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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羅 第十五章 事實的真相

夏日,艷陽高照,七八月的天氣最是炎熱。一只孤舟從滄瀾離開,沿運河北上。

船上,葉行天一臉困惑。想了許久,他終于開口問︰「李城主怎會突然答應李小姐的婚事?」

他覺得真是太奇怪了,前幾天還信誓旦旦決不會同意婚事的李冀,在與碧羅閉門談了約莫一炷香後,居然一臉又驚又怒地吼著答應了婚事。她一定是說了些什麼,會是什麼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碧羅瞟他一眼,「我跟他說我是代皇上提的親。」

就這樣?他微擰眉,「他不是早就猜到了?」依李冀那 脾氣,既然當初不肯松口,今日也斷不會因為她挑明了講就答應。

「當然,我還說了點別的。」她似笑非笑地道,「我跟他說,他女兒已經對皇上以身相許,現下皇上想負責,他最好趕緊答應,否則皇上一旦改變主意……」

她越說,他眼楮瞪得越大。這是造謠吧?

「他信?」

「似乎是。」她聳聳肩。老頭子好騙得很。

「那李小姐……」

她揮揮手,「放心,我已經讓小雨將皇上的信交給她了,這婚事她倒是樂意至極,只苦于她家那老頭子拼著一口氣死不答應。李冀若去質問她,她一定會順勢應承下來的。」

居然可以這樣?!他頓時感到哭笑不得,怪不得她毫不擔心,原來早已成竹在胸。

「佩服我吧?」她嘻嘻一笑,偎入他懷中,拉過他的手環上自己的縴腰。

「佩服佩服。」他笑,笑到一半卻驀地凝住。

「怎麼了?」她自他懷中抬起頭,嗯……石頭臉又皺眉了。

沉默半晌,他道︰「到下一個碼頭,你和小雨就下船。」

「為什麼?」

「皇都不安全。」皇上不會放過她的。

「那你還回去?」她不在意地把玩著他的手指。

「不安全的是你,不是我。」

「你既然沒下手殺我,那回到皇都你也一樣不安全。」

「碧羅……」他簡直拿她沒辦法,「你听我說,皇上若是知道我沒殺你,一定會另擇他法,你如果回去,無疑是送羊入虎口……」

「我不是羊。」她笑得痞痞地打岔。

「……」這不是重點好不好?他收緊雙臂,面色凝重,「不管怎樣,趁現在皇上尚未掌握到你的行蹤,你帶著小雨走陸路到南邊,再登船回碎葉島。」

「好。」她很干脆地點點頭,「你跟我們一起走。」

他搖搖頭,「我不能走。」

她也不介意,「那我也不走。」

這叫什麼?他簡直無語問蒼天……

碧羅願意陪他面對一切,說他不感動那是假的,但是感動歸感動,事關她的安危,他還是不能讓步。

「碧羅,別鬧脾氣……」

「我可不是鬧脾氣,我是說真的,要走一起走,你若不走,那我也一起回皇都。」她板著一張俏臉,的確不像開玩笑。

「我們的情況不一樣,」他苦口婆心地勸,「我對皇上有誓言,我的命是皇上的,終其一生都不能背叛他,所以我必須得回去。可是你誓言中的十年之期將至,沒有必要涉險。」

「你也知道是‘將至’而不是‘已至’,既然還沒到,那我自然也得回皇都,畢竟我得遵守誓言啊。」她仰起臉瞪著他,就是不答應。

他詞窮了。跟一個曾駁倒群臣的人舌戰是相當不理智的事,但他不能不盡最後一點努力,「碧羅,我曾想過要娶你為妻……」

澳變戰術啊……她不由得紅了臉,卻又突然皺眉,「什麼叫‘曾想過’!你現在就不想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他失笑,「我想,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可是,你現在堅持跟我回去,若是送了小命,我娶誰呢?」

「那你堅持回去,若送了小命,誰娶我呢?」

「我會去找你的。我回去代你復命並求皇上恕罪,我相信他一定會原諒我的。」

「天真!他如果不原諒你呢?」

「我會一直求到他原諒。」

「迂腐!」她嗤了聲,態度已有些軟化,「我又不怕他,何必逃?」

他笑,「我知道。」你誰都不怕,只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們再針鋒相對,我只希望我們能過點平穩安定的日子。等我,好嗎?」

這石頭臉!變聰明了啊,明知道她無法抗拒這麼溫柔的聲音……

咬了咬唇瓣,她猶不甘心,自他懷中退開一些,問︰「你難道沒想過要同我一起走?我在你心里不夠重要?」他如果敢說一個「是」字,那她保證一定會送他一腳讓他下河去消消暑。

「我想,但是我不能。」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我今生有幸握住了你的手,就決不會放開,所以我會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會活著回來娶你。」

