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塵風里 第二章 故友成仇

兩人共乘一騎,夜幕時分,在烯燼山莊門前停下。

門前一排虎背熊腰的山莊護衛,見此情形皆有幾分詫異。為這不曾謀面的陌生女子,更為她在莊主懷里從容淡然的態度。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寒光似乎隱逸許久,猛地在暗處遁出,刀鋒纏鎖殺氣,凌厲地襲來。護衛從驚詫中回神,匆忙上前護主,與來人纏成一片,那人的刀法簡單,卻十分渾厚,護衛也都認識,那是常跟從刑玥同入山莊的方勃,此人雖笨拙有余實非練武的材料,但也被刑玥教了一二,很快便狠將護衛們手中的兵器一一挑飛,一躍向嚴 襲去。

嚴 敏捷地自馬上躍起,在空中拔出捻風劍,兩道寒光在夜幕的余影中交錯,刀光步步緊逼,招招殺機,劍影節節退讓,只守不攻,卻仍似游刃有余。

方勃憤恨自己技不如人,卻不打算退敗,反而步步緊逼,最後使出一招玉石俱毀的招式,打算和嚴 同歸于盡。

「方勃!不要逼我!」嚴 飛身躍起,乘風後退,避開刀鋒。

「主人待我恩同再造,我方勃不報殺主之仇,誓不為人!」方勃同時足尖離地,刀尖緊迫嚴 的心口。即使此時嚴 的劍亦對準著他的心髒,他仍不顧一切地緊逼,打算同歸于盡。

嚴 在退後的同時,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提起劍鋒劃過他的右手虎口,鑄刀砰然落地,嚴 落回地面,身形凜然,不耐于眼前毫無意義的纏斗,「你不是我的對手,如果不是看在你對刑玥的忠心,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你沒有資格提主人!」方勃憤憤地看著應聲落地的佩刀,不顧流血的右手,怒喊著,「主人視你如兄弟,你卻利用他對你的信任,暗劍殺人!弒兄奪妻,豬狗不如!」

惡毒的話語狠狠砸來,嚴 卻已無力解釋,這樣的指控,他已經分不清楚該覺得可笑,還是悲哀。

「你應該相信他不會殺你主子。」巫塵微引著馬韁,緩緩踱至二人身邊,「如果刑玥是你的主子,你就應該相信他。」

嚴 驀地抬頭,看著她悠然地緩緩走近,她隨時都讓人覺得詭異,連他的坐騎,都肯听從她左右。什麼時候開始,他的馬兒也如此不認生了?

方勃同樣疑惑,「你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你只要知道,你的主子在死的那一刻,也相信你面前的這個人。」巫塵微不經意地說,像是陳述一個事實,卻無可避免地讓嚴 震撼,或許太久,沒有人用這樣稀松平常的語調,在他面前提起刑玥這個名字,以至讓他忘了,刑玥便是那樣的人,無關多少人不相信,不理解,刑玥仍是最了解他的人。

「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憑什麼代替我主人說這些!」方勃咬牙切齒地說。

「就憑他沒有殺你主人的動機。」

「誰說沒有?倉若水就是!自古以來,女人就是挑起戰爭的禍根!」方勃斷然道。

巫塵微嘆了口氣,「你跟著刑玥這麼多年,難道你不相信他識人的眼光?如果一個他推心置月復的兄弟,是你口中那個為了女人而暗箭殺人的卑鄙小人,這難道不也是刑玥的失敗?」

方勃有些愴然,垂下頭,「或許,這就是主人一生最大的失敗。」

「但刑玥或許認為,這是他一生最有意思的事。」巫塵微淡淡地說。

方勃的眼中閃過驚疑,她說這話的語氣像極了刑玥——認識那家伙,是很有意思的事。但那是主人死之前經常說的!

