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陽光明媚,為這次的押運開了好頭。
一排馬車載著用皇條封好的箱子,轆轆而來,兩旁是負責護送的官兵,英姿勃發地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前方的正是——一臉倒霉相的康定小王爺。
「王爺!」
趙雍一听這倒霉聲音,差點就從「麒麟」上摔了下來,「阿來……你你,你怎麼也來了?哦,你是來送行的是吧,一定是的吧。哎呀,不要這麼客氣了嘛。」
騎在馬上的燕歸來笑眯眯的,「小王爺,你也知道的,我不會跟你客氣的啦,我也要跟你們一起去。可以嗎?」她靠近趙雍,陰惻惻地問。
這下一個頭要兩個大了。
司徒飛花騎著一匹彪悍大馬,慢悠悠地跟在燕歸來的小馬後頭,兩相對比下,更顯得燕歸來可愛極了,「小王爺,午時出發,隊伍在半夜可趕到洪城的驛站稍作歇息。」
「不急。時間夠充裕,我們只要能在國丈七十大壽趕到即可。」現在比較讓人頭疼的是,一臉興奮,一看就要闖禍的燕歸來表妹啊。趙雍瞟了一眼燕歸來那張平凡的臉,不禁連連嘆了好幾個氣。
所幸的是,一向黏人的表妹連再看他一眼都沒有,整個行進過程中,她都像只快樂的蜜蜂,繞著司徒飛花飛來飛去。有些听了會讓人吐血的,無聊之極的對白,譬如說「哇,飛花兄,你看,小王爺的臉好大哦,是不是很像一塊面餅啊」、「飛花兄,快看啊,狗狗在交配耶」、「飛花兄,你是不是在流汗啊,我幫你擦擦啊」,可見這個鬧哄哄的丫頭沒有被單調沉悶的行軍給憋壞了,反而精神抖擻,精力旺盛。
只是,她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繞著自己轉了,這點認知多少讓趙雍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但若不是知道阿來的過去,也就不會明白現在的阿來的快樂有多麼難得了。
到了半夜,隊伍正好趕到洪城,在官方驛站休息一夜。
驛站業已備好酒水房間,吃完飯,三三兩兩的士兵都抱著長矛到馬廄,一來沒有那麼多房間可以給他們睡,二來,跟馬一起睡,也暖和一些。還有一些搭著帳篷,生些火,喝酒暖和身子,湊合湊合了睡。
「行軍路上,會辛苦一些。今晚就煩阿來兄弟同我一起睡了。」司徒飛花月兌下厚重的大衣,拍去一路上的塵土,年輕的臉龐映著火光,竟叫燕歸來一時看得別不開眼。
「飛花兄,你和素平小扮有高麗人的血統吧?」
司徒飛花臉色一僵,轉身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燕歸來,俊眸底是嚴厲的懷疑,「為什麼這麼說?」
「素平小扮五官精致,相貌溫柔,北方男子長不出這樣陰柔的氣質,又不是純粹的江南人。而飛花兄嘛,怎麼說呢,可能是一種直覺吧。」燕歸來回望著司徒飛花,突然咧嘴一笑,「飛花兄,你不打自招了哦。你果然是高麗人啊,我的直覺真的很準。」
司徒飛花依舊面無表情,但是燕歸來不介意。她對司徒飛花全然無防範,懶懶地躺在床榻上,望著單調的床梁,道︰「我娘也是高麗人。人人都說高麗人不如漢人漂亮,可是我娘卻不一樣。我爹說,就連江南都找不到一個女子能比得上我娘半分美貌的。」她掀眸瞅著司徒飛花,「你看上去很不高興呢。因為我說你是高麗人嗎?」
司徒飛花冷哼一聲,往日對他的虛偽關切,這個時候統統都收起了,如一座冰山背對著她坐下。
「飛花兄,這才是你真實的個性對不對?其實打從一開始,你就連理都不想搭理我,卻礙于我跟康定王爺的交情匪淺而跟我做朋友,或者說,如果康定王爺不是王爺,你連他都不想搭理。」
「你自以為開始了解我了嗎?」司徒飛花斜睨著他,卻是不去看她那雙亮如星辰的眼,「我是高麗人又如何,我從不在乎此。你也最好別把自己當一回事。」
「小心人言可畏,隨時叫你人頭落地。」
他炙熱的氣息帶著點酒氣噴到燕歸來的臉上,雙眸眯成一條縫。他的聲音卻冷冷的,就像是從陰曹地府吹來的冷風一樣,右手做了個手勢,在燕歸來的脖頸處劃了一口,叫燕歸來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直到司徒飛花放開他,無聲地走出房間,他才松了一口氣,無意識地模著脖子,真的感覺到脖子上一陣疼痛。
到了三更天,月光顯得更明亮,瀟灑一輪,高空俯瞰大地。
夜里,士兵們都昏昏沉沉地入了睡,除了守夜的幾個官兵還在低聲聊些話茬。
趙雍拎著一壺酒,爬上驛站的屋頂,只見司徒飛花孤身一人正對著明月飲酒,「司徒,好雅興。」
「小王爺。」司徒飛花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又獨自喝了口酒。
「行軍路上,還是少喝點酒。即使心里真的很苦悶。」
司徒飛花詫異地掀眸。在他的印象里,康定小王爺雖然貴為王爺,卻是小孩子心性,這點倒是與阿來像得很。他們兩個人怎麼今日都懂得「關心」他人起來了?「小王爺放心,卑職只是小酌。」
「阿來呢,那塊麥芽糖怎麼沒粘著你?」
一談起阿來,司徒飛花臉色又繃了繃。不是他不擅長在別人面前掩飾自己,只是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他對阿來的情緒,是一種不同以往的陌生情緒,「他……大概已經睡下了。日里行程安排得緊,阿來兄弟恐怕是吃不消。」
