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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闕 第6章(2)

換了幾次帕子之後,情況仍沒有什麼好轉,侗紫述終于徹底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轉了很多圈,思考著應該去向誰求救——蕭大安剛走,而且他的身份只適合在暗中伸手,不能站到明處,否則他就危險了。去找沐宵殿的其他人,倒是可以立即替孟羿珣招來御醫,但太後絕對不可能容忍任何心向著孟羿珣的人,她這一找,卻又把自己放進了危險里。

想來想去,腦子反而漸漸清楚了,最後她一咬牙,直接向著東邊偏殿的一處奔了過去。

在那間屋子的房門外極輕地敲了敲,沒听到回應的聲音,她倒是低低地先開了口︰「李總管,是我。」

棒了片刻,李成悅穿戴整齊地開了門,看不出是剛回來還是剛起來,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塊臉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的下文。

「皇上在發熱,可能需要御醫。」她也定定看著李成悅的眼楮,悄聲但清晰地說著。

李成悅關好門,一言不發地就當先朝孟羿珣的寢室走去,侗紫述緊追上兩步。

他沒有轉頭,只是突然問︰「你怎麼知道我是皇上的人?」

她竟然會跑來向他求救,除了這個,絕對沒有別的解釋。

侗紫述倒像一點也不驚訝他的問話,只是跟在他身後快步走著,「我見過大鴉停在你的肩膀上。大鴉和阿烏不是普通的畜生,皇上進了密室用它們放哨,也用它們和我義父聯絡,它們絕不可能主動去親近一個和皇上立場完全對立的人。」

他們的那些朝堂大局,她不懂,但是這些身邊的細枝末節,她卻看得很清楚。

「就憑這個?」李成悅講話也和他的表情一樣,聲調永遠是沒有起伏的。

「方才我義父殺了那黑衣人,他說有人會處理那個人的尸首,叫我不用管。皇上不會武功,若是明早被人發現那個死人,有人暗中在保護皇上的事恐怕就瞞不住了吧?除非在沐宵殿內也有皇上的人,並且這個人能夠悄悄處理好尸首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懷疑。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了。」

李成悅跨過門檻,嘴角動了動,難得地扯出一個類似于笑的表情,算是對她的贊賞。

進入孟羿珣的寢室之後,他走到床邊拿下錦帕,用手背試了試孟羿珣額頭的溫度,又低喚了他兩聲。

沒想到孟羿珣側了側頭,睫毛微顫了幾下,眼楮竟然緩緩張了開來。

「皇上,你還好嗎?」侗紫述的一顆心瞬間落回了大半,坐到床沿低聲問他。

孟羿珣伸出一根手指,勉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隔了片刻才輕聲說︰「……水。」

侗紫述扶著他慢慢坐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李成悅已經倒好一杯水遞了過來。喝完了水,他喘了一口氣才又低聲說︰「……我沒事,不要驚動太醫,省得節外生枝。」

「屬下回來晚了,沒想到那位統領居然會直接對皇上下手,還好蕭大安及時趕了過來。尸體我已經處理了,明天會回報太後,也會暗中調兩個人過來保護皇上。這樣的事不能再發生了。」李成悅放下杯子說道。

「不用。我若真死了,太後才真正地麻煩了,有了這一次她必定會更加看緊她身邊的人,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現在還沒到那麼危險的地步。」孟羿珣笑笑,直接否定了李成悅的想法。

「是。」和侗紫述曾經見過的針鋒相對完全不同,真實的李成悅在這位主子面前,似乎只有服從。

說完之後,孟羿珣緩緩閉上眼,似乎是累了,侗紫述示意李成悅再擰張錦帕過來,低聲問他要不要躺下來休息,他卻只是搖搖頭,靠著她沒有動。

餅了一會兒,他重新睜開眼,帶著一點微含倦意的淺淡笑容對李成悅道︰「你去遠一點的地方坐著……我有話想問問紫述。」

李成悅連表情都沒有變,直接走到離他們最遠的椅子上坐下,執行得一絲不苟。

侗紫述的眼神有些迷惑,不知道他想跟自己說什麼,模了模他的額頭,又替他換了一張剛擰好的錦帕,等著他開口。

「那時候……我傷到你了嗎?」溫柔低沉的語調,他的第一句是這麼說的。

「什麼?」侗紫述不解。

「我沖出來的時候,踢你那一腳。」

「那個啊,沒有。」下意識地撒了個謊,其實他那一腳還真是用了全力,她還沒來得及察看,估計小腿上青紫一大片是難免的。

「真的?」音調微微提高了一點,擺明了不信,「那你把裙子撩起來,讓我看看。」

侗紫述一滯,考慮是不是該把他當登徒浪子一耳光扇過去。

他笑起來,察覺到她在暗暗磨牙,「放心,我開玩笑的,回去之後找點藥油好好揉一揉,當時我怕你沖過來,不得不那麼做。」

「……我知道。」頓了頓,她回答得很輕。

「既然知道,為什麼之後又追過來了?」笑容斂去了,輕淡的語氣里居然有了一絲嚴厲的意思。

侗紫述不想回答,其實她當時只是本能地覺得,她應該追過去而已,至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面對那個黑衣人。

