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官夫人出牆 第三章 帝心(1)

雖是大白天,西宮殿中仍然點著數十枝蠟燭,地上的金磚被擦得閃閃發亮,爐里燃著龍涎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沁人芳香。

四周侍立的宮人和宦官,不管是動的、不動的,皆無人敢發出半點兒聲響,連呼吸都是極為輕淺。

整座大殿里只有蕭粗重的喘息聲,氣氛駭人。

太監張和悄悄地看一眼跪在地上請脈的太醫方磊,看著他鎮定的臉色,張和緩緩吐口氣,一顆心總算是定了下來。

皇上的風邪痹癥又發作了,每回發作,整個宮里的人無不戰戰兢兢,不知道幾時會有人倒霉,幸好太醫院新薦來的方磊醫術高明,總能暫時將那股子疼痛給壓下去,否則誰曉得有多少人要受害。

方磊才進太醫院不久,是老太醫徐鳴邦所薦,太醫院里,這種等級的太醫原本無法進到東西宮為皇帝後妃號脈,只因今年大年初一,一大半的人都回家過年了,成王世子突然得了急癥,成王府的人幾乎是架走了剩下當值的太醫,太醫院頓時只剩他一人,沒想到皇上也發病,疼痛難當,別無選擇之下,只好讓他到皇上面前診治。

誰想得到幾根銀針扎下去、一帖藥伺候,皇帝的疼痛不但消停了,還飽飽地睡上六個時辰,醒來精神大振,整個人覺得所有病痛都痊愈,龍心大悅。

那天過後,皇帝升了方磊的位分,讓他在御前伺候。

方磊號過脈,退開兩步。

「怎樣?」蕭皺緊雙眉問。

「稟皇上,如同上回臣所言,皇上這病除非是以粗食取代佳饌,禁酒、絕,日日操練習武,否則不能根斷。」

蕭冷哼一聲。

他日日無女不歡,要他戒,豈不笑話,況且他夜里輾轉難眠,若非在女子身上發泄過多的精力,豈能入睡?

當皇帝圖的是什麼,也不過就那個大如天地的權柄,吃不成吃、喝不成喝,連女人都戒,那他當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皇上,微臣一片忠心,望皇上……」

「夠了、夠了,一個太醫嘮嘮叨叨的,像個娘兒們,這斷病謗的事,你去想辦法,現在,先替朕止了疼痛。」

才說著,疼痛侵襲,他擰起兩道濃眉,張和使個眼色,一個小爆女連忙將手上端著的藥碗遞上前去,約莫是疼得厲害,蕭大掌一拍,重重地落在嵌螺鈿梨花榻上。

爆女驚嚇,失了手,藥盅摔落地面,蕭震怒,銳眼一瞪,朝張和大吼,「來人,把這個下作的賤婢給朕拖出去杖斃!」

爆女一張臉頓失血色,伏地連連叩首,嘶聲哀求,「皇上饒命,求皇上饒命……」

張和皺緊眉心,這已是這個月里杖斃的第十七個宮女了,前幾天,皇上連在身邊服侍了七、八年的小順子都給殺了,再這樣下去,怕是連自己都躲不過。

皇上近月來,益發喜怒無常,在朝前,怕朝臣失心、怕百姓私語,還略有節制,可回到後宮,一個不順心就打殺宮人,連幾個平日頗受寵愛的嬪妃都被貶至冷宮。

繼續這樣下去,真不知道還有誰敢待在皇帝身邊,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會遭殃。

方磊施過針,蕭臉色漸漸緩和,他嘆口氣,服下方磊呈上的丹藥,片刻,蕭面露微笑。

「皇上,這藥不能多服……」方磊才開了口,皇帝便一揮手,阻下他的話。

「朕明白,此藥含微毒不能多進,可它能讓朕舒暢一整日,有何不可?」

人生,圖的不就是片刻暢快。皇帝當了五年,越當越沒味兒,那年汲汲營營坐上帝位,以為從此就能順心遂意、為所欲為,沒想到真正當上皇帝,才知道即便權柄大如天,卻也局限自由,做這不行、做那不行,考慮臣心、擔心民情,倘若執意固執,言官折子就如雪片飛來,把他比成暴虐無道的夏桀、周幽王之類。