嚴 暗黑的眼眸幽邃得閃出光亮,難道這個女人真的認識刑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親眼看到他殺了主子,不會錯!」方勃嘶吼著喊出心底的悲痛,「你是嚴 的女人,你自然幫他說話!」雖然之前沒見過嚴 身邊有這麼一個女人,但她騎在嚴 的馬上,句句言語雖雲淡風輕,卻切切都在幫他說話,應該是錯不了。

扶著額,巫塵微一副沒救的表情,「眼楮有時候也會騙人的,你剛剛才說他為了倉若水殺了你主人,現在又說我是他的女人,大俠,如果他有那麼多女人,又何必為了一個女人,而殺了他獨一無二的兄弟?」

「哼,因為你沒有倉若水多情美貌。」在他看來,這原因很簡單。一個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但總有一個是最想得到。

巫塵微眨了眨湖水般的清眸,看了眼依然沉默的嚴 ,看來傳說中的倉若水真的有不可置疑的美貌。

「嚴 !今天即使死,也要和你同歸于盡!」方勃再次提刀狠刺。這家伙還真和刑玥說的一樣固執,刑玥怎麼會讓這麼個悶蛋跟在身邊十年?太神奇了。

「是嗎?那就看你能不能先過我們這關了。」話落,山莊門口突然躍出青綠兩道身影。

兩柄凌厲飛快的薄劍迅速纏住那厚實的大刀,頃刻便使方勃毫無反擊的空隙,節節敗退,很快,青劍挑開他的大刀,綠衣女子輕松將劍架在他頸上,道︰「就算莊主殺了你主子,青山綠水也會誓死保護。」

青山綠水?刑玥提過,烯燼山莊有四大護法,森迄、飛揚、青山、綠水。其中青山綠水是兩兄妹,對嚴 也最為忠心,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就是他們最好的寫照。即便認定主子是殺人凶手,他們也一樣誓死跟隨,完全可以不問情由的愚忠。有這樣不管是惡魔還是君子都誓死效忠的隨從,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技不如人,要殺便殺。」方勃倒也是硬漢一條。

「方勃,今天怪不得綠水無情了。」綠水提劍轉鋒。

她要殺了他?巫塵微正想制止,嚴 沉聲制止︰「綠水,住手。」

「可是莊主,他……」雖不情願,但看到嚴 眼底的堅持,還是將劍收回。

「不要以為你不殺我我就會領你的情,」方勃依然不改固執,「我今天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既然落在你手上,就殺了我,否則我日後一定還會來殺你為主人報仇。」

「希望你像說的一樣對刑玥忠心,」巫塵微說,自袖內取出一紙信箋,拋向他,「打開來看看吧。」

方勃輕松接住,狐疑地打開,竟是刑玥的筆跡,他激動地讀下去。

方勃,我知你對我一片忠心,雖然你武功練來練去也那麼幾招,好在你夠勤力,自保足以。人又悶,主子的玩笑句句當真,腦筋也不太好使,認定了就一定要去做。但自那年我心血來潮替你安葬了母親,你便誓死跟隨至今,怎麼趕也趕不走,我真的被你的固執打敗了。這封信是在我死後寫的,你面前那個有點惡劣的女人,其實是一個巫女,是我死後遇上的,如果早遇到她,我或許不會那麼快和若水成婚。雖然她不及若水美艷,卻比若水有趣。我讓她用巫術給你寫了這封信,費了我不少唇舌,本來還想多寫幾份,但她不願破例。我只望你不要再找嚴 報仇,你不是他對手,我知道你固執的個性不會那麼輕易放棄,而嚴 那家伙的忍耐,也是會有限度的。其實殺我的人不是嚴 ,但我當時中了毒,凶手又蒙面,所以我才馬失前蹄,這是一個極大的陰謀。我相信你面前這個女人,會幫你主子我找到真相,你要盡力協助。雖然我也沒有把握你能幫上什麼忙,但至少改掉你的莽撞。

落款是一輪弦月。

接著,紙上的字跡漸漸變淡,變淺,消失在白紙之上。

「方勃!方勃听主人的,」方勃劇顫地糾結手中的白紙,突然跪在巫塵微面前,「以後姑娘就是我的新主子,方勃听候差遣,誓死跟隨,絕無異議。」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跪,使得所有人都為之一怔。而最為震驚的,竟是巫塵微。

