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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相思之天下定•上卷 第一章 那時花開,長暇寺中無暇會(1)

櫻花開了,二月半以後,每天都有前往郊寺觀賞的人,先是一個兩個,然後便是一群兩群,漸漸絡繹不絕,到了人頭攢動的地步。

「這麼多的人,櫻花有心思開,我還沒心思看呢,去,你們幾個把他們都給我趕到對面山頭去。」

發話的少年面如白玉,五官分外秀雅只是毫無血色,正端著只青花瓷杯嘟囔不休,身上披的那件櫻花袍子甚是精巧,不是站在身邊仔細看,誰也瞧不出那些個花瓣是手工繡成,還以為是樹上飄落累積起來的。

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正要領命而去,卻被個白衣少女出聲喚住。

「別胡鬧,這滿寺櫻花又不是你種的。」

少女臉上帶著盈盈笑意,穿過成片花海來到榻邊,一邊輕輕展開了手臂上搭的裘皮雪絲襖給他蓋上。

「我才去拿個外套,你就胡亂發號施令。你們倆啊,也不看好他。」

旁邊兩個花兒一樣的女孩子挨了數落,吐吐舌頭都笑起來。

一個說︰「冤枉啊,琮哥哥怎麼會听我們的話。」

另一個說︰「就是,普天之下就只有鶦姐姐治得住他。」

這是一對雙胞胎,說話做事都是一個腔調,江琮涼颼颼地看了她們一眼,「誰說她能治住我?誰說我怕她了?」話雖這麼說,眼底卻有一抹掩不住的笑意。

雙胞胎姐妹笑得更燦爛,江鶦搖搖頭隨她們去,兀自挨著江琮坐下,忍不住又抬頭瞥了眼天色,「這風又起了,再過一會就回房去歇著吧。」

「我不要,剛來沒多久呢,到處都是人,叫我怎麼盡興!」江琮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呼地又坐起來,「喂,叫你們去把人趕走,沒听見是嗎?」那幾個家丁一愣,好在有分量的正主在場,于是都很無奈地望向江鶦。

江鶦看那絲襖滑落在地,嘆著氣去撿起來,「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我才肯陪你來這兒看花嗎?若是忘了,咱們這就打道回府吧。」語氣悠然自若,完全听不出威脅的意思。

江琮卻恨恨地縮回床榻,「知道了!再待一會兒就是。」

江琬哈哈笑道︰「我說什麼來著?」

江琰拍著手說︰「是誰說誰治不住誰啊?誰又不怕誰啊?鶦姐姐還沒發火呢,誰就乖乖听話了啊?」

江琮怒道︰「再說一個字,以後功課不要來問我。」

這時寺廟住持過來,身後跟了幾個捧茶送水的和尚,江琮一見他們就沒有好聲氣︰「我們給的銀子不夠嗎,你怎麼還放這麼多人進來?」

住持連忙賠著笑臉打哈哈。

江鶦雖然也覺得人多嘈雜,卻不能像江琮那樣拉下臉來訓斥他們,只委婉地說︰「舍弟自幼體弱,時常臥病在床,只在這春初花開時出門走走,多年來大師也是知道的,所以還請通融一下。」說著抬了抬手腕,身後家丁立即取出銀子放在其中一個小和尚端著的茶盤上,那住持見了眼楮都要閃出光來,江鶦一陣厭惡,臉上卻還是輕揚著溫婉的笑意。

「既是如此,幾位不妨留在寺內暫過一宿,須知這夜櫻也是極好的。明天起本寺就會謝絕訪客,絕對清淨怡人。」

江琮听得直想罵他不要臉,卻被江鶦一個眼神止住,轉過去笑道︰「好的,有勞大師安排。」

住持一走江琮便氣道︰「你怎麼忍得住,這種愛財的和尚就像無底洞,我們隨便哪次給的錢都夠他再修一座廟了,長此以往他還以為這銀子賺得該!」

江鶦坐回椅子,慢條斯理端起茶碗笑道︰「反正也不缺那些小錢。」

江琮靠在榻上望著頭頂花枝,「光是給銀子也就罷了,沒見他拿我們吃敬半分,對這種人何必客氣,他不是愛錢嗎,我抄了他全寺上下,細軟都堆在一處,然後直接放把火燒干淨,看他哭天搶地一番,才叫十足過癮。」

「你就只有在想這些整人點子的時候最勤快。」江鶦點了點他額頭,卻不想否認自己也有幾分期待那樣的場景。旋手打算再次把絲襖給他搭上,江琮卻站了起來。

「你別動喔。」

江琮忽然起了玩心,目光搜尋片刻,抬手掐下一叢密密簇簇的櫻花,相準了她的發髻輕輕別進去,然後看著滿意地笑起來。

江鶦抬起手來模一模,笑意也深了許多,「好看嗎?」

「櫻花果然還是要這樣賞才對!」江琮掩不住臉上的愉悅之色,「這花戴在姐姐頭上,沾了姐姐不少光華呢。」

江琰嚷嚷︰「我也要我也要!」

江琮口中隨意答應著,一邊指使一個家丁去摘花一邊仍是意猶未盡地望著江鶦,江琰不依,非得要江鶦發髻上那滿滿的一簇,江鶦笑著取下來,耳畔江琮失望地嘟囔了一聲。江鶦只當沒听見,溫婉地喚來雙胞胎姐妹,花分兩枝,一人一簇,親手捻著簪入發髻。

