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艳阳高照,七八月的天气最是炎热。一只孤舟从沧澜离开,沿运河北上。
船上,叶行天一脸困惑。想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问:“李城主怎会突然答应李小姐的婚事?”
他觉得真是太奇怪了,前几天还信誓旦旦决不会同意婚事的李冀,在与碧罗闭门谈了约莫一炷香后,居然一脸又惊又怒地吼着答应了婚事。她一定是说了些什么,会是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碧罗瞟他一眼,“我跟他说我是代皇上提的亲。”
就这样?他微拧眉,“他不是早就猜到了?”依李冀那犟脾气,既然当初不肯松口,今日也断不会因为她挑明了讲就答应。
“当然,我还说了点别的。”她似笑非笑地道,“我跟他说,他女儿已经对皇上以身相许,现下皇上想负责,他最好赶紧答应,否则皇上一旦改变主意……”
她越说,他眼睛瞪得越大。这是造谣吧?
“他信?”
“似乎是。”她耸耸肩。老头子好骗得很。
“那李小姐……”
她挥挥手,“放心,我已经让小雨将皇上的信交给她了,这婚事她倒是乐意至极,只苦于她家那老头子拼着一口气死不答应。李冀若去质问她,她一定会顺势应承下来的。”
居然可以这样?!他顿时感到哭笑不得,怪不得她毫不担心,原来早已成竹在胸。
“佩服我吧?”她嘻嘻一笑,偎入他怀中,拉过他的手环上自己的纤腰。
“佩服佩服。”他笑,笑到一半却蓦地凝住。
“怎么了?”她自他怀中抬起头,嗯……石头脸又皱眉了。
沉默半晌,他道:“到下一个码头,你和小雨就下船。”
“为什么?”
“皇都不安全。”皇上不会放过她的。
“那你还回去?”她不在意地把玩着他的手指。
“不安全的是你,不是我。”
“你既然没下手杀我,那回到皇都你也一样不安全。”
“碧罗……”他简直拿她没办法,“你听我说,皇上若是知道我没杀你,一定会另择他法,你如果回去,无疑是送羊入虎口……”
“我不是羊。”她笑得痞痞地打岔。
“……”这不是重点好不好?他收紧双臂,面色凝重,“不管怎样,趁现在皇上尚未掌握到你的行踪,你带着小雨走陆路到南边,再登船回碎叶岛。”
“好。”她很干脆地点点头,“你跟我们一起走。”
他摇摇头,“我不能走。”
她也不介意,“那我也不走。”
这叫什么?他简直无语问苍天……
碧罗愿意陪他面对一切,说他不感动那是假的,但是感动归感动,事关她的安危,他还是不能让步。
“碧罗,别闹脾气……”
“我可不是闹脾气,我是说真的,要走一起走,你若不走,那我也一起回皇都。”她板着一张俏脸,的确不像开玩笑。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他苦口婆心地劝,“我对皇上有誓言,我的命是皇上的,终其一生都不能背叛他,所以我必须得回去。可是你誓言中的十年之期将至,没有必要涉险。”
“你也知道是‘将至’而不是‘已至’,既然还没到,那我自然也得回皇都,毕竟我得遵守誓言啊。”她仰起脸瞪着他,就是不答应。
他词穷了。跟一个曾驳倒群臣的人舌战是相当不理智的事,但他不能不尽最后一点努力,“碧罗,我曾想过要娶你为妻……”
澳变战术啊……她不由得红了脸,却又突然皱眉,“什么叫‘曾想过’!你现在就不想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他失笑,“我想,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可是,你现在坚持跟我回去,若是送了小命,我娶谁呢?”
“那你坚持回去,若送了小命,谁娶我呢?”
“我会去找你的。我回去代你复命并求皇上恕罪,我相信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天真!他如果不原谅你呢?”
“我会一直求到他原谅。”
“迂腐!”她嗤了声,态度已有些软化,“我又不怕他,何必逃?”
他笑,“我知道。”你谁都不怕,只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再针锋相对,我只希望我们能过点平稳安定的日子。等我,好吗?”