什麼?刑玥那家伙到底寫了什麼?被他纏了她一個月還不夠,竟讓這個悶蛋……誓死跟隨?!存心整她嗎?一定是。

巫塵微嘴角僵了僵,「听候……差遣?我說的,你都听嗎?」

方勃斬釘截鐵道︰「听。」

「那以後,不準再刺殺嚴 。」這也是為他的小命著想,不自量力的沖動行為,實在不值得鼓舞。

「主人叫我不殺,我就不殺。」方勃毫不遲疑地答。

「還有,你剛才看到的內容,也不許向旁人吐露半個字。」雖然她也不確定那內容是什麼。

「是。」答得爽快堅硬。

「嗯,很好,」巫塵微點點頭,心底卻泛起微微涼意,「那……你現在可以走了。」

「方勃誓死跟隨主子,方勃不走。」他紋絲不動,神情固執。

丙然。

此刻心底的寒意蔓延至全身,她真的懷疑,如果不讓他跟隨,他是不是真的會撞在烯燼山莊奢華張揚的門柱上,死了算了。

「啊,對了,我想到有件事,你去做正合適。」巫塵微突生一計,煞有介事地說。

「請主子吩咐。」

他能不能不這麼一板一眼,僵硬得很。

「听說,武林之中不少英雄豪杰對嚴莊主弒兄奪妻的行徑也十分憤慨,只懾于勢單力薄無望與烯燼山莊為敵,近來已集結了一群勢力,揚言半個月後將上烯燼山莊手刃凶手,為你家主子討回公道。我要你混入其中,和他們一道上烯燼山莊,順便模清楚他們每一個人的底細,你是刑玥的人,我想他們對你是不會有戒心。」

「可是,主子既已不讓方勃殺嚴 ,為何還要我和他們一道上烯燼山莊?」

這家伙的腦子真的跟豬一樣笨,巫塵微眯起冷眸,「你不會連‘混’這個詞都听不懂吧?」緩了緩氣,她接受這個事實,「如果你實在不懂,那就照我的話去做,不要問為什麼,你只要想著你要上烯燼山莊來,為你家主子報仇,到時候,自然會有分曉。」

「主子叫我不問,方勃便不問,辦完這件事,方勃再回主子身邊。」方勃憨直地應承。舊主子說這新主子有趣,他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

「嗯,你去吧。」巫塵微點著頭,滿意地看著他離去,一個月後,事情辦完,她當然也揮一揮衣袖走人了,到時他還能去哪找她的蹤影?

嚴 靜靜看著這一切在彈指間發生,莫測的眸中蒙上一層思索。

「一紙信箋,竟讓方勃那固執的蠻牛一百八十度轉彎還叫她主人?!莊主,她到底是什麼人?一面不讓方勃來找晦氣,一面又讓方勃來烯燼山莊尋仇,她葫蘆里買的到底是什麼藥?」綠水看著莊主坐騎上的女子,一臉疑惑,不只疑惑,還有詫異。一旁的青衣男子也同樣納悶。

「巫塵微。」嚴 簡單吐出三個字,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扶巫塵微下馬。半個月後她要怎麼分曉,他也很想知道。

「巫塵微?」綠水愣愣地看著莊主那樣自然而然地伸出尊貴的手臂,將陌生女子扶下馬,他眼中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就這樣?」

「就這樣。」剩下的,他同樣一無所知。

綠水以為,一個陌生姑娘乘著莊主的坐騎進到莊里,當然不應該只是介紹個名字這麼簡單,愈是簡單,就愈是惹人懷疑,特別是在此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的時候,向來冷靜清楚的莊主,更不可能帶一個底細可疑的陌生女子進莊,但這件事卻發生了,而且還糊涂地讓她騎在他的馬上,大搖大擺地來了。

「綠水姑娘這樣看著我,是怕我把你們莊主吃掉嗎?」面對稱不上友善也談不上敵意的打量目光,巫塵微從容開口。她明明幫他們解決了一個糾纏不清的大麻煩,但似乎,她並不怎麼領情。

