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又道︰「夏兄弟這般爽快地告訴我,怕不是沒有其他心思的吧?」
「又被雲兄瞧出來了,實不相瞞,小弟是想借用你耳目,幫忙查一查這幾條線索,畢竟雲兄可說是對塞北了如指掌。」
雲飛哈哈一笑,「你仍是老樣子,便是差遣人也要說得人家心頭舒服。這點小事自然不是問題,再說若這惡賊真藏在塞北,我等也不得安生。說吧,要我做什麼?」
「我們幾人出來,卻只有冷兄一個較為熟悉塞北,所以想請雲兄分頭探查兩事,一是到異族混居之處再探听一番當年僧人的消息,二是打听塞北何處長那種奇花。」
雲飛略為沉吟︰「異族混居之處方圓幾個鎮上都有一些,事不宜遲,我今夜便動身跑一趟吧。」
其余幾人本有些瞧他不順眼,听了這話方緩一些,覺得這人做事倒是不拖拖拉拉。
冷傲天道︰「既然如此,我便將傲天堡在鄰近鎮上的聯絡點給你,有什麼消息傳給他們便是。」
夏煦有些意外地看他,眼中有幾分欣喜。
「看我做什麼?你信得過的人,我便估且相信,再說這是整個江湖的事,多些人幫忙總是好的。」
夏煦只笑不語。
雲飛也不多說,站起道︰「我在城中的鳳祥客棧落腳,今晚之前若有其他事情,盡避差人來找我。」
「雲兄不再坐會?」
「不了,等這事了了,咱倆再尋個時間好好喝一杯!」笑聲仍在,人卻已出了窗外。
柳青嘆一聲︰「這人倒是落落不羈。」
「他性子便是如此。」夏煦笑吟吟道,便如柳青贊的是他。
婁陌卻輕哼了一聲,溫芙衣聞聲覷師兄一眼,手指無意識地轉弄衣角。
這一切,盡讓白琬珠看在眼里。
窗外碎雨不知何時已霽,眾人又聊一會,便都散去。她也是閑卻無事,回房倚窗看些風景,不覺已是天黑。
晚膳並不聚在一塊,只叫小二送到房中吃了。白琬珠到廊上探了探,夏煦與冷傲天房中無燈,想是出門忙他們的事去了。
便又閑閑過些時辰,到就寢之時她才猛然記起︰今日還未瞧一下白馬呢。
于是又披了外衣模黑出到客棧院落,轉去馬廄,遠遠便借著微光瞧見白馬瘦骨稜稜的剪影。她喚它小白,其實它已是有些年紀的,脾氣雖仍像壯年時那般快活,可近來吃東西卻少了。
嗅到她的氣息,白馬嘶叫了一聲,不安分地磨蹭馬蹄。
白琬珠壓下一時傷感,撫它鬃毛笑道︰「才綁一天便忍不住了嗎?都是我平時放任