这石头脸!变聪明了啊,明知道她无法抗拒这么温柔的声音……
咬了咬唇瓣,她犹不甘心,自他怀中退开一些,问:“你难道没想过要同我一起走?我在你心里不够重要?”他如果敢说一个“是”字,那她保证一定会送他一脚让他下河去消消暑。
“我想,但是我不能。”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我今生有幸握住了你的手,就决不会放开,所以我会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会活着回来娶你。”
她沉默不语,久久才叹出一声:“我答应你。”
“谢谢。”他温柔一笑,轻轻吻了吻她的眼角。
石头脑子!她暗暗地叹了口气,看向遥遥群山。
龙禨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比他清楚吗?他此番回去,只会有两种下场:一种是斩首,那是龙禨盛怒之下会做出的决定;另一种是监禁,这就是为诱她回去设下的圈套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但是……
桃花眼一挑,看了他一眼,她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现在跟这个石头脑子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省点口水。他有他的想法,她自然也有她的做法,一切就看三个月后吧。
“碧罗。”他突然唤。
“嗯?”
“小雨说……北平王极似令师?”
她身子略微一僵,“嗯……”
“据我所知,北平王年长皇上五岁,恰和你一般大……”他有些犹豫。
桃花眼动了动,她叹:“你这么聪明,已经猜到了吧。”那件不能说的事。
所谓“不能说的事”,其实只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
二十五年前,大皇子的生母袁妃向当时的皇帝奏请册立大皇子为储君,袁氏一门及一部分朝臣争相附议。皇帝出于政局考量,不愿让袁氏一门坐大,却又苦于压不下群臣的奏议,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即将临盆的梁皇后身上——只要梁皇后产下皇子,那立储之事便可延后。
可惜梁皇后的肚皮不争气,生下的是个小鲍主。皇帝为此差点急白了头发,朝中赞成立储和反对立储的两股势力剑拔弩张,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梁皇后生下的偏偏又是个公主,这可怎么办呢?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的至交好友、手握东军兵权的东陵候。
原来就在公主出生的前一晚,东陵候的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后难产身亡。东陵候痛失爱妻,万念俱灰,看到长相肖似爱妻的儿子,更是痛不欲生。是皇帝的到访改变了他和两个孩子的命运。
那一晚,东陵候同意皇帝的请求,将自己的儿子与公主作了交换。一把火烧光一切之后,他带着公主从此失去了踪影,而皇帝却带着男婴回宫,杀光所有知情者后对外宣称梁皇后生的是个皇子。朝中的紧张局势遂得以缓解。
笔事中的皇帝是先皇,东陵候是师父,女婴是她,男婴是龙洛。
一幕宫廷丑剧,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受毒害最深的,莫过于她和龙洛。
她被一文不值的骨肉之情所缚,虚掷十载青春。
而龙洛……只得一身伤痛。梁皇后至死都不明白,先皇何以不喜欢她文滔武略谦雅过人的儿子。那场瞒天过海的交易,让一个女人含恨早逝并给她的儿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
懊怪谁?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而为之,能怪谁呢?
命运,这看不见也模不着的东西,好似人生戏台上的细线,每个人都是提线偶人,被无形地操纵着。步步,不由人。
“十年前,师父离开皇都之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才想明白了许多事。”她羽睫轻颤,继续道:“师父当年带我回皇都,是因为先皇想见我。他想知道,他多年前遗弃的女儿是否有利用价值,结果他发现我不但有利用价值,而且这价值还不小。所以他跟师父又作了一个交易,交易内容我不清楚,不过大抵也可以猜得出来,应该是用我的誓言换取龙洛的平安吧。师父对洛一直存有深深的愧疚之心,深到就算身在皇都也没勇气去见一见这个无缘的儿子,所以他会为了龙洛而抛弃我,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
“好了!”她笑,“不要摆这副表情嘛,都那么多年了,就是难过也早就过去了。”
“令师……”他犹豫着,终于道:“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也很痛苦。”
“是吗?”她淡淡道,“或许吧,那又如何?逝者已逝,再说这些也无益了。”
“你没有想过把这件事告诉北平王吗?一旦他知道了此事,就不会……”
“不能说!”她打断他的话,摇摇头,“一旦他知道此事,就不会起兵,小皇帝便安全了。可是洛他该怎么办?月兑去了皇二子的外衣,他又是谁?他能接受这二十五年来本不属于他自己的命运吗?他会恨师父的……”而她,不能让他去恨。
他长叹一声,拥住她不再言语。她对她的师父有怨,却始终狠不下心真正去恨,那毕竟是将她一手带大被她视作父亲般的人。所以即使被他所伤,她还是选择了保护他的儿子……
碧罗,其实很善良呢……
在碧罗刻意拖缓行程的情况下,叶行天回到皇都时,已是九月秋风渐起之时。
没有耽误一点时间,叶行天几乎是在到达皇都的同时便被“请”进了皇宫——离别时碧罗说得没错,皇都,已布下天罗地网。
站在宫门前,叶行天苦笑,眼前的皇城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幽深。他不是不怕,只不过回避问题不是他的习惯,碧罗……还在等他!
