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刺殺事件,被李成悅處理得滴水不漏。他回報太後的說法是︰他回宮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刺客,于是就地正法,連尸首都已經處理了。
據說太後那位親弟弟和五皇子,都被她狠狠訓斥了一頓,並且要求他們立下保證,以後再不可以做類似的事情。孟羿珣遲早有一天得死,但絕對不能死在現在。
第二天,太後破天荒地親臨沐宵殿,帶著五皇子說是來探望孟羿珣。
早上起床的時候,孟羿珣明明已經神采奕奕到仿佛昨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听這個消息,立馬又裝模作樣半死不活地躺到了軟榻上,硬說自己受了驚嚇。太後隨行的太醫草草替他把了把脈,又哼哼啊啊地說了一堆並無大礙安心靜養之類的套話,扔下個寧神靜氣的方子之後,便逃似的走了。
方子紅綃拿了去,半個時辰之後藥熬好端上來,孟羿珣讓她放在桌上涼一下,結果等她一走開,卻立即拿起碗往窗外潑了出去。
「怎麼倒掉了?」侗紫述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昨晚上他的確不太好,這藥雖不見得對癥,但吃下去說不定也會有些好處。
孟羿珣笑笑,輕輕回了她兩個字︰「有毒。」
侗紫述身體一抖,如遭重擊,臉上的血色片刻間褪盡,「你是說,太後讓人在藥里下毒?」
孟羿珣悠悠地道︰「不然你以為,李成悅是憑什麼獲得太後信任的?」
她的神情更加震驚,「也是……下毒?」
「確切地說,是李成悅當著太後的面,自願服下了需要每月服食解藥的慢性毒藥。」
看她的嘴唇動了好幾下,卻沒能發出完整的聲音,他知道她被自己嚇到了。
他的嘴角又是一勾,接著解釋道︰「不用擔心,皇家秘毒,真正的詳細用法和解藥唯有代代君王以秘本相傳,連太後都並不十分了解,所以李成悅的毒,其實早已由我私下解開了。」
「那為什麼……」她的後背有些發冷,回想當初太後讓她帶著書去找孟羿珣的時候,如果也讓她服下了毒藥……
她不敢想象後來的事情會怎麼發展,更不敢想象,自己還會不會投向孟羿珣。
「太後不會對你用毒的。」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孟羿珣又補了一句︰「皇家秘家配制起來也十分不易,她不會隨便用。」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表情有些似笑非笑。
侗紫述想了半天,終于明白過來了,「你的意思是……太後不會把毒藥浪費在我身上?」她的臉垮下來,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原來她不但是個小角色,更加微不足道到人家把毒藥用到她身上都嫌浪費。
忽然就有種隱隱的挫敗和無力。在太後那里,她從一開始就是個隨時可以丟棄的小卒子,她曾經以為是太後看走了眼,但現在她才發現,其實太後完全是對的。
她也曾以為,投向孟羿珣之後,她或多或少總能幫到他們一些的,可是越深入了解到他們布的那些局,她就越是明白,她其實真的涉不進他們的局里。
那些東西,是她完全無法想象和觸及的。她最多只能安靜地做一個旁觀者,看著他們一步一步地把棋走下去。
「皇上,我義父究竟為什麼要把我送到你身邊來?」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究竟有什麼作用。
孟羿珣轉頭定定地看著她,眼底仍然是似笑非笑,聲音溫柔而輕緩︰「其實,你義父大概只是覺得我太孤單了吧,所以才送了一個你來,讓你陪在我的身邊。紫述,你不用刻意地去做任何事,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很特殊的意義。如果一定要說幫我的話,昨晚你就救了我一命不是嗎?」
他似乎也很清楚,她在糾結些什麼。
「……可是,我更希望我能實實在在地幫到你。畢竟我們是在做交易,我幫你,換我有朝一日的平安出宮。」她卻別開臉,不去看他。
「你就這麼想出宮?」他不笑了,眉心終于微微皺了起來,尾音有淡淡的上揚。
「是。」她無比堅定地答了一個字,「我想出宮,非常想。」
「為什麼?」
「不為什麼。從我進入淨室的第一天,我就是這麼告訴皇上的不是嗎?」
他神情有些復雜地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有些累了,最終閉上眼仰躺回了軟榻上,衣袍的一片下擺落到了榻下,隨著不知從哪里鑽進來的微風輕輕擺動,有些輕軟無力的飄忽感。
她站在一旁,也不再做聲了,過了很久之後,才再次開口輕輕地說︰「皇上你還沒告訴我……太後是不是真的在你的藥里下毒?」
她還沒有忘記這個。如果說下毒,他的日常飯菜更是數不清的機會,他又怎麼能防得住?還是……他也用了和李成悅一樣的辦法?
「是啊。」他閉著眼淡淡地回答,「藥,飯菜,茶水,能下毒的地方應該都下過吧。不過她能下我也能解,所以,倒也無關緊要,我潑掉那碗藥只是單純地不想喝而已。」
他還以為,昨晚他和侗紫述已經跨出了至關重要的一大步,沒想到一覺醒來,她卻決絕地把他推得更遠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侗紫述心里,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結?
