來也不會罷手,還是盡早了了此事為好。」阿沁說著淺淺一笑,「他要沖著我來,也好,至少我不需一直躲在他人背後。雖不知他會使什麼法子,但一個月內盡力不讓他乘虛而入就是了。」
她並非自信,只是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為了阿娘,為身邊不問緣由便護了她的奇怪男子。
也為自己。
只是心中仍是不安的,百曉公子說得對,人心有些地方是輕輕一擊便會垮的,她……似乎也有這樣的軟肋。
慕容談一時找不到話反駁,這丫頭難得對他說心里話,總不好罵她吧?他心道︰罷罷,小爺這三十日內盡苞著不讓旁人近她就是,那破公子說什麼不借外力,放屁!小爺就不信好好一個人你能平空奪了她的生志。
突又想到一事,「日後可別再那樣了。」
「哪樣?」
「……」他惱得別過頭去。
叫他如何說?
自認識她之日起,便覺這丫頭平素瞧起來安靜不起眼,有時卻挺鬼。幼時她被他掐住脖頸掙月兌不開,便反過來抱他,方才也是,為阻他開口竟……
是他倒罷了,換了別的男子難保不會胡思亂想!
他正尋思著如何想個法子叫這丫頭改了這毛病,突听阿沁又道︰「那百曉公子與你倒是有些相似。」尤其那股將俗世陳規全不放眼里的狠絕。
「胡扯!」慕容談聞言大怒,將所想之事盡拋在了腦後,「小爺哪里與那變態像了?瞧他對個茶杯扇子都那樣,叫人反胃!」
阿沁不禁莞爾,「是,你比他好多。」
慕容談余怒未消,「哼,說他像我,不如說像你!」
怎會?阿沁微怔。
都是心里頭讓人看不透的主兒!慕容談這話剛要出口,身邊女子突地停了腳步。
「怎了?」
「一只鳥兒……」
他掃了一眼橫臥路邊羽翅凌亂的鳥尸,隨口道︰「大概是被哪家小表玩死了丟在這的吧。」
阿沁不答,從袖里掏出條帕子,俯身裹了那鳥尸埋到路旁樹下。
慕容談見狀心里「嘿」一聲,這丫頭仍是老樣,死人要埋,死鳥也要埋!
卻不知阿沁這習慣還是幼時見了洞中殘骨而生的,怕的是她的阿爹日後也像那殘骨一般暴尸荒野,日後每見了路邊死蟲死獸,總要好好埋了。
當下她撫平微隆起的土丘,習慣地要默念一番。
說些什麼好呢?
之前總求菩薩莫讓阿爹死無葬處,菩薩依了她的願,阿爹好歹是安安穩穩走了,讓她好生辦了後事。如今阿爹不在了,該求些什麼呢?
念頭剛起突又醒悟︰不可,一願能了便已不易,怎能再貪得無厭?
于是閉了眼楮默念︰多謝菩薩依了阿沁多年祈願,阿爹生前做了不少荒唐事,縱使天下人都來怪他,獨有阿沁是沒資格怨他的。阿沁自小到大,只有這一個愛我寵我之人,不知他在那邊過得怎樣,只望仍是那般偶爾喝點小酒、賭些小錢沒心沒肺地過日子吧,他留下的債,自有人擔著……
這麼一想,便覺心安了不少,至少往後可能要受的苦楚,也並不是毫無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