「最好不是。」綠水緊盯著她。

「說起來,我還真的餓了,但是我怕你們莊主的皮肉煮爛了也不好吃。」巫塵微淡淡答。

「你!」綠水瞠目。

嚴 莞爾,竟覺她百無禁忌的口吻彌足珍貴。

「綠水,膳香齋備膳。」

「膳香齋?」綠水驚疑看著莊主,撇了撇嘴,漫應道,「恐怕我們烯燼山莊的大廚,滿足不了巫姑娘的胃口。」

巫塵微笑笑,「烯燼山莊被稱為天下第一莊,但請的大廚卻不過九流,簡單的幾樣小菜恐怕也難以搬上台面。」

「胡說!我們天下第一莊的大廚當然也是天下第一!」綠水的性子,完全經不得激。

「恐怕不是吧,綠水姑娘難道不是怕大廚做不出像樣的菜肴丟了天下第一莊的面子,所以才不讓外人嘗試?」

「什麼做不成像樣的菜肴?我怕到時候做出來你大概都叫不出名字。只要你講得出來,大廚就能做!」

巫塵微挑了挑眉,「哦?是嗎?只要我說得出,就做得到?」

「沒錯,說吧。」綠衣揚起下巴。

「我真的說了,你可不要後悔。」巫塵微說。

「快說!」綠衣分明急了。

「那我隨便說十樣好了。」巫塵微上前一步,終于開了口,「香酥鴨、雞舌羹、蟹扒蘆筍、干烤明蝦、菊花兔絲、蜜汁烤雞、花炊鵪子、百花釀蟹鉗、鴛鴦煎牛肚……」看著綠水越來越有趣的臉色,她停了停,反觀嚴 ,卻似笑非笑地立于一旁,並不說話。

「最後一道,姜醋金銀蹄子。暫時就這些了。」

「還真會吃啊。」綠水不禁吞了吞口水,小聲嘀咕,「這麼多,你吃得完嗎?」

「那也要做出來才知道啊。」巫塵微淡定笑道。

綠水憤忿看了巫塵微一眼,不情願地轉身去了廚房。

緩緩入得山莊,經過正堂、武場、偏堂、穿過一處回廊,巫塵微有種如臨仙境般的錯覺。雕廊亭閣環繞著夜色中毫無修飾的自然湖泊,廊橋曲折架空其上,冉冉點起的燈火垂映在粼粼水面,竟是曲徑幽深的蜿蜒。

終于,在臨湖的膳香齋前停下。

「巫姑娘,請在此稍待片刻,莊主沐浴之後便會前來。」僕婢輕輕推開鏤花柵門,掌起蓮花燭台,燭光流瀉在隨性無華的空間,四面無牆無窗,皆由巨木支撐,底部由實木圍城半壁空牆,上部無規則地相間些許木柵,任輕風自四方經過,攜帶湖水微涼。

巫塵微點頭,走進膳香齋,齋中僅一方古色木桌,彼端設一古琴,再無它物。

靜謐的風中,幽幽傳來淒美的琴音,猶如天籟,起落繾綣,哀怨斷腸。

「是誰在彈琴?竟如此悲涼。」巫塵微緩緩走至臨湖柵邊,若有所思地聆听。

「是若水姑娘。」婢女低答,「若水姑娘定又想起刑大俠了,以前莊主、刑大俠和若水姑娘經常在此對飲听曲,現在卻……」隨之是一聲輕嘆。

倉若水……

巫塵微漫不經心地微微低頭,無意識撥弄著身側的古琴,琴弦微顫,落出不成調的斷斷單音。

嚴 踏進膳香齋,便看到她那樣的背影,似在沉思,又似無意,淡然無比,指間雜然的弦音,雖不成調,卻另有一番景致。

「莊主。」婢女迎道。

巫塵微微側過身,望向那道挺拔昂藏的身形,此時的嚴 ,已除去那身狼狽的頹廢散懶,俊朗無比的臉龐如刀刻般邃而不深,散發著清冷的氣質。這個男人曾讓無數嬌客傾心向往,如今也同樣破碎了無數柔柔玻璃心,包括,這肝腸寸斷糾結的琴聲。

