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內斜將紫禁通,龍池鳳苑夾城中。曉鐘聲斷嚴妝罷,院院紗窗海日紅。
在內堂安靜少人一處,方倦晏認真處理手中事務。他在禮部官位平平,算來可說是一個閑職,多數處理些雜小事物。
他雖是方敬安三子,但方家三位少爺倒也都是經過科舉進入朝堂,非是靠方敬安之力,不過能在京進入各部為官卻與方敬安月兌不了干系。
但方敬安為官數十載,猶如一只成精的老狐狸,安排兒子留在京城入各部為官,自然是做得滴水不露,只待兒子們稍做出些政績,再另行光明正大地請旨嘉獎、升擢。
方倦宴性情安靜,自小便不得方敬安寵愛,在方家也無足輕重,方敬安更未在他身上有過什麼奢望,于是便將他安排在禮部,做了個不大不小的清閑官職。
對于這種情況方玉雁倒是樂見,不被父親看重,在家不必費心應付大哥、二哥的勾心斗角;入朝後不必費盡心思想著如何平步青雲,討爹歡心;只要安安靜靜做他的方家三少爺,禮部官員,便相安無事。
外人也知這方三少爺頗不得方大人待見,所以禮部中大家雖知他是方敬安三子,卻無人上來巴結、討好,索性也無人敢欺。
方倦宴處理好手中的雜亂事情,起身將文牘整齊地放在桌上左上角,起身向外走去。他每日的事情頗少,禮部又不同于其他省部,是以將手中事情處理妥當,他便可離開太常寺。
還未走出太常寺府門,迎面而來一位小鮑公,樣貌青澀,一雙眼楮大而有神,顯然是個伶俐的人。
在這太常寺中每日往來的公公何止這一個,是以也無人注意,多看上他兩眼。
見到方倦宴,小鮑公停至一旁,躬身行禮。
方倦宴微微一笑,清俊的臉上霎時一亮,更顯俊美。
方倦宴踏出太常寺,向左而行,不遠處一輛馬車「扎扎」行來。馬車不大,車身略舊,駕車的人也無甚特別,但看到這輛馬車漸漸行來,方倦宴靠至一旁而行,腳步輕緩。
但偏偏這輛馬車行至他面前時停了下來,方倦宴幾乎要嘆息出聲。他淡然,卻也慧黠,心中似已知曉車上坐的是什麼人。
「方大人,可否有時間小酌一杯?」一道帶笑的男聲由車內傳出。
「下官不敢當。」說話間,車夫已經拿下踏凳,躬身請方倦宴上車。
方倦晏未再多言,掀簾進了車。車夫收好踏凳,馬車再度出發。
太常寺外無人經過,更無人看見樞密院使家的三少爺上了端明殿學士顧大人的馬車。
「無波樓」是京城內最好的酒樓,酒是上等的好酒,菜是上等的好菜,店小二更是比一般小店來得機靈懂事,更加懂得察言觀色,不過最妙的卻是「無波樓」的老板。將一座酒樓叫做無波樓,不是店主有把握使得他人不敢輕易在樓內生事,便是酒樓背後有什麼常人得罪不起的靠山。
而「無波樓」的情況屬于前者,敢在無波樓惹是生非之人,下場通常是被丟到護城河里去喝個水飽。以此,「無波」二字隱晦間正顯示了其主人的傲氣。
時至正午,未免惹人注意,在街口處顧知軒命車夫將車停下,他與方倦宴兩人下了馬車,散步而行,由後門進入「無波樓」。
彼知軒輕車熟路地領人一路進門,隨後進了二樓一間廂房,不多時店小二便送上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未多打擾,便安靜退了出去。
方倦宴一派淡然地坐在顧知軒斜側的位置,任那一雙精明、犀利的眼打量自己,輕飲杯中香茶。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問道︰「不知顧大人請下官所為何事?」
手中折扇一搖,顧知軒展顏一笑,「方兄何必如此客氣,此地不是朝堂,也非府衙,顧某不為公事,只是閑聊,方兄不必如此拘束。」
見顧知軒無意回答自己的問話,反倒打起太極,顧左右而言他,方倦宴不著急,也不強求,端起茶杯再度輕抿了一口。
彼知軒端著一種既親切又溫和、令一般人忍不住想親近的笑容看著方倦宴,很有閑情地與方倦宴相對兩相看。
室內一派靜然,顧、方二人相對而坐,都未言語。
方倦宴神色平和,看不出有何情緒;顧知軒趣味地繼續打量著方倦宴,相貌上而言,他與方玉雁有五成相似,但方玉雁眼色深沉、犀利,方倦宴倒是應了他名字中的「倦」字,平和謙淡,沒有其姐那麼鋒芒畢露。
不過狡猾如顧知軒者,自然還知曉這世上有一句話叫「人不可貌相」,更有一種人喜歡扮豬吃老虎,誰知方倦宴是不是這種人?
