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果然是熟客,飯桌上,幾句胡言,幾句亂語,惹得雲娘嬌笑連連,就連那服侍在旁的丫頭也是頻頻掩嘴輕笑。
「久聞十六公子美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雲娘這話,倒不知是對上了十六的俠義行為還是十六的容貌。
「鳳姑娘謬贊,十六實在是受之有愧。」年十六為人,只求簡單就好。平日里那些俠義行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其實大多是無心插柳。至于救的是些什麼人,做的什麼事,他倒是半點也記不清了。
也難為了那些個說書的,唱得他聲名在外,大家都當十六公子是正義的化身,是搭救世人的主兒。
「今日得幸,還望能夠為十六公子彈奏一曲!」雲娘說得懇切,連霍然也在一旁幫腔。
「十六弟,你可別辜負了雲娘一番美意。」他手執酒壺,為年十六斟滿了酒。
「你這呆瓜,還不敬雲娘一杯。可要知道,即使千金,也難買美人一笑啊。」還是那個似笑非笑,語氣中七分調侃。
「十六謝過鳳姑娘。」年十六豈是不開竅的木頭,禮尚往來這道理里他還是懂的。
「那請公子細听這曲。」雲娘命丫鬟取來了她慣用的琴,素案上,檀香繚繞,琴聲飄飄入耳。
卻是一曲《鳳求凰》,其音裊裊,其意待求。
十六也就著酒菜,卻是懶得去猜測。
霍然卻也不看雲娘,一雙眼不時瞟向十六。
莫非他的心意,連雲娘都知道了。只是這呆子,卻像是什麼也不知道。
《鳳求凰》啊,他求的是什麼凰啊?
琴聲還在繼續,酒過幾巡,船游一半,船卻像是突然觸礁。
撐船的老方,立刻向雲娘來報。
「鳳姑娘,不好了,船不知是撞上什麼東西,整個都要沉了。」老方對這河,也算熟悉,然而多年來在這河上撐船,也從未出過什麼差錯。
「船底被橫生生地剝離了,畫舫就毀了。」老方的大嗓子,不僅嚇壞了雲娘,也讓整船人都嚇呆了。
整個畫舫上,全都亂了起來。燈影搖晃中,大呼救命的,大喊爹娘的,人擠著人,人逼著人。只怕船還未沉底,多半人不是落水身亡,而是被人給踩死了。
「鳳姑娘,撈到了撈到了,是一具尸體。」老方這話一出,那些個逃命的,更加不要命地逃起命來。
霍然當機立斷,大喝一聲︰「會輕功者,立刻逃命。輕功上好者,攜人逃生。無武功者,立刻去甲板上。」他也不知那尸體泡在水中,那水會不會連帶沾上了尸毒。要是主謀者在尸體上沾了毒,那他這一聲令下,可就是害了那些會水性的人。
那些人一听有人出來指揮,本能地跟著霍然的指示去做。
一船的人,在霍然的指揮下,竟也安全地救了下來。
岸上,驚魂未定的鶯鶯燕燕、七公八爺都是一臉的菜色。
看熱鬧的擠滿了岸邊,都在詢問雲娘畫舫上的人,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這時倒是雲娘站出來說了話︰「今日之事,實在是抱歉得很。還望各位海涵,明日听月軒將為各位舉辦一場宴席,所有開支都由听月軒負責。」
場上立刻沸騰起來。
且不說听月軒美女如雲,這雲娘啊,也可不是誰說見就見,誰說想听曲就有得听。這下可好,大覽美人之余,還有好曲可听,不去那可就是白不去了。
眾人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
一場混亂,這才平息下來。
霍然、年十六二人,姿勢各異,神情卻都是一般凝重。
此時他們在當地縣衙的驗尸房中,認真地看著那具無名尸體。
這是一具女尸,約雙九年華,身著鵝黃色綢衫,肌膚完好無損,光滑依舊。雙手手掌平攤,五指散開,腳底無皺,指甲玉白,完全不是溺死之癥,也並不是中毒而死。
仵作驗尸時也證明了這女子身上並無傷口致命,也可以排除是被人所傷致死。
那她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又會被人置于河中?目的又是為何?