方磊嘆了口幾不可辨的氣,說道︰「是,微臣下去為皇上重新熬湯藥。」

「行,下去吧。」

方磊退下後,蕭坐起身,想起方磊那家伙脾氣硬邦邦的,可卻是真心待自己,自他來了之後,將這欺了自己年余、太醫們束手無策的疼痛給鎮壓了,便是精神也一日好過一日,雖說丹藥有毒,可世間本就是無藥不毒。

想到此,蕭想起那個太醫院首徐鳴邦不就是蕭瑛的表舅?他一直不大信任他,卻刻意給他高位,並讓下頭的人監視著,以為他會得意忘形、露出馬腳。

沒想到這幾年他倒是小心謹慎、恭敬仔細,還薦了方磊這號人物進太醫院,也是自己福大,若是再晚個幾年才知道方磊,他豈不是要讓這痛給活活折騰死。

「賞,賞太醫院徐鳴邦白銀二十兩、緞十疋。」

「是。」張和躬身領旨,他善于察言觀色,見皇帝面露笑容,遂上前一步,在蕭耳畔輕道︰「皇上宣蜀王進宮,王爺已經在外頭恭候兩個時辰了。」

「臣弟到了?宣!」

他略略坐起,讓宮女近身整理衣冠。

不多時,蕭瑛跟在張和身後走進來。

從蕭瑛進屋,蕭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看著溫潤爾雅、豐神俊朗的蕭瑛,他眼底略略透著妒意。

他的母親是賢妃,一個溫柔似水、聰慧婉約的女子,她不同于宮中其他妃嬪,一心一意想借著兒子爬上高位。賢妃真心疼愛蕭瑛,甚至為保全他,狠心將他送往少林寺,直到十五歲、他有了足夠的自保能力,才將他接回宮廷。

蕭曾經親眼見賢妃對著蕭瑛,一字一句告訴他,「兒啊,娘不要你飛黃騰達,娘只求你快樂暢意,一輩子順遂平安,懂嗎?世上再沒什麼事比幸福更重要,不要去爭奪名利權柄,要爭,便爭一顆快樂心。」

他嫉妒極了,為什麼他的母後不是賢妃,為什麼母後從不在乎他的快樂?為什麼在他十五歲時母後就舍得將他送往戰場,逼他掌握兵權,成為人上人?

他忌恨蕭瑛的幸運,忌恨他能得到母妃、父皇的疼惜,忌恨他有一張英俊瀟灑、酷似賢妃的臉,忌恨他滿月復文采、天生英才。

于是他搶走所有蕭瑛想要的東西,不管是父皇的賞賜、太監宮女、兵權……甚至知道他是情感豐富的男人,刻意在他身邊安插一枚棋子,讓他愛上她、戀上她,然後教他知道真相,徹底摧毀他的感情。

很幼稚嗎?是,既無知又幼稚,可他真正想搶走的東西終究無法到手。

他要什麼?要父皇的疼愛與看重。

但他得不到,因為那個謠言,讓父王疑心他不是皇家血脈。至于是謠言或真相,沒有人知道,他只知道,那始終是他奪位最大的致命傷。

他要什麼?要蕭瑛的母妃。

他一樣得不到,因為賢妃死得太早,他得到權勢,她卻已經離開人世,他曾經在心底想過千次萬次,倘若上蒼給他機會,他願意將至高無上的位置為她雙手奉上,即使他會因此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他拼了命爭取的,蕭瑛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這樣的兄弟,他豈能不怨不恨、不將他當成眼中釘?只是恨由心生,欲傷人,先傷己,他的心始終忿忿不平,多年怨恨,正是造成他失眠的主因。