餅于明亮的眼眸轉了下,耐性沒人好,同時覺得再看下去自己就會變斗雞眼,而對方卻依然可以一直這樣沉默下去後,終于有了動作。
彼知軒飲了一口杯中茶,微笑開口︰「據聞方兄棋藝甚好?我近來與楚沂下棋每每總是輸給他,實在惱怒得很,不知方兄可介意‘指教’一二?」
「顧大人過謙了,顧大人的學識才富滿朝皆知,在下區區棋藝實不足以稱上指教二字。」方倦宴斂首說道。
「耶,方兄過謙了,誰人不知燕妃娘娘不僅是京城第一美人,才情也堪稱京城第一人,方兄乃其胞弟,又怎會相差太遠。」顧軒知狡黠一笑道。
「顧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彼知軒眉峰一挑,奇道︰「方兄此話何意?」
「在下在方家無足輕重,實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讓顧大人前來向我請教之處。」方倦宴放下茶杯,他個性淡然,更不喜在朝為官,但人卻不笨。
「哈哈,看來方兄與燕妃娘娘都是自謙之人。」顧知軒話外有話。
「非是過謙,乃是事實。」
「哦!那是怎樣的事實呢?」不似方才輕松微笑,顧知軒瞬間變得凌厲起來,盯著方倦宴的雙眸犀利如刃。
「端看顧大人想知道怎樣的事實?」拿起茶壺,為對方與自己再續上一杯茶,方倦宴仍然語氣平和地道。
好個四兩撥千斤,「方兄真是好定力。」顧知軒突然一笑道,眼色卻更形深沉。
「我不知姐姐要如何做,但……最終的目的只有一個,而那恰好也是你們的目標。」略過顧知軒不含褒義的夸贊,方倦宴道。
「至于姐姐是何用心?事情個中原因是什麼?恕我不方便出口,若有可能,姐姐自會告知陛下知曉。」一句話堵死顧知軒余下想問的話。
彼知軒眼底閃爍著熠熠光芒,「我明白了。」
「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多留,先行告辭了。」
「不送。」做了個請的手勢,淡看方倦宴離開。
看著他瘦削、頎長的身影,顧知軒微微發怔,突然覺得有些郁卒,怎麼一遇到這對方家姐弟,他都有種身處下風的感覺。
窗外有鳥兒飛過,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
方倦宴身影消失在二樓樓口後,由隔壁廂房走出一道青色身影,踏入顧知軒的廂房,便看到他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彼知軒回過神,立即換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揚聲命小二上壺好酒以幾碟小菜過來,回頭看楚沂已重新拿了一只茶杯,正為自己倒了杯茶。
「咦,在無波樓理應喝這里最好的酒,而不是品茶。」顧知軒嘻嘻一笑道。
對顧知軒那一臉痞相,楚沂早已見怪不怪,反而習以為常,也懶得理會。
彼知軒故作一臉納悶地自問道︰「為何我會和你這樣一個悶葫蘆成為知交呢?真是奇哉妙也!」
「我可以當作不認識你。」放下茶杯,楚沂淡然又認真地道。
咳,顧知軒心中一哽,「楚沂,你是在說笑話嗎?」
深黑的眼眸掃了他一眼,顧知軒立即收起那副討打的表情,「開玩笑,開玩笑……」心中再次感嘆自己怎麼會和這樣一塊木頭成為好友。
「你有何看法?」楚沂道,在隔壁他將顧知軒與方倦宴的話得的清楚。
盯著手中茶杯內碧色的清澈茶水,一抹茶梗飄浮在上,輕輕地打著轉,顧知軒眉心微微蹙起。
「方倦宴溫和如一碗水,讓人看得清,卻看不透。」太極打得更是絕佳,相談幾句後,顧知軒便知從他口中是定然得不出他們想知道的消息。
「但從他口中證實了一件事。」
知他所說何事,顧知軒故意唱反調地說︰「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他們姐弟事先串通好的?」
「妄圖扳倒方敬安,他們沒有理由拿這件事來開玩笑。」
「喔?」顧知軒滿臉的興味,「若是方敬安欲利用方玉雁媚顏惑主,誘得從此君王不早朝,做個昏君庸主,使得他可以大權在握,也非是不無可能。需知自古紅顏多禍水,將方玉雁留到最後,為的不就是這個?方敬安可稱得上處心積慮。」
楚沂冷冷看了說得高興的顧知軒一眼,某人立刻悻悻然地閉上嘴。
「好吧,方玉雁既然能大方說出她的目的,那麼能被方敬安利用的幾率是很小。但也不表示全無可能啊!需知他們乃是父女。也許方敬安是察覺到我們有所動作,所以終于決定將女兒嫁入宮中,命她假意向聖上投誠,待一步步取得我們的信任,知悉我們的計劃,再一舉成擒,這不失為一則甚妙的反間計。」
「方玉雁那樣的人若有意做假,又怎會在我們面前如此鋒芒畢露,還大膽地露出自己的弱點給我們知曉。」楚沂冷靜地道。