「記得,蕭大安挑了你,就是覺得你能夠,也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應該保護好自己,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明哲保身為先。」他微微側過臉,低聲說。

「那你呢?」她反問,「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護好自己嗎?」

孟羿珣拿下額頭上的錦帕,撐著床面完全轉過身來和她對視,良久之後,忽然唇角又是一勾,認認真真地告訴她︰「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無論情況怎樣,我都是必須要面對的人,事實上,從很早之前我就已做好了在這里關一輩子,或者哪天突然被母後處決的準備。」

她心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月兌口就是一句︰「我留在這里不是想看著你去死的。」

他笑得更奇異,眼底有隱隱的光芒流動,定定看著她的雙眼。她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不希望我死嗎?」

「當然不希望。」說出口之後,她又有些後悔了,「……我相信我義父,李總管和太傅他們,誰都不希望你死。」

他又笑出了聲,眼底氳氤開的,是能融化人心慢慢沁出水的溫柔,那溫柔的眼神緩緩滑過了她的眼,然後是鼻子和嘴唇,讓她的心忽然又輕輕顫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那樣的眼光牽引下開始無可遏制地往外溢,卻又始終怯懦退縮著下意識想要逃避。

「所以——你才讓大鴉去給蕭大安報信,接著又自己冒險跑來找我?」

她垂下眼,選擇了沉默。

「紫述,」他輕輕叫她的名字,「我幾乎欠了你一條人命……你說,我該怎麼還你?」

最後一個尾音消失的時候,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一只手緩緩握住了她的肩膀,力道極輕,卻讓她忽視不了。

她想掙扎,但又沒有真的掙扎,仿佛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不停地催促她離開,可是又有另一股力量牢牢地固定著她的身體,不允許她有分毫的動搖。有那麼一瞬,她竟然恍惚覺得,她好像忽然站在了一片斷崖中的獨木橋中央,前面和後面都是看不到邊際的濃霧,她無比地想逃走,卻更害怕踏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然後,就像她腦海中閃出的下一個畫面一樣,孟羿珣修長的手指輕輕抬起了她的下巴,形狀優美弧度飽滿的唇緩緩靠了過來。

就在即將貼上的剎那,侗紫述猛地向後一仰,猶如被燙到般站了起來。

她突然間看清她的懸崖究竟在哪一邊了。

「方才我回去拿魚干驚動小環了,不快點回去把她哄睡她會著急的。」匆匆扔下這句,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她跑出大門之後,寢室里才又響起了孟羿珣微微低沉的笑聲,听起來十分愉悅。

等他笑完,李成悅從房間另一端站起身,依舊面無表情地走過來。

「皇上太心急了。」雖然坐得遠,但他顯然什麼都听到了。

「你覺得我嚇到她了?」孟羿珣勾著嘴角靠回了床頭上。

李成悅沒有回答,似乎在思考,「皇上準備將來把侗姑娘置于什麼位置?」他考慮的是很實際的問題,除去偶爾表現出來的聰慧,論才貌德行,侗紫述似乎樣樣都差得很遠,即便以後只封個低位的妃嬪似乎都有些牽強。

但孟羿珣對她的態度,卻是誰都可以明顯看出不同來的。

「你想得太遠了。」孟羿珣失笑,「這種問題連我都還沒有考慮過。」

「那麼……皇上究竟喜歡侗姑娘的什麼?」其實這個話題有些僭越了,可他還真的有些好奇。侗紫述確實是個不錯的姑娘,但是在他看來,她還沒好到可以讓孟羿珣另眼相看的地步。

「喜歡她的什麼啊……」孟羿珣倒也不以為忤,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其實,我也說不清我究竟喜歡她什麼……或許,有時候人跟人就是這樣吧,可能真的不需要什麼理由,只因為她恰好在我覺得很冷的時候偎過來讓我取餅暖,于是我便食髓知味,再也舍不得放手了。」

其實,在侗紫述之前,他的身邊也曾有過無數的女孩子,她們像侗紫述一樣為他做過很多事,甚至會毫不猶豫地為他犧牲生命。但她們做這一切,都只因為他的皇上,是君王,是九王之尊,是這個大炎江山的支柱,她們的犧牲,是為了社稷,為了家國,為了天下蒼生。

這樣的付出和犧牲,他會感動,會感激,卻無關于其他。

唯有侗紫述,似乎是完全不一樣的。她為他做的一切,無關任何東西,從頭至尾都只因為他是孟羿珣——這個人,而已。對于他的身份,她幾乎是無視甚至于反感的。

就好像無數個人對著他身上金燦燦的外衣頂禮膜拜過之後,突然,侗紫述跑來撕開了那件外衣,然後笑著對他說,其實我不喜歡那件外衣,我更喜歡衣服里面的你。

這種感覺,讓他不知不覺,就已沉迷其中了。

從懂事起,他的一切都已經交給了「君王」這個身份,卻原來,他更想做的,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而給他這個可能的,是侗紫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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