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後,克格勃的人整天都在遠阜搜尋她。她成日東躲西藏,眼看著身上的錢很快就要花完,卻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街上跳舞算命討生活,如果不離開遠阜,早晚會被他們逼死。耐心等了好幾天,她才得以混上這輛往日澤紇兒去的馬車。
看著遠阜低矮的城牆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雅安方才松口氣。
商販低聲地討論著什麼利潤豐厚,老人叭嗒叭嗒地抽著煙桿,在原本渾濁的空氣中增加了煙草燃燒的刺鼻味,女人毫不害羞地露出豐滿的胸脯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孩子喂女乃,另一個孩子則不穩地在狹窄的車廂中跌過來晃過去,不停發出格格的笑聲。那少年卻時不時把目光落在雅安身上,憨厚的臉上隱隱泛著羞赧的紅暈。
一切都是那麼平靜。因為他們都有處可去,都有處可回。只有她……只有她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想依娜,想車折兒和阿麗達,想……阿木。
前面傳來叫嚷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雅安心中一跳,和其他乘客一樣探出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是一隊蒙巴貴族車馬,說是他們的夫人要生產,已來不及趕回族,看看有沒有人能幫忙。
那個帶孩子的婦人和雅安走了過去。在最豪華的那輛馬車里,有一個破了羊水痛得哼哼叫的貴婦,還有一個神態高傲卻隱隱透著些許慌張長得極美麗的小姐。雅安只看了一眼,覺得有些面善。
熬人生孩子的時候,那小姐是避了開的,顯然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至于雅安,倒並不忌諱這些,便在一旁打下手。
斌婦不是第一胎,所以生產很順利。當將那哇哇大哭小臉皺在一塊的小嬰兒抱在手中的時候,雅安突然覺得很感動。原來生命的延續是這樣來的。
她也想要生個女圭女圭,生個白木的女圭女圭。雅安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她長得好看,白木也好看,生下來的女圭女圭一定會很漂亮。
那小姐一人給了她們一個金幣算是酬謝。雅安看著穿著美麗綢緞,梳著繁復發式的高貴小姐,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
「你們兩個長得真像姐妹。」那帶著孩子的婦人說了一句,因為出身不高,說話也不知輕重。
那小姐聞言,臉當即變了。在她眼中,雅安不過是一個低賤的牧民,怎麼能和她比。
雅安卻是恍然大悟,難怪總覺得眼熟呢,原來是天天面對的一張臉。當然有些區別,但總有七八分的像。不過人家可不承認呢。她笑了起來。
「小姐是草原上的湖泊,雅安不過是湖中的一根水草而已,哪里能比啊?阿姐真愛說笑,我看咱們倆倒很更像姐妹呢。」
一番話說得那小姐轉怒為笑,婦人開懷。
版別了蒙巴人,他們繼續上路,在日落前到了日澤紇兒。
日澤紇兒是蒙巴人的地方,城主是博格兒,一個蒙巴王爺。在他的治理下,日澤紇兒也算繁華太平。
到了那里,雅安重操舊業,每日一支舞,舞罷給人看手相。因為長得好看,加上能說會道,養活自己完全綽綽有余。只是她心中始終惦念著白木,那人前花兒一般的笑容中便總隱隱約約有著些許勉強。
「當黎明來到以前,黑暗最深最沉……」鮮艷的紅唇說著詭異的話語,修長秀美的指尖輕點著手下粗黑的掌心。
中年男人一臉的晦氣在那雪白的小手輕點下,柔美卻平和的話語聲中漸漸散去,黝黑的臉上浮起滿意的笑容。
就在這時,來了一隊蒙巴人的士兵,攆走了排隊等待算命的和圍觀的人群。
「郡主即將遠嫁。奉王爺之令,請命師到王府走一趟,為郡主一測路上吉凶。」為首的士兵大聲說,神情嚴厲。草原民族信奉鬼神,貴族凡大婚出行生子都要先測吉凶,以明天神之意。城民早知郡主要被送到地爾圖人那里合婚,聞言並不以為怪。
雅安可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出名,連王爺都驚動了,心中雖然怪異,卻不得不隨著他們去了。畢竟她一介流民,走到哪里都只有任人宰割的分。
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蒙巴王爺想要的並不是她那靠著兩片嘴皮子胡謅的算命本領。更沒想到,那來日澤紇兒的路途上遇到的蒙巴貴族會是王妃和郡主。
那一日後,日澤紇兒最熱鬧的那條大街上少了一個會跳舞的美麗命師。沒過多久,人們便遺忘了世上還有這麼一個人。時間和人的記憶總是這樣殘酷無情。