「也許這正是她的聰明之處,置之死地而後生。」顧知軒不依不饒地道。
深深看了他一眼,楚沂默然不語,他自然知曉顧知軒在堅持,在擔憂什麼。
在這政局詭變、暗潮洶的時候,能真心相信的又有幾人?他們都不想一切所做的努力,到最後功虧一簣。
「我只是好奇她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見楚沂不說話,顧知軒反而托著下巴,笑眯眯轉了話鋒。
因為,一切皆有可能。
即使他心中懷疑方玉雁,對她不能全然信任,但同樣知曉欲想利用方玉雁絕不是件易事。且從方玉雁入宮後,方敬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看來,對這個女兒連他自己心中也有著不確定。
方玉雁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不知其因,靜待其果便是。」楚沂靜靜地道。
「哎呀,我比較好奇這背後的故事啊!」
「你大可自行去問。」瞥了眼幾句話不到便恢復本性的顧知軒,楚沂冷顏道。
呃……顧知軒再度一哽,親自去問方玉雁?雖說與美人相伴是件好事,但第一,那個美人是別人的,物主還是當今皇上;第二那個女人是有爪子的貓,聰慧程度更不下于任何男子,與這樣的一個女子談話,只怕不是被氣死,就是被她拿話噎死,更或者是被累死。
苦笑一聲,顧知軒可憐兮兮地望著楚沂,「楚沂,我做什麼惹你不快的事了嗎?」不然怎麼不停拿話噎他?
「沒有。」楚沂又冷冷地丟出兩個字,看也不看他一眼。
踫了一鼻子灰,顧知軒模了模鼻子,再度將話題轉回正事上,不然只怕一會兒楚沂要一走了之了。
「近來滿朝上下明里暗里都在爭論由誰前去江南,以處理災事一切事宜。方敬安屬意由戶部張敬之前去,張敬之乃是他去年安插在戶部的眼線;律王提議由工部江明端前去,此人同樣是律王爺早先安排在工部的暗樁;相對于這兩方勢力,懷王倒是不積極于此事,皇上也同樣沒有決定要派何人前去,你心中可有屬意的人選?」
楚沂沉默了一下,在今日之前他心中尚無合適的人選,但……抬眼看向滿臉奸臣笑的顧知軒,那眼中寫著與他腦中所想同樣的答案。
「若是派方倦宴前去江南,不僅可以從中試探方玉雁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也可堵住方敬安的嘴,而律王、懷王方面則會認為皇上對新妃寵愛有加,愛烏及屋,對方敬安越加信任,不服氣之余暗地里對方敬安的手段自然也少不了,我們也可安心安排其他事情。」顧知軒雙眼放光,算盤打得 啪作響,這筆賬怎麼算都是一本萬利,一箭數雕的好買賣。
睇了笑得更顯奸詐的顧知軒一眼,他最受不了的便是這人算計別人時雙眼發光,猶如餓狼見到獵物般的神情,著實有些嚇人和……惡心。
彼知軒由袖中拿出一份名單交給楚沂,「紙上所寫的人,勞你詳加調查他們。」
楚沂看了眼手上長長一串人名的單子,英挺的眉微微蹙了下,「這又是哪方的勢力?」
「懷王,這次懷王之所以對江南一事沒有任何動作,便是因為他正忙于在各部安排暗樁,布置人馬。」顧知軒道。
「方敬安和律王便任他這樣大肆布局?」楚沂疑惑,懷王的動作既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方敬安與律王那邊怎可能沒有任何消息。
彼知軒搖了搖頭,「怎麼可能,不過因為方玉雁入宮封妃,方敬安勢頭見漲,是以律王暗中在背後捅了方敬安一刀,那只老狐狸又不甘于吃虧,回敬了一下,結果……」說到這,顧知軒笑得非常刺眼,聳聳肩,兩手一攤。
「結果兩方都急于先處理掉自家內部的事情,無暇插足懷王的布局。」楚沂不待他宣布,徑自接道。
「是呀,讓懷王平白撿了個大便宜。」話被截走顧知軒也不在意,笑嘻嘻地續道。
「這些都是懷王欲安插的人?」真是好大的動作。
「嗯,三年一次的科舉在即,同時也是三年一次的選妃之期,此等大好的機會,他們怎麼會放過?」顧知軒似笑非笑地道。
「查出這些人後,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看情勢吧。」顧知軒略顯陰沉地一笑。
楚沂心中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未再多言,起身便欲離開,著手開始辦事。
彼知軒一把拉住他,「哎呀呀,陪我喝完這壺酒再走嘛。」
「你的酒瘋還是留著晚上再發吧。」微振衣袖,掙開顧知軒的手,楚沂舉步離去。
彼知軒模了模鼻子,苦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