她沉默不語,久久才嘆出一聲︰「我答應你。」

「謝謝。」他溫柔一笑,輕輕吻了吻她的眼角。

石頭腦子!她暗暗地嘆了口氣,看向遙遙群山。

龍禨是什麼樣的人,她還不比他清楚嗎?他此番回去,只會有兩種下場︰一種是斬首,那是龍禨盛怒之下會做出的決定;另一種是監禁,這就是為誘她回去設下的圈套了。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她願意看到的,但是……

桃花眼一挑,看了他一眼,她又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現在跟這個石頭腦子爭,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干脆省點口水。他有他的想法,她自然也有她的做法,一切就看三個月後吧。

「碧羅。」他突然喚。

「嗯?」

「小雨說……北平王極似令師?」

她身子略微一僵,「嗯……」

「據我所知,北平王年長皇上五歲,恰和你一般大……」他有些猶豫。

桃花眼動了動,她嘆︰「你這麼聰明,已經猜到了吧。」那件不能說的事。

所謂「不能說的事」,其實只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

二十五年前,大皇子的生母袁妃向當時的皇帝奏請冊立大皇子為儲君,袁氏一門及一部分朝臣爭相附議。皇帝出于政局考量,不願讓袁氏一門坐大,卻又苦于壓不下群臣的奏議,只好將希望寄托在即將臨盆的梁皇後身上——只要梁皇後產下皇子,那立儲之事便可延後。

可惜梁皇後的肚皮不爭氣,生下的是個小鮑主。皇帝為此差點急白了頭發,朝中贊成立儲和反對立儲的兩股勢力劍拔弩張,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梁皇後生下的偏偏又是個公主,這可怎麼辦呢?後來他想到了一個人——他的至交好友、手握東軍兵權的東陵候。

原來就在公主出生的前一晚,東陵候的妻子生了一個兒子後難產身亡。東陵候痛失愛妻,萬念俱灰,看到長相肖似愛妻的兒子,更是痛不欲生。是皇帝的到訪改變了他和兩個孩子的命運。

那一晚,東陵候同意皇帝的請求,將自己的兒子與公主作了交換。一把火燒光一切之後,他帶著公主從此失去了蹤影,而皇帝卻帶著男嬰回宮,殺光所有知情者後對外宣稱梁皇後生的是個皇子。朝中的緊張局勢遂得以緩解。

筆事中的皇帝是先皇,東陵候是師父,女嬰是她,男嬰是龍洛。

一幕宮廷丑劇,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受毒害最深的,莫過于她和龍洛。

她被一文不值的骨肉之情所縛,虛擲十載青春。

而龍洛……只得一身傷痛。梁皇後至死都不明白,先皇何以不喜歡她文滔武略謙雅過人的兒子。那場瞞天過海的交易,讓一個女人含恨早逝並給她的兒子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痛。

懊怪誰?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理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得已而為之,能怪誰呢?

命運,這看不見也模不著的東西,好似人生戲台上的細線,每個人都是提線偶人,被無形地操縱著。步步,不由人。

「十年前,師父離開皇都之前將此事告知于我,我才想明白了許多事。」她羽睫輕顫,繼續道︰「師父當年帶我回皇都,是因為先皇想見我。他想知道,他多年前遺棄的女兒是否有利用價值,結果他發現我不但有利用價值,而且這價值還不小。所以他跟師父又作了一個交易,交易內容我不清楚,不過大抵也可以猜得出來,應該是用我的誓言換取龍洛的平安吧。師父對洛一直存有深深的愧疚之心,深到就算身在皇都也沒勇氣去見一見這個無緣的兒子,所以他會為了龍洛而拋棄我,其實我一點都不意外。」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沉默著。

「好了!」她笑,「不要擺這副表情嘛,都那麼多年了,就是難過也早就過去了。」

「令師……」他猶豫著,終于道︰「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一定也很痛苦。」

「是嗎?」她淡淡道,「或許吧,那又如何?逝者已逝,再說這些也無益了。」

「你沒有想過把這件事告訴北平王嗎?一旦他知道了此事,就不會……」

「不能說!」她打斷他的話,搖搖頭,「一旦他知道此事,就不會起兵,小皇帝便安全了。可是洛他該怎麼辦?月兌去了皇二子的外衣,他又是誰?他能接受這二十五年來本不屬于他自己的命運嗎?他會恨師父的……」而她,不能讓他去恨。

他長嘆一聲,擁住她不再言語。她對她的師父有怨,卻始終狠不下心真正去恨,那畢竟是將她一手帶大被她視作父親般的人。所以即使被他所傷,她還是選擇了保護他的兒子……

碧羅,其實很善良呢……

在碧羅刻意拖緩行程的情況下,葉行天回到皇都時,已是九月秋風漸起之時。

沒有耽誤一點時間,葉行天幾乎是在到達皇都的同時便被「請」進了皇宮——離別時碧羅說得沒錯,皇都,已布下天羅地網。

站在宮門前,葉行天苦笑,眼前的皇城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幽深。他不是不怕,只不過回避問題不是他的習慣,碧羅……還在等他!