瞟了眼身后一溜的护卫,他抬起头傲然一笑,步履坚定地走向御书房。
从春到秋,整整半年,皇上还是那个皇上,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楞是不太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或许是更成熟一些了吧。
“臣参见皇上!”叶行天一撩衣袍,单膝下跪。
“太傅呢?”
没有虚虚实实地打太极,龙禨一脸平静,单刀直入。
“太傅已办妥皇上交待的事情。”
龙禨轻轻地哼了声:“朕问你太傅人呢?”
叶行天一脸镇定地回道:“太傅令臣回来向皇上复命,至于她人在何方,臣确实不知。”离别前她答应会回碎叶岛,现在人在哪里他确实不知。
闻言龙禨一掌击向御案,沉声喝道:“叶行天,你对得起朕吗?”
“臣有负皇上的信任。”皇上果然已经知道一切了。
“有负?”他轻轻地吐出这两字,语气变得阴沉起来,“既然有负,那朕留你何用?便把你欠朕的还来吧!”欠他的,是命。他明显是动了杀机。
丙然不出碧罗所料。叶行天此时不知是该叹该笑,皇上的所有反应,都在碧罗的预料之中,这样,他怎会斗得过她?
“皇上,太傅临行前有一言交待臣转于皇上。”
“……说。”
“太傅问皇上——可还记得梅林故居?”这是碧罗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跟皇上说的一句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他只看到御座上年轻的天子脸色大变,慢慢地开始僵硬、泛青……
梅林故居——有什么别的含义吗?
“当然是一些特殊含义的。”碧罗笑嘻嘻地回答小雨的疑惑。
她现在人在何方?很简单,还记得邑城的迎宾楼吗?对,就是这里。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马上南下登船返回碎叶岛才是,可她没有,她在迎宾楼里和小雨悠闲对坐——饮茶。
小雨对此也万分不解,基于从小到大形成的“主人无所不能”的观念,她没有质疑,倒是碧罗大大方方地为她解惑——三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嘿嘿,小皇帝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料到她居然会在离皇都不过半日路程的邑城吧?
“梅林故居不是老主人以前住的地方吗?”
是啊,那是师父和师娘相识的地方,当年师父能毫不犹豫地烧毁东陵候府,却始终舍不下皇都西郊的梅林故居——那里有他和妻子最美好的回忆。
“小雨,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从岛上来到皇都找我的那一晚?”
“当然记得啊!”当年她才八岁,千里迢迢来到皇都找主人,送来的,是老主人身故的消息。
“那天晚上,我跑到梅林故居去,亲手放了一把火,把梅林故居化为焦土。”没人敢救火,龙禨闻讯赶来,在她身后站了一夜。
“我那时跟小皇帝说了一句话。”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说,我最重要的人死了,那我就让他喜欢的东西跟着陪葬。”
小雨倒吸一口凉气,“主人,您让叶大哥说的那句话……不是在威胁皇帝吗?”如果皇帝敢杀了叶大哥,那主人恐怕会让很多人跟着陪葬呢……
“对啊。”她很干脆地承认。
“以叶大哥的性子,他恐怕不会把您的话转达给皇帝了吧?”哎,真的不是她说那个人啊,主人叫他还真没叫错呢,石头脑袋!
碧罗笑笑,“他如果知道我是在威胁小皇帝的话,当然不会说。可是……”她慢吞吞地啜了口茶,“他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蓝衣小泵娘再一次打从心底里佩服自家主人,高,果然是高!
“主人,我们真的要回碎叶岛吗?把叶大哥一个人留在皇都?”趴在桌上,小雨瞪大双眼,不确定地问。
碧罗模模她的头,“自然是要回碎叶岛的,但是在此之前,我们有些事要做。”碎叶岛,她的家,自是要回去的。只是,他必须和她一起回去!
窗外的秋风扫过了运河边叶子稀疏的柳,她盈盈如水的桃花眼定格在河面上,人却似陷入了沉思。十年前,她和师父在邑城,也是这样一个秋。十年后,她在这样一个相似的秋日里,回想起过去,带一丝淡淡的惆怅和缅怀。
师父,对您的承诺,碧罗快要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