「所以記得,以後若是送給我的東西,我沒有吃過之前,千萬不能動。」他重新睜開眼,漫不經心地道,然後帶些倦意對她笑笑,「你先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侗紫述在榻邊無聲無息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
踏下台階的時候,一片枯黃的樹葉忽然無聲無息地飄到了她的面前,直到落地的時候,才發出一聲微微的脆響。她下意識地抬起頭,這才發現殿門邊那棵大樹的樹冠早已茂密不在了,樹葉間曾經的黃綠夾雜完全變成了光禿禿的枝干——原來,居然就已經立冬了。
這幾日雖還有些微暖,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徹底冷下來了。
她歪著頭靜靜地想著。
她得把孟羿珣密室里的軟墊和地毯都改厚一些了,否則等到天氣繼續冷下去,在上面坐久了膝蓋大概會發疼的。
至于明年……
到了明年開春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奪回大權了,那時候,他的身邊應該就有了更加體貼細致的姑娘來照顧他了吧……
孟羿珣一覺睡到中午,醒過來吃了午飯之後,就又進淨室去了。
侗紫述跟在他身後,很想勸他今天別進去了,就在外面歇一天,但踟躕了很久,居然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進了密室孟羿珣就像往常一樣,埋頭坐在長幾前聚精會神地看起太傅寫給他的那些謄本來,侗紫述只是默默無言地坐在面對。
餅了很久,他忽然抬起頭輕聲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侗紫述抿抿唇角,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說話的力場,但還是開了口︰「你非得趕著進來處理這些東西不可嗎?昨晚你都還在發熱,我覺得,你至少應該休息一天的。」
孟羿珣拿著筆在石硯中沾了沾丹砂,輕聲跟她解釋︰「這些東西,都是太傅謄抄的一些緊要的各地政務,每次送一批進來,我批閱了,再趁送東西進來的時候放在夾層里讓人帶出去。太傅看過之後,若是我處理得當,他會就以他的名義到朝堂上提出來,若是我處理得不得當,他也會在上面留下筆墨,下一次再讓人帶進來給我看,一起商議。這些東西就像是太傅與我之間的日常功課——送東西的日子快要到了,這批若不快點批完,怕是趕不及送出去了。」
全天下,大概只有區區的那麼幾個人才知道,他們那個軟弱無用、沉迷金石的少年君王,每天都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密室里,悄無聲息地做著身為一個君王該做的一切,包括那一本一本運進來經年累月最終碼成牆的書本,包括油燈下那一份一份仔細批閱過的謄本,甚至包括那個昏庸無能只靠沉迷金石丹藥尋求慰藉的可笑名聲,還有那些可能長年被下毒的清素飯菜……
他從沒享受過一天身為帝王的快樂,卻必須承擔起身為帝王的一切責任。
他從來不說他難不難,累不累,可是她看到的一切,卻讓她一天一天地覺得,心口越來越疼。
然而,他們真的有完全的把握,能等到成功的那一天嗎?
「皇上……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日後你們並未成功,你付出的這一切……只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她清楚這句話很大逆不道,可就是忍不住想說。不是為自己,只是為了孟羿珣。
「紫述,」他抬頭,依然微笑,執著筆的右手懸在紙面上,「我盡力了。」他看著她,聲音輕緩,但神情認真地說,「即便我最後留在史書上的一筆,只能是‘昏潰無能,沉迷長生修道之術,終因誤食丹藥而死’,我也盡力了。日後九泉之下,上對得起孟家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大炎無數黎民百姓。」
她突然間有想哭的沖動,更想沖過去不顧一切地擁緊他,不管他的身份,地位與皇宮,也不管明天究竟會怎麼樣,只要抱著他就好。
但最後,她依然只是僵硬地直著背脊坐在那里,抓緊腿上的裙擺,緩緩放開然後再慢慢握緊,什麼都沒有做。
十幾天之後,忽然從北方傳來消息,北方大旱,不少地方幾乎顆粒無收,饑荒肆虐,災民遍野。
消息傳來的時候,據說旱情已一月有余,幾翻輾轉才報到京師。
太後那邊打算怎麼個應對法,暫時還不得而知,倒是孟羿珣得到消息之後,就開始整天整天地泡在淨室里不出來,有時候一泡就是一通宵。他對外都說是在修身養性為民祈福,但只有侗紫述才知道,他甚至已經放棄了原本靠送煉丹材料進出夾帶奏折的方式,而改為冒險讓侗紫述帶著一書信轉交李成悅,再由李成悅傳給太傅。
一封封書信頻繁地在侗紫述和李成悅手上來來回回,他們卻似乎仍然沒有商量出個好結果,至少,孟羿珣的臉色,一天只比一天沉重。
其實所謂的賑災具體要怎麼個賑法,侗紫述是完全不懂的,但身為一個平民百姓她卻知道,所謂的賑災,想要災銀真真切切地落到災民手上,中間卻是困難重重,經了幾位官員幾道衙門,就得扒下幾層皮。
這中間的輾轉思量,知人善用,才是最費神的。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孟羿珣眼看著就瘦了一圈。
「休息一下吧。再這麼折騰下去,你也要撐不住了。」侗紫述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輕輕抽走了他手上的筆,「太後就算再如何護著她自家人,至少一定會放糧賑災的。朝中好歹還有太傅他們頂著,你被困在這里動彈不得,憂國憂民之前,先照顧好自己。」
被抽掉筆的孟羿珣單手支額,有些疲倦地笑笑,深深吸了口氣,「我還真沒有你想的那麼憂國憂民……只是太傅要求,這次的賑災事宜全部由我主持,他只負責听令,也算是給我一次歷練的機會。」
他不經意般地伸手,似乎想要觸模她的臉,卻被她微微側頭躲開了。
他笑得肩頭一動,不以為意,接著道︰「紫述……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那都是好听的套話——可是當你的一個命令或一句話,就能讓成千上萬的人活下去或步上死路,就已不由得你不全身心投入了。責任,尤其那些不得不擔的責任,是個很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