「你覺得,這琴音如何?」她緩緩問。

「很差。」他毫不留情地坦言。

她愣了愣,循著他的視線望向自己的縴指,收回無聊的手,輕笑,「我是指齋外的琴音。」

嚴 略微頓住,一路走來,早已听到那幽怨的琴音,這些日子,倉若水幾乎每夜都在彈著這樣的清曲,那只是一遍遍提醒著他,刑玥已經不在了。

「如果琴如其人,那麼,我大概能夠想象得到,倉若水是一個怎樣的絕色美人。」巫塵微依舊是敘述的輕調。

嚴 默然不答。

此時菜肴陸續端上來,飄得滿室香氣。巫塵微走過去,看著滿桌佳肴,「沒想到天下第一莊的大廚真不是浪得虛名,這些菜色做得似模似樣的。」

嚴 看著她毫不客氣地在桌旁落座,若有所思地在她對面坐下,淡看她滿意地揀了只明蝦,熟練地剝開蝦殼,挑出蝦仁蘸上醬,放入口中細細品味。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冷聲問。

「其實,我是什麼人,對你而言並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兩件事︰第一,我不是你的敵人,因為我不喜歡與任何人為敵,當然,也不喜歡跟任何人交朋友。第二,因為某些原因,我要找出殺死刑玥的凶手,因為我們的目的一致,所以我來找你。」她又撥了只蝦,蘸好醬放在盤子里,然後移到他面前。

「你為什麼相信我不是殺刑玥的凶手?」他看著眼前的盤子,執箸夾起蝦仁放入口中,突然覺得這一切自然得詭異,就像她。

她夾了一塊蘆筍,彎彎的笑眸看著他,「你沒有殺刑玥,這件事,只要我相信就好,即使所有證據都指向你,即使我可能沒有充分的理由反駁這些證據,但是,我知道你沒有殺他,這不就夠了嗎?人與人之間,除了證據,應該還有一樣東西更值得信賴,那就是信任的信念。」

嚴 手中的竹筷猛然震住,內心似乎被這幾句雲淡風輕的話震動了,他終于找到一個形容她詭異的詞,那就是她很真,她真得不染凡塵俗世,讓人不能置信的同時,也無法設防,或許是因為,她也沒有對任何人設下防備。她把她的目的說得明確,把不想告知的事情說得明確,把她的喜惡表達得明確,即使她看起來太過簡單,似乎隱瞞了太多事,而讓她看起來詭異難測,但她的語言舉止毫不做作,都發自真心,他似乎沒有理由對她懷疑,從見到她的第一面,他似乎就已經認可。

「但是,我們才剛剛認識……或許談不上認識。我們之間,談得上信任二字嗎?」嚴 緩緩落下竹筷,雙眸灼灼盯住她。

巫塵微笑了,執起酒杯,聞了聞,醇香撲鼻,啟唇輕啜,「真好喝,」說完一口將整杯飲盡,才滿足地答︰「你已經相信了,不是嗎?」

她到底,是憑什麼這樣有把握?

他眯起眼,「那麼,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她口中咀嚼著美味的兔絲,腮幫高高鼓起,含糊地說︰「吃完再說,唔,怎麼這麼好吃。」

她滿足的模樣,像只貪吃的小貓。從沒一個女人,在他面前如此不受拘束,似乎總是隨性所致,隨性而侃。

終于把美味的食物吞下,她奇怪地看著他,「你笑什麼?」竟然還有兩個酒窩?!與之前的冷笑截然不同,好看得有些不可思議呢。

他搖搖頭,「沒什麼,你,吃完了嗎?」

「沒那麼快?我才試完這天下第一莊大廚的手藝,果然還不錯,現在才正要開動呢。」她說著,很正經地挽起潔白的衣袖,露出瑩潤的皓腕,然後赤手伸到雕花瓷盤中的蜜汁烤雞,利落地掰下一只肥美的雞腿。