她容顏妍麗,菱唇微翹,死時並無多大痛苦,倒像是心甘情願。
霍然繞著尸身走了一圈,這女子,照樣子看,死了應該有三四天了,但是尸身並無尸臭,這點也很可疑。
只是他們二人,已在這驗尸房中呆了半天,卻是任何線索都沒有。若是意外,說出來也只怕無人信服。
「不知將這尸體泡在水中會是怎樣?」年十六突發奇想,昨晚他們遇險時,這尸身也是泡在水里。
霍然一听,像是想到什麼般,立刻找人要了一個澡盆,備了滿滿一整桶的冷水。他二話不說,將尸身提起,放入水中。
他二人,圍著桶旁,看著水中的顏色由透明至淡紅,再由淡紅至透明。
而尸身的頭發像活了般,漂浮在水面,緩慢地波動,柔軟如水草。又突然像潑了濃墨般,慢慢渲染開去,成就一朵妖艷的黑蓮,層層疊疊,無限貪婪地綻放著,鋪滿了整個水桶。水桶中,只剩那女人蒼白的臉成為這黑色的唯一的點綴。
黑白二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恍若在一塊墨色的玉石上,以鬼斧神工雕了一張美人臉。突兀,卻又讓人印象深刻。看了一次,此生便不相忘。或許,這就是這個女人的心意。以生,以死,譜就了這麼一首離奇的歌。
水突然又劇烈地動了起來,宛若承受不了這般的妖異,一個又一個的氣泡自桶底升起,沖破了黑發的束縛,到水面破裂,釋放出一股奇異的香氣。
二人此時都是屏氣停止呼吸,防止吸入瘴氣,靜靜地看著水中的變化。只見那頭黑發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一樣,分成數十束,形成一個圓圈,快速地沖向桶壁。然而快到達桶壁時,陡地回旋,再猛烈地撞向桶壁。力度之大,已是先前的兩倍。
「咚、咚、咚」的撞擊聲連綿不斷,宛如暮鼓晨鐘,帶給人的卻是莫名的心躁。
霍然與年十六,神情自若,仿若眼前發生的,再平常不過。
「咚、咚、咚」連續數十聲,木桶似乎受到強烈的打擊,伴隨著那「咚、咚」聲,發出「吱吱」欲破裂的聲音。那頭黑發,忽然極速轉化為兩,恰似兩面光鮮的綢緞,看似柔軟,卻堅硬無比地往桶壁刺去。
「砰」一聲,木桶應聲而裂,碎成兩瓣,倒在地上。而端坐在桶里的那個女尸,卻是一動不動,仿佛失去了桶的支撐也就是失去了,她本來就不需要桶的支撐。
那黑發,張牙舞爪,向四方飛散開去。女尸身後,宛如張開了一張密不透風的黑色的網,一旦讓它黏住,只有死亡一路。
霍然與年十六,在桶破裂之時,已飛身躍上了房梁。靜靜地看著梁下那頭詭異的黑發。
年十六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倒出兩粒粉色的小丸子。自己服下一顆,另外一顆遞給了霍然。
「瓊華丸,解百毒。」下山前他將自己煉制的丹藥都帶下了山,師父說得沒錯,多點東西防身總歸是好的。
霍然看了一眼年十六,二話沒說,接過藥也服了下去。
「這女尸,原本該是死的,為什麼又像是活的?」年十六眉頭輕皺,他行走江湖也有數年,這女尸,他倒也是第一次見到。
霍然盯著那女尸許久,「木偶」二字緩緩出口。他的臉上,又露出妖異的笑。
連那些人也有意摻一腳了,事情的發展,越來越有意思了。
年十六也不問,靜靜等待他將後面的話說完。
「這是苗疆一帶的一種祭煉秘法。活人以自身當祭品,祭煉師將心甘情願奉獻自己的活人,放入四十九個藥甕,浸泡四十九天。第一個甕里放的藥,便是能讓人進入永久昏迷的藥。此藥,能夠解除犧牲者的所有痛苦。四十九天之後,祭品出浴,祭師會為犧牲者舉行一種最特別的祭示,從此,犧牲者便進入無我狀態,當地人都稱這種人為木偶。相傳,木偶並不是死人,他們是陷入一種假死狀態。」霍然的語氣,就像是先生給學生講學般,緩緩地,卻又是帶著強烈的節奏感,讓人過耳便是再也不能忘記。
他眼角稍轉,看了看年十六,年十六也是一臉淡然,嘴邊那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這十六弟!
「據我所知,最後一個甕里,裝的是蠱!成不成木偶,關鍵就在最後一個甕。活人以活身祭示,便是以活血飼蠱。飼主與蠱共用一體,由祭師操縱,木偶之名也是由此得來。」
年十六一雙清靈的眼看著梁下的女子,假死之狀,那便還是人。她的長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水的原因,漫天飛舞的長發已漸漸平息下來了,又恢復了最先的長度。及腰,安靜而服帖地淌在她的身後。
那假死的女子,沒了飛揚的長發,似乎也失去了生機,即時倒了下去。
「原來……」兩人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這木偶,原來是依著這水而活。
「這女子,我倒是好奇她是如何能夠忍受一個死了的自己!」出口的還是年十六,他一躍,落在地上,扶起了那女子。
「相傳,若是想要木偶重新為人,必定要有另一個人放血將蠱引向自身,代替木偶成為新的木偶。但是,此人的壽命,會大大縮短,因為他並沒有經過那四十九天的浸泡。若想毀了木偶,也可以挑木偶相忌之物克之。這木偶,依水生,火攻必滅。」
霍然娓娓道來,對于木偶,他也只是途徑苗疆時,得一機緣,才見識到了傳說中的祭祀過程。他那時看到的,是依火而生的木偶,祭師將木偶放入火爐中鍛煉了九九八十一個時辰,最後那木偶宛如鳳凰涅?,從火中走出,雙眼都成了血紅色,皮膚卻是異常的白,宛若涂刷了一層白粉。那木偶每踏一步,地上都似著火了般,立刻變得寸草不生。
「這女子,留著或許有用。」霍然雙眼微眯,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再說了,這女子的身份不明,也只得有了些許眉目才能進一步處置她。
他命人將尸身抬回听月軒,卻是向前,又摟住了十六。
「走吧,十六弟,想必雲娘那里,今晚會很熱鬧。」他說這話,連眼也懶得低下,就望著前方,還是直直那種。
年十六卻在心里嘀咕︰你說這話就非得摟著我嗎?
手肘一向後,立刻撞向霍然。
霍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身形一往後弓,立刻躲避了過去。然而摟著十六的手並沒有松,于是他們現在的姿勢,比剛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曖昧。
「十五哥!」年十六極其嚴肅的一句。
「哎!」霍然極其溫柔的一句,讓人渾身冒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