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于林之下……不我活兮……」斷斷續續的低吟,在小樹後不怎麼愉快地響起︰「有沒有搞錯啊!今個兒明明是十五,照理,我現在應該還能背的啊……」
憤然不平的軟軟音調,讓偶然路過後園的白衣男子緩緩頓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小樹一會兒,男子負過手,迎著夏夜清和的晚風,索性站住不動了。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痛痛痛……可惡!頭居然會這麼痛……那下一句到底是什麼來著?」
懊惱的聲音,讓樹下的男子不禁輕揚了嘴角。淡淡的暖色在半垂的眸中流淌,靜默了片刻後,才又緩緩望向樹干,正要開口,一道熟悉至極的清暖聲音卻搶先在腦海中翻涌,速度之快,令他猝不及防︰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清清,我知你不愛讀《詩經》,但這句,我真希望你能好好記著……」
帶笑的低吟聲實在太過真切,他皺起眉,後腦勺巨烈的抽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終是挨不住倒退了數步。
「……與子成說……清清,咱們這就算是約好了,等長明教一除,我便退出江湖。從此你與我,海闊天空……」
不斷後退的腳步終在抓穩了身旁的大樹後停下,他站在陰影里,容貌模糊不清,只有俊目中的一點光亮,忽明忽滅的,留著震驚過後的復雜痕跡。
「誰?」仿佛察覺到身後的異狀,小樹後那背誦的聲音驀然停住,改為警惕的高揚︰「……殷淮?」
「是我。」
白色的身形像團散不開的濃霧,藏在樹影里,令她看不真切。眨著眼,她嘻嘻笑道︰「呵呵,咱們還真是有緣呢。每次單獨遇上總是在夜里……不過,這樣也好,賞賞月,聊聊天,人生才……」
「清歌,你若是願意,咱們在白天也可以聊啊。」他柔聲打斷她的嬉皮笑臉。
她聞言,笑出聲︰「白天?我敢打賭,白天我要真去你房里閑聊,春生肯定會把我轟出去。」
「……那麼,就避開他吧。」那聲音,柔得真像是一江春水了。
她霎時僵住,錯愕地瞪著那團看不清的陰影,「避……開?」
「是啊,找個安靜的地方,咱們海闊……」
「殷淮!」她大聲呵呵笑著,瞟著天上星星,跳前一大步,拒絕讓他再說下去,「你該清楚,我啊,是在長明教長大的。」
「我知道。」
「連慕容莊主都說,他曾親眼見過我師父教我殺人呢。」
「你不會真殺人。」那暖暖的聲音極輕,卻又萬分堅定。
「你真這麼相信我?」夜色里,她的黑瞳亮晶晶的,眨著眼,一閃一閃,璀璨得連天上明月也比之不及。
睇著那道陰影半晌,她緩緩向前又跨出了一步,面上依舊笑嘻嘻的,語氣卻微轉沉重︰「殷淮,你知道……要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在長明教里活下去嗎?」
「自然,是要像清歌這樣的好人了。」他依舊柔聲。