瞟了眼身後一溜的護衛,他抬起頭傲然一笑,步履堅定地走向御書房。

從春到秋,整整半年,皇上還是那個皇上,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楞是不太一樣了,哪里不一樣,他說不上來,或許是更成熟一些了吧。

「臣參見皇上!」葉行天一撩衣袍,單膝下跪。

「太傅呢?」

沒有虛虛實實地打太極,龍禨一臉平靜,單刀直入。

「太傅已辦妥皇上交待的事情。」

龍禨輕輕地哼了聲︰「朕問你太傅人呢?」

葉行天一臉鎮定地回道︰「太傅令臣回來向皇上復命,至于她人在何方,臣確實不知。」離別前她答應會回碎葉島,現在人在哪里他確實不知。

聞言龍禨一掌擊向御案,沉聲喝道︰「葉行天,你對得起朕嗎?」

「臣有負皇上的信任。」皇上果然已經知道一切了。

「有負?」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字,語氣變得陰沉起來,「既然有負,那朕留你何用?便把你欠朕的還來吧!」欠他的,是命。他明顯是動了殺機。

丙然不出碧羅所料。葉行天此時不知是該嘆該笑,皇上的所有反應,都在碧羅的預料之中,這樣,他怎會斗得過她?

「皇上,太傅臨行前有一言交待臣轉于皇上。」

「……說。」

「太傅問皇上——可還記得梅林故居?」這是碧羅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他跟皇上說的一句話。這話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他只看到御座上年輕的天子臉色大變,慢慢地開始僵硬、泛青……

梅林故居——有什麼別的含義嗎?

「當然是一些特殊含義的。」碧羅笑嘻嘻地回答小雨的疑惑。

她現在人在何方?很簡單,還記得邑城的迎賓樓嗎?對,就是這里。

照理說她現在應該馬上南下登船返回碎葉島才是,可她沒有,她在迎賓樓里和小雨悠閑對坐——飲茶。

小雨對此也萬分不解,基于從小到大形成的「主人無所不能」的觀念,她沒有質疑,倒是碧羅大大方方地為她解惑——三句話︰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隱隱于林,大隱隱于市。

嘿嘿,小皇帝再怎麼聰明也不會料到她居然會在離皇都不過半日路程的邑城吧?

「梅林故居不是老主人以前住的地方嗎?」

是啊,那是師父和師娘相識的地方,當年師父能毫不猶豫地燒毀東陵候府,卻始終舍不下皇都西郊的梅林故居——那里有他和妻子最美好的回憶。

「小雨,你還記不記得八年前你從島上來到皇都找我的那一晚?」

「當然記得啊!」當年她才八歲,千里迢迢來到皇都找主人,送來的,是老主人身故的消息。

「那天晚上,我跑到梅林故居去,親手放了一把火,把梅林故居化為焦土。」沒人敢救火,龍禨聞訊趕來,在她身後站了一夜。

「我那時跟小皇帝說了一句話。」她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說,我最重要的人死了,那我就讓他喜歡的東西跟著陪葬。」

小雨倒吸一口涼氣,「主人,您讓葉大哥說的那句話……不是在威脅皇帝嗎?」如果皇帝敢殺了葉大哥,那主人恐怕會讓很多人跟著陪葬呢……

「對啊。」她很干脆地承認。

「以葉大哥的性子,他恐怕不會把您的話轉達給皇帝了吧?」哎,真的不是她說那個人啊,主人叫他還真沒叫錯呢,石頭腦袋!

碧羅笑笑,「他如果知道我是在威脅小皇帝的話,當然不會說。可是……」她慢吞吞地啜了口茶,「他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

藍衣小泵娘再一次打從心底里佩服自家主人,高,果然是高!

「主人,我們真的要回碎葉島嗎?把葉大哥一個人留在皇都?」趴在桌上,小雨瞪大雙眼,不確定地問。

碧羅模模她的頭,「自然是要回碎葉島的,但是在此之前,我們有些事要做。」碎葉島,她的家,自是要回去的。只是,他必須和她一起回去!

窗外的秋風掃過了運河邊葉子稀疏的柳,她盈盈如水的桃花眼定格在河面上,人卻似陷入了沉思。十年前,她和師父在邑城,也是這樣一個秋。十年後,她在這樣一個相似的秋日里,回想起過去,帶一絲淡淡的惆悵和緬懷。

師父,對您的承諾,碧羅快要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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