「花也會挑人的,那花就是要你戴起來才好看,好像全天下的春色都長在你的頭發里了。」

一對雙胞胎笑著跑遠,江琮這才湊近江鶦,在她鬢邊低低說一句。

江鶦輕笑著模一模空蕩蕩的髻間,「反正一會兒也就枯了,戴個新鮮。」

江琮嘆息道︰「山櫻似美人,紅顏易消歇。」

江鶦笑著說︰「你這是暗諷我快人老珠黃了嗎?」

「我只是在感嘆櫻花謝得太快,真是剎那芳華。為何她不能開得久長一些?」江琮仰起臉來看著頭頂上一片繁雲,明明舉手可得卻失了再摘的興致,也許冥冥之中無心做出的選擇,卻偏偏是無可代替的那一個。

「謝就謝了吧,明年再來就是。」江鶦看幾個家丁收起椅榻,臉上並無半點不舍之意,「該回去了,你的身子要緊,病罷好就瞞著父親跑出來,萬一戳穿了我還得想一番托辭向他交代。」

「我什麼事也沒有!」江琮轉過頭來瞪住她。

「是是是。」江鶦心不在焉撢去他一身落英。

江琮在她手指拂過胸前時忽然輕輕扣住,慢慢收緊,江鶦一怔,回過神來笑著搖搖頭,也就隨他去了。

二人十指互扣,帶著手腕輕晃,一路過去時不時有旁人小心側目,江琮忽然笑著附耳過來說︰「你說這些人里有幾個誰能猜出來我們是姐弟?」

「不是姐弟,難道還是新婚燕爾的小夫妻?」江鶦瞥一眼二人勾在一起的手,有一絲淡淡的無奈。

「咦,不像?」江琮也跟著低頭看了看。

江鶦「噗」一聲笑了,「瞧你這滿臉稚氣,哪有做人夫君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差不多該婚配了……」江鶦忽然停住不說,慢慢想到了別處。還說他呢,自己又何嘗不是到了出閣的年紀。

「那正好啊,我要婚娶,你要出閣,姐姐就干脆嫁給我吧。」

這樣的玩笑話說多了,江鶦也懶得再跟他糾纏,「是是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時遠遠飄來誦經聲,嗯嗯咿咿不甚分明,只是听來分外祥和清聖。江琮站住腳步,突然沖江鶦一笑,「我去看看,就耽擱一會兒。」

江鶦正想出聲反對他已經一個人兀自松手走開,江鶦愣了一會兒,收攏手指驅逐突如其來的空虛,指間仿佛還殘留有他那獨有的冰涼。

江琮來到殿前卻不跨入,徑自繞過去了隔壁偏僻的禪房。屋內無人,只在桌上攤著抄到一半的經文,文房四寶,茶近溫涼,一切都分外簡陋,毫無玄機。江琮突然為自己的心血來潮而意興闌珊,不知道為什麼要特意繞這一趟。然而也許就像他無心摘下的那簇櫻花,一切早被上蒼寫就,只等在這靡靡了千年的塵世上演。江琮終于還是走了進去,仿佛為了驗證不虛此行這四個字……目光落定桌上經文,幾句小詩躍入眼簾。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字跡清俊灑月兌,不似身陷情網。江琮淡淡一笑。耳畔誦經聲不知何時停了,紅塵再度席卷而來,天地凡心,仿佛只被這樣幾句浸染,參不破,也不願參破。

江琮換了衣服出來,不再是暗得發紫的絳紅,素白中衣外罩了件同色的錦緞對襟袍子,袖口及衣擺上手繡的雲紋圖案,隱隱有些江湖人士的飄逸味道。江鶦瞧他故意裝出一臉正色,殊不知那份得意心思在自己眼底無所遁形,暗自好笑著給他解開紫金冠,拿一柄發梳慢慢梳理一頭散下來的烏發。梳著梳著不覺有些恍然,江琮十三歲那年就行了成人禮,在眾人面前剃去胎發,簪纓為冠那一刻,自己竟覺得他突然間就長大了,也遙遠了起來,那片柔滑的耳後,已不能再隨心所欲地觸踫。想著想著有些莞爾,忍不住彎起手指,輕輕劃過江琮的耳朵根子。

這時幾個家奴捧著青玉盞走進屋子,江琮一下子高興起來,「摘來了?」

江鶦一看是些花瓣,「弄這個做什麼?這里可不比家中廚房,能拿花來做菜。」

「誰說要吃了?」

江琮揮退旁人,迫不及待拿一根銀杵把那些花瓣細細搗碎,泌出的漿汁顏色竟鮮麗無比,窮盡腦汁也想不出世上有哪一種東西可以媲美,江鶦看得稱奇,「這是什麼?」

「古人說水藻綠于藍,山菰紅似血,果然不錯。」

「這是山菰花?」江鶦拿起小皿,放到鼻翼下輕輕一聞,「怎麼還有股異香?」

「我加的香料啊。」江琮放下銀杵,拉過江鶦的手,拿毛筆蘸著漿汁往她指甲上涂,十指涂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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