三個月後,第一場雪降落草原。
火衣,貂裘,眉動春山,眼波若離,回眸間風情無限。
當雅安被侍女攙扶上馬車的時候,那嬌憐的風姿差點讓博格兒反悔。若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恐怕已經把她召回去供自己享用了。當然,那也只能是一種幻想。為了瞞天過海,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與他女兒容貌近似的女子,又怎容得他反悔呢。何況就算他願意犧牲自己最疼愛的女兒,也得罪不起地爾圖人啊。
真可惜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竟要落到馬賊手中。他不無惋惜地想。
雅安軟靠在馬車上,喉嚨的燒灼感早已經消失,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再不可能發出聲音來。
帶著豐厚嫁妝的送親隊緩緩駛出日澤紇兒城,沿路城民夾道相送,為能與地爾圖王結親而感到自豪。誰也不知道,正主兒的車隊在同一時間已不聲不響地從另一個城門駛了出去。
華麗的馬車壓過覆著初雪的草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雅安木然看著車外一望無際的白,心便似這草原的雪一樣荒涼而寒冷。
被招進王府,才知道路上所遇那跟自己容貌相似的貴族小姐是即將嫁給地爾圖王的柔羅郡主。只是柔羅郡主需要的不是她語言上的吉凶慰心,而是她身體力行地為其順利出嫁護航。
早在兩族婚期確定下來之前,在草原上橫行無忌的馬賊哥戰就曾揚言要娶蒙巴柔羅郡主為自己的女人。沒有人願意做馬賊的女人,何況是蒙巴美麗無雙的郡主。因此,在送女兒到地爾圖的王庭途中,他們要防的就是哥戰公然搶婚。
博格兒想到了李代桃僵的主意,而雅安偏偏一頭撞入虎口。被軟禁在王府三個月,威逼利誘各種方式使盡,雅安跟著學了必備的貴族禮儀,原也是虛與委蛇,再伺機逃跑。誰想,他們看管絲毫不松,讓她無機可乘。而為了防備她在被馬賊抓獲時泄露出秘密,臨行前一晚,他們竟然給她灌啞藥毀了她的嗓子。
從此,她再也不能說話了。
白木瞎,她啞。那麼以後即使再見到,他也沒辦法認出她來了吧。
唇角扯出一絲自嘲的笑,雅安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竟然還想著那個不肯要她的男人。
為什麼要這麼死心眼呢?看著灰蒙蒙的天,她想。為什麼她們都會喜歡上不喜歡自己的男人?
這恐怕永遠都會是個無解的問題。自從那個女人背叛了她的男人,自從焰族差點毀在她瘋狂的愛中後,這個無解的問題就出現了。真是詛咒?還是她們血液中天生所具有的毀滅性?
白木……
白木……
他長得真好看。閉上眼,雅安想起那大理石雕像一樣完美無缺的臉龐。他不是一般人,她知道。一個普通人不可能瞎了還能帶著她走出怨鬼谷,一個普通男人不可能對投懷送抱的女子無動于衷。
可是普不普通,似乎都無關緊要了。她扯唇笑。落在馬賊手中會怎麼樣呢?
發現她是假的,然後放掉?放掉?馬賊如果會那麼好說話,也就不會人人懼怕了。也許不會遇到馬賊,這冰天雪地的,誰不願呆在帳篷里啊。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安全抵達地爾圖人的王庭,然後是不是就要做他們的王妃?
一個啞巴王妃……雅安想笑出聲,卻只能發出嘶啞的咳嗽。身側有憐憫的目光投過來,是陪嫁的侍女,和她一樣是獻給馬賊的犧牲品。
「你以後別發出聲音,很難听。」一個侍女冷淡地說,在這樣的時候,沒誰會安慰誰。想逃,卻無路可逃,沒人會喜歡這樣的旅程吧。
以後?她們會有以後嗎?
無力地歪倒在榻上的軟枕上,雅安合上眼,她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可是這次是真的無能為力了。雙腿沒有力氣,嘴不能張,手不能抬,她還能做什麼呢?
等吧。等看看是否有那個運氣見識一下馬賊的風采,那哥戰可是讓整個草原都聞風喪膽的人物呢。
雷鳴般的蹄聲響起,驚破了車隊死亡一樣的沉寂,也踏碎了人們表面上的平靜。
「我不想死……」侍女們慌了,一些開始嗚咽,而有一個卻突然跳了起來,沖向車門。
外面的護衛並不知道自己所護送的是假貨,紛紛拔出刀來將車隊圍起來,顯然準備拼死保護他們的郡主。但突然跳下車的侍女卻在馬賊出現之前先自驚擾了他們的鎮定,也削弱了他們誓死的決心。
那個侍女死了。在馬賊包圍他們之前,被侍衛的頭領刺穿了心髒,卻也給整個車隊籠罩上了死亡的陰影。
沒有人能逃出哥戰的馬隊,沒有人能逃出秋晨無戀的眼,沒有人能逃出焰族的詛咒。寒風吹過,帶著草原上的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