嚴 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張嘴便撕下一塊雞肉,弄得唇邊滿是蜜汁,還津津有味地嚼著。

「還有一只雞腿,既然莊主沒有胃口,我等會一並解決掉。」她說。美酒就佳肴,這些日子被刑玥那只煩人的鬼纏得精疲力竭,也該好好補償補償了。

沒有胃口嗎?他莞爾。他想,沒有人看到她的食相會無動于衷。

「這只雞是烯燼山莊的,該由我處決。」他說,然後掄起袖子掰下另一只雞腿。

巫塵微眨了眨眼,但並沒停下奪食的動作。這個莊主很小氣,看他餓鬼投胎似的模樣,大概真的很久沒進食了,如果她動作稍微慢些,滿桌子美酒佳肴恐怕都要被他掃空了。

青山綠水進來時候,驚奇地發現,滿桌子碗碟竟然毫無剩渣。像抹過一樣干淨滑亮,而他們一個月來都食之無味的莊主,竟也打起了飽嗝,酒醉飯飽的兩人,似乎有點醇酒正酣,特別是那個巫塵微,似乎已經有點微醺,或許不只是微醺。

嚴 輕啜了口酒,讓酒味的香醇沖淡舌上的油膩,緩緩說︰「關于刑玥的死,你究竟還知道些什麼?你真的有把握能找出殺死刑玥的真凶?」

「真凶?」她晃了晃頭,好像脖子已經撐不住腦袋,「什麼真凶……」

他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搖晃的身體,「我看,你並不關心刑玥的事,凶手,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他不會……」她揚起唇角不客氣地嘲笑著,「凶手……胃口那麼大,殺一個刑玥……怎麼夠……」

殺一個刑玥還不夠?他的目光轉冷,緊盯她緋紅輕佻的臉頰,「什麼意思?」

「這樣都不明白……你是不是喝醉了……」她敲了敲疼痛欲裂的頭。

「喝醉的是你。」她最好是在說醉話,或許,現在並不是談這個問題的好時機。

「我、雖然是沒有喝過酒,但是、我的腦子其實還是很清楚,就是、覺得……屋頂在旋轉,你,也在轉,轉啊轉,轉啊轉……」她的腦袋也在微微旋轉。

「你沒喝過酒?」那些把酒當水牛飲的江湖豪客,在烯燼山莊也最多只敢喝三杯,再多一定會醉,而她喝了整整一壺,他還以為她酒量驚人。

「我看你還是去睡一覺,明早起來,還有你受的。」宿醉的感覺可不怎麼妙,特別是第一次。

「我沒……關系。」最後兩個字落音,她的身子便輕飄飄地往下倒去。

「喂。」嚴 眼明手快地接住她溫軟得不可思議的身子。

她在他懷里半眯著沉重的眼皮,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早知道,就不喝酒……」然後整片眼皮就完全覆上。

她酒量真的很差。

「莊主?」綠水覺得,一個不明底細的女人,這樣接近莊主是一件不怎麼安心的事,雖然她看起來是醉了,但誰能保證她不是裝的?就目前的姿勢而言,說不定隨時能把匕首刺入莊主的心窩。

嚴 揚手制止她,他知道綠水要說什麼。不管這個女人是什麼來歷,他知道,她已經完全輕而易舉地奪得了他的信任。

「去準備客房。」他吩咐。

「她要住下來嗎?」

「恐怕是。」她既然來招惹他,那麼,就不要指望他會讓她輕易走掉。

懷里的人兒動了動,夢囈地說了句︰「到了再叫醒我……話、還沒說完呢……」

嚴 突然覺得好笑,她倒是很會隨遇而安,把他的手臂當床嗎?到了再叫醒她?他得想想用什麼方法叫醒她好讓她有個深刻的記憶,否則下次她在別的男人懷里睡著,被吃干抹淨都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可不是個好現象,她得戒酒。