五年不見,自己變成至高無上的皇帝,蕭瑛卻成了流連花叢的閑散王爺。

他以為自己早已狠狠將蕭瑛踩在腳底下,沒想到今日一見,那份自卑再度浮上心頭。

看著蕭瑛穿著一件天青色錦袍,腰間系著琥珀玉帶,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人才如玉、氣質出塵,豐偉俊朗,儼然是個氣度翩翩的佳公子,哪像自己,年方四十卻大月復便便、垂垂老矣。

「臣弟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蕭瑛伏地叩首。

「起來吧,都是兄弟,做啥行此大禮?」蕭微微一笑,話是這樣說,卻還是等蕭瑛行足了大禮才出聲,他伸手向蕭瑛。「過來,讓朕好好看看朕的六皇弟。」

想把他踩在腳底下的心思從沒間斷過,每每想蕭瑛空有才華卻一事無成,想他風流惡名在外,以至于官宦女子不願與之婚配,每個念頭都讓他感到滿足,可他……蕭看著他那張與賢妃相似的臉,微微的罪惡感升起。

他答應她的,曾經,他答應過她……

蕭瑛起身,眼底盈著淡淡淚痕,他向蕭靠近,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底的孺慕之情盡現。

他的淚……是真心的嗎?盡避自己把他放逐到蜀地,盡避多年來不聞不問,他依然對自己這個兄長心存敬愛?他除了容貌,個性也像賢妃,不爭不搶,不忮不求?

五年了,自己在他身邊埋的人夠多,他不信如此聰明的人物,會連半分野心都沒有,然而,每個由探子傳來的訊息都讓他不得不信,蕭瑛並不如他所料的野心勃勃。

蕭瑛的淚水讓蕭想起當年,那時蕭瑛才五歲,他已經二十三,他想見賢妃,但成年的王爺必須在宮外建府,往來後宮需要借口,因此蕭瑛成了最佳理由。

他疼愛蕭瑛,教導他讀書寫字,而賢妃在一旁做針黹,偶爾抬眼對他們笑著,融洽的氣氛、淡淡的幸福感覺,他恍惚中有種錯覺——夫妻、孩子,他們三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蕭瑛總是纏著他,而他看著蕭瑛的眼光永遠復雜,說不清心中的矛盾沖突,對他,既是妒嫉,也有疼惜。

他緩緩吐氣,或許……是該放下了,為了賢妃,也為了自己。

「六皇弟,這些年苦了你了。」看著蕭瑛酷似賢妃的眼楮,他拉起一絲笑意。

「臣弟不苦,這些年皇上的厚待,讓臣弟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母妃天上有知,定會替臣弟感激皇上。」

蕭瑛的話勾起蕭的心思。是嗎?她會感激他嗎?

賢妃在臨死前,緊握他的手,求他周全蕭瑛的性命,她說︰「不願瑛兒心存大志,只求他平安幸福,倘若你肯顧慮我們之間的一點情誼,請讓瑛兒活下來,讓他遠離京城。

她說,整個後宮,她只信他,所有人都說他是嗜血凶殘的屠夫,只有她,她相信他是好人,所以托付、所以安心。

她死去那夜,他潛入後宮,打開覆在她臉上的綢緞,看著她安詳的臉龐,她不是死了,是睡了,只不過睡得深沉,不願意再醒,他把自己的貼身玉佩系在她頸間,告訴她,來生,他們定要再見。

唉,蕭嘆息。「這是朕答應賢妃的,保你一世榮華富貴。今日再見臣弟,心中感觸甚深。」

這話讓蕭瑛無從應答,他望著蕭的眼神里唯有感激。

「皇弟風華正茂,不像朕……」他看一眼滿布斑紋的手背和痴肥的腰圍,嘆氣道︰「朕已是老病身。」

「皇上千萬別這麼想,如今皇上為國事操勞過度,身子才略感不適,待太醫悉心診治、好好調養,皇上正值壯年,定能再開疆拓土、帶領祈鳳皇朝數十載。」

他嘴里這樣說的同時,心底卻想,這個身著龍袍、神色枯槁的老者,與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皇帝已判若兩人。

好話人人愛,尤其是從蕭瑛嘴里說出來,更具說服力,蕭笑開,指了指座椅,讓蕭瑛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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