她聞言,根本不甩他的有意討好,仰天大笑著,「哈哈,殷淮,你就只會這樣安慰人嗎?好人?哈哈,長明教里住的可都是鬼吶,哪兒來的人?其實,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早就知道了吧?若想在那種邪魔歪道聚集的地方安安穩穩地活下去,要麼,就成為我師父那樣的強者,遇到危險的時候,管他是誰,一劍下去,當場讓對方血濺五步,從此一勞永逸,絕了後患;要麼,就做個徹徹底底的窩囊廢,任誰都能踩在自己頭上,忍氣吞聲地做只軟柿子,即便身懷萬丈鋒芒也絕不外露,凡事咬牙忍著,方能保下這條命。」
「……你只是不想往手上沾血。」他嘆息著。
「其實啊,沾不沾血,我是無所謂的。」她始終嬉皮笑臉,「不殺人,只是因為我怕半夜鬼敲門……殷淮,你道,一個自八歲起就在長明教里住下,每日跟在殺人成性的師父身邊耳濡目染的小孩,待她長大後,心性能高潔到哪去?」說歸說,她卻在不知不覺間又往前走了一步。
清和的晚風一直吹著,他沉默了會,輕柔的聲音融進夜色中︰「……清歌,你喜歡蓮花嗎?」
她愣了愣,「撲哧」笑了起來,「哈哈,殷淮,你該不會是想用什麼‘出污泥而不染’的俗話來安慰我吧?哈,原來,擅詩詞的人也不一定就會安慰人吶……哈哈,我受教了……」
見她展顏,他也跟著低聲笑著,「是啊,的確是很俗。但,我想,一個人的心性會如何發展,並不能全由外人決定。倘若自己不願,下意識間,也總會按著自己的路走……」頓了頓,他難得沉下聲,認真道︰「就像是蓮花一樣,清清,你在我心里,自始至終都是個純潔善良的好姑娘。」
笑聲突然止住。這次,她是真的呆住了。所有的思緒在那一瞬間飄遠,只有那似低吟又似嘆息的暖暖柔風,遙遙地吹來,擾亂了她原已平靜的心湖,漣漪不斷,泛著陣陣水霧,直逼眼眶。
「清清,我的確不太會安慰人,但說的話,卻絕對字字真心……听我說,別管別人說了什麼,你只要凡事跟著自己的心走就好。我,相信你。」
「跟著自己的心嗎……」她喃喃,目不轉楮地望著陰影中那雙黑亮亮的眼眸,半天,她才眨了眨眼,緩緩在原地蹲了下去,低著頭,雙肩抽搐著。
「清清?」
「……殷淮,拜托,你要是有秘密,請千萬別說出來——至少,別告訴我。」她難得低著聲,顫抖的調調里混著少見的懇求。
看著她奇怪的動作,他輕輕應了聲,配合著轉移話題道︰「……清歌,你有東西掉到地上了?」
「不是,我只是覺得這東西很眼熟。」確認自己已撫平了剛才狂亂的心跳,她才緩緩拔起腳下的小草,捏在手里,漫不經心地朝他笑道︰「殷淮,你瞧這草像什麼?」
「像修羅草。」他平靜答著。
她嘴角翹翹,「我記得上次跟你說過,這草雖然外表看似普通,但其實是有毒的吧?」
「嗯。」
她面帶微笑,緩緩又站了起來,懶懶道︰「可是,我上次沒告訴你,這草,其實是把雙刃劍吧?」
「雙刃劍?」
她笑呵呵的,「這草原本極為普通,只在遇上高手以自身內力相融以後,才能變為毒物。換句話說,就是——想讓別人中毒,那就得先讓自己中。可是,別人中毒頂多失了記憶,但換了自己,就是賠進一條命。而且,還白送別人一個天大的好處吶……」
「你說的好處,是指那中毒的人,從此將變得百毒不侵?」
「你怎麼知道?」她非常詫異。
他微笑道︰「江湖上偶爾也會有關于一些毒物的傳言,我只是略有耳聞,沒想到,這世上還真有這種毒……」頓了頓,清暖的聲音帶著猶豫︰「清歌?」
「嗯?」
「你……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中了那毒,會不會覺得……很疼?」溫柔的聲音,隱約有著淡淡的憐惜。
憐惜?