趙雍想想也對。像燕歸來那樣一路折騰地過來,不累才怪。
兩個大男人平日里也沒有什麼交集,加上各有心事,也就只是喝著悶酒,不發一聲。
「有點冷,嗯?」
「嗯。」
「喝點酒暖和啊。」
「嗯……」
「……三更了……」
「唔。」
這有一句沒一句的對白連月亮听得都打哈欠了。趙雍尷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阿來到底看上司徒飛花哪個地方了,這麼無趣的男人不會把她給憋死嗎?或者是被她吵死?「要是阿來在這里就熱鬧許多了,啊?」
這次司徒飛花干脆連嗯都省下來了。
「司徒,你很討厭我們家阿來嗎?」
很討厭嗎?他也不太清楚。只是燕歸來從一開始就以老相識的態度橫然插足他的生活,他也從一開始就排斥燕歸來進入他的生活中,排斥燕歸來一副跟他跟素平好朋友的樣子,事實上,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不是嗎?
他跟素平,根本不可能會有朋友。
「你別看阿來整天嘰嘰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又喜歡到處惹是生非,可是她的心眼很好,跟她的娘親一樣又漂亮又乖巧。我記得我才十五歲,便跟著父王東征西討,滿身傷痕回來的時候,沒人在乎我,連一聲最簡單的問候都沒有。皇族的親情淡薄的就跟一張紙一樣,多是非恩怨。只有阿來一個人,不但站在寒風里等了我一整夜,看見我的傷,「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那時候我就想,從今往後,我要好好地保護她,不再讓她傷心難過。」
司徒飛花皺著眉頭,將嘴唇抿得緊緊的。
他是知道小王爺跟阿來的關系好,卻是不知道好到這樣的程度,竟叫他感到口中的老酒有種苦澀的滋味。
「阿來不是一直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每個人都有一段無法抹去的悲傷,這點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阿來離開的時候,我沒有阻止她。幸好,她現在變得很快樂,過去的一切也漸漸地都忘記了。」趙雍微微一笑。
「忘記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司徒飛花低沉地道了一聲,「小王爺,時候不早了,卑職先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哎——」趙雍呆呆地看著司徒飛花身手很好地飛到院子里,很快地,高大的人影就隱沒在黑暗中。半天,他才回過神來,「你……你怎麼也不問問阿來有怎樣的過去嘛?虧我還打了一個晚上的月復稿。」
嘖,真無情。趙雍對著明月,舉杯,輕輕嘆息。
司徒飛花回房的時候,房里只剩一盞微弱的燈光還在搖曳。
而燕歸來早就四腳朝天,呼呼大睡。她像塊麥芽糖黏在棉被上,抱著棉被滾到內側去,又滾滾滾,滾到床沿,腳一踹,棉被嘩啦啦地掉到地上去了,司徒飛花站立在床側,看見他如此驚人的踢被子功夫,一時汗顏。
「這麼睡,不冷嗎?」司徒飛花嘆了嘆氣,將地上的被子拾了起來,輕輕給她蓋上。
餅長的劉海孩子氣地遮住燕歸來清秀的臉龐,司徒飛花也不知自己是著了什麼魔,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右手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輕輕撩開她的劉海,露出燕歸來紅潤的粉頰。那雙會擾人心緒的大眼這個時候正乖乖地閉著,濃密的眼睫毛像片銀杏葉遮出一塊小小的陰影。
他不喜歡看燕歸來的眼楮,所以他可以解釋為什麼現在自己會看這張臉有些順眼了。
因為這張臉對他沒有任何威脅力。
有時候他會突然覺得,這張臉不應該屬于燕歸來的。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好像他原本應該知道燕歸來的模樣,而現在的燕歸來就像是戴著一張面具。
司徒飛花驀然心驚,低頭在燕歸來臉上細細梭巡起來,冰涼的長指撫模過她柔軟的臉頰,卻沒有真實的感覺。
「司徒……飛花,你回來了?」燕歸來張開困頓的眼楮,半夢半醒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司徒飛花幾乎是立即地別開眼,兩手撐在床上,翻身就與燕歸來躺臥在一起了,「天還未亮,你再睡一會吧。」他閉上眼楮,盼著快快入睡。突然一個軟軟的物體壓在他的身上,久違的溫度好像從心底泛濫開了。
「這麼睡,會冷的。要蓋被子才對嘛。」燕歸來軟軟地說了聲晚安,實在挨不住困,躲進被子里睡去了,只是這次卻安分守己,再也沒踢被子了。
司徒飛花沒有睜開眼楮,就好像他已經睡著了,睡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