烯燼山莊有一百多間客房,用來招待前來拜訪或求助的武林中人,但刑玥死後,這里便失去了用場,烯燼山莊清靜得連丫環僕人走路都非常小心。武林各大門派,都急著和烯燼山莊劃清界線。

嚴 沒有叫醒巫塵微,輕輕把她放在床上,她還在夢囈嘀咕,又叫廚房煮了醒酒湯,半哄半騙地喂下,才轉身離開。

罷走到門口,身後傳來「咚」的一聲響,他猝然回身,竟發現巫塵微已經滾到床下,而滾落在地的她,依然還在尋找姿勢安睡,對自己的處境毫無知覺。一直候在門外的青山綠水看著這一幕只能嘆為觀止。

嚴 走過去,發現她的確滾得很有水準,並沒有傷害自己。再次將她抱回床上,這次沒有離開,他想確定她不會再次滾下床。

然而很不幸,巫塵微睡得似乎很不安分,在床上找不到舒適的位置,再次往邊緣滾落。幸好嚴 早有準備,接了個正著。

嘆了口氣,嚴 問︰「綠水,哪間客房的床最大?」

「每間客房的床都一樣。」綠水應道。她的床也一樣,她相信大部分的人都是睡在這樣大的床上。

「這床……對她而言似乎小了點。」嚴 訥訥地說,深沉的眸底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縱容。

綠水撇了撇嘴,「那就讓她睡地上好了,我看她也一樣睡得很安穩。」

這倒是事實。嚴 看了看懷里的人兒,略作思索,然後舉步往外走。

「莊主要抱她去哪?」綠水不解地問。

嚴 沒有答,徑直拐出回廊,折到廊橋,穿過曲橋……

「那個方向是……」綠水不敢置信,「硯廷水榭?!」

硯廷水榭是莊主的居所,那里,的確有一張足夠十個人平躺翻滾的大床。但是,那是莊主的床。倉若水來了烯燼山莊兩年,也從沒在硯廷水榭過夜。

「青山,莊主竟然讓那個女人睡硯廷水榭?!」這是什麼狀況?

青山雖然也詫異,但還算平靜,他緩緩開口︰「莊主對這個女人的確不一樣……」停了停,他說︰「你沒發現嗎?從進莊到現在,莊主的視線,幾乎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可、可是,莊主愛的人,不是倉若水嗎?」盡避她對倉若水並不滿意,因為那個紅顏禍水,害得莊主殺害了最好的兄弟,成為武林公敵。撇開這些不談,倉若水的美麗聰慧,善解人意,溫柔多情倒並未虛置了江湖第一美人的名餃。莊主愛上她,這似乎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但是這個女人……

「以前我也認為是,但是今天在莊外,莊主看她的眼神,讓我有些不確定了。」青山回憶道,「兩年前莊主遇到若水姑娘的時候,驚艷是有的,憐惜也有,卻從未有過像今天這樣的,近似有些……著迷。」

「著迷?」綠水還是有些不解,「如果莊主這麼容易移情別戀,那又為什麼會為了倉若水殺了刑大哥?」

「也許,莊主真的沒有殺刑大俠呢?莊主不是還讓森迄、飛揚去追查真凶?而且刑大俠和若水姑娘宣布結婚的時候,莊主雖然有些難以接受,但還是恭喜了他們,並讓他們在烯燼山莊辦喜事,他也親自操辦了,那時候,並沒有什麼異樣。」青山理智地說。

「可是你跟我,都親眼看到莊主把捻風劍從刑大哥的胸膛拔出來,幾乎所有參加喜宴的江湖俠客也都看到了,難道這也是假的嗎?」綠水說,「莊主或許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所以即使證據確鑿也徹底否認,或許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會真的殺了刑大哥,或許他在腦海里選擇忘記了那件事,那樣他的心里會好受些。但是,當時的情形,還有誰能用捻風劍把刑大哥殺掉還逃之夭夭?」

青山不語,因為他也找不出第二種可能。然而這對他們而言並不重要,不管莊主是不是凶手,都是他們誓死追隨的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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