她微愕,面帶猶豫地看他一眼,隨即用力搖了搖頭,自動將剛才心底那奇異的暖流當作是幻覺,無所謂笑著,「還好吧,中這毒,不過就是挨人一掌,再睡上一覺,醒來之後重要的回憶就全數忘光光啦!所以一點也不疼的。」
話到這里,她忽然停住,面色似有不甘,低怨道︰「只不過,有時候就是有人運氣背,中掌的時候居然也會著了別人的道,就變成毒性凝聚在體內不散,只在每月十五才發作一次。毒發的時候頭痛欲裂,但記憶卻會變得異常清晰,就像唱戲一樣在眼前全數演上一遍,然後再無聲無息地一點點消逝不見——瞧得見卻又抓不住,直到忘記所有不想忘的……」
她眼角慢慢地垂了下去,站在原地再也不動了。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老長,一路拖進模糊的樹影內。
夜風里,似乎有人嘆著氣。
腳步聲響了一陣後,暖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清歌,我記得你曾經問過我,倘若中毒的人是我,失了記憶,該要怎麼辦——你還記得吧?」
「嗯。」
「現在,換我問你相同的問題,如果是你中毒,那些記憶對你來說,重要嗎?」
她咬著唇,默然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其實,說不重要,那是騙人的。但既然都已經忘了,找不回,我也不會真就那麼難過。反正人這輩子會遇上的事多得數也數不清,到了臨老,也不一定就都能記著……只是,有些東西真的很珍貴啊……我,我舍不下。」
「舍不下,自然因為你重情。」他輕輕一笑,俯首在她耳畔柔聲道︰「清歌,你想,相互傾心的兩個人,要想手牽著手一塊走到老,靠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身子似乎顫了一下,良久,才緩緩抬起了頭,瞧見他正垂眸一眨不眨的望自己,黑眸仿若秋水,小小的波瀾在中涌動,翻滾著藏不住的情意……
薄薄的熱氣在頰面升溫,鼓足勇氣,她勇敢地對上他暖如春風的目光,振作道︰「你的意思,我懂。過去的回憶不論有多美好,多讓人留戀,卻也終究是過去的事了。人要活得快樂,就得多往前看,就像現在,我雖然也很遺憾那些不小心遺忘掉的快樂,但沒關系,我只要知道我過去過得很開心,這就好。而將來,我會緊緊抓住身邊可以抓住的東西,牢牢握在手里,一直到老也不松開。」
她紅著臉,伸手輕輕握住他溫暖的大掌,小聲又道︰「剛開始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可後來,我又想,倘若兩個人之間沒有那份堅定的感情,沒有那份發自內心的溫柔與憐惜,那麼,就算擁有再多的回憶,也終是走不到一塊去。到頭,回憶反而成了痛苦……」
緩緩停住,痴迷地望著他嘴角那欣喜又熟悉的微笑,她輕聲道︰「殷淮,你喜歡我,是不是?」
「是啊,我喜歡你。」他溫暖笑著,答得毫不猶豫。
甜甜的熱流滑過心髒,她難掩激動地垂下眸,猶豫道︰「可你之前,卻讓我做你妹妹。」
「清歌,那是你記錯了。」他笑得異常溫和。
「記……錯了?」她呆呆的,回不了神。
「是啊,你難道這麼快就忘了?前幾日,我還當著很多人的面,說我們是有婚約的未婚夫妻吶。」
她暴著眼珠,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月兌口道︰「可是在霧山的時候,你明明……」
伸出的食指貼在她唇邊,他搖搖頭,謫仙般出塵微笑再度掛在了唇角,「不然,你有何證據?」
表才會有什麼屁證據啊!她很想暴吼。自始至終,這事都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嘛……莫非,從一開始,他就是故意的?
恍然大悟啊……
深吸一口氣,她恨恨道︰「難怪……我還當你那日對慕容莊主說我們有婚約,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沒想到,你……」根本早就計劃好了吧?難不成,他真記起什麼了?
低低的,他垂眸笑了起來。忍不住伸手將她僵硬的身子抱進懷里,俯首吻著她的耳垂,看她霎時連臉龐都僵住,愉快地輕笑道︰「沒想到什麼?清歌,你難道真要我接下這明月山莊?」
「不要!」顧不及害羞,想也沒想的,她直覺搖頭。
溫柔的環臂將她抱得更緊,他溫聲道︰「清歌,你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啊……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突然很想知道。」
「哦……我啊,在霧山生活了這麼些年,還真是很喜歡那里四季如秋的景致。只可惜,以後怕是不能再去了……這世上要再有第二座霧山就好了。」
他靜靜听著,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松開手,借著銀白的月光看她臉上有著迷人的嫣紅,俊眸微閃,他深深注視著她,「听說塞外有座雁山,山上人煙稀少,卻終年不缺秋雁……等長明教的事一完,清歌,你願意跟我一道去嗎?」
她詫異地眼兒倏地睜大,心髒在偷偷狂跳著,飛得老高。
他,他這是……在向她暗示,他要退出江湖,帶著她遠走高飛嗎?
熱氣在周身流竄著,她微顫著唇,專注地望進他眼內,里頭除了未曾動搖餅的堅定,還有滿目的情意。
情意啊……
這樣任何人見了都會心動的情意,真的,又再次對著她了嗎?
緩緩的,她翹起嘴角,紅著臉,主動伸手抱住他結實的腰,小臉埋進溫熱的胸膛,輕道︰「執子之手,不離不棄……殷淮,這次,我們可都要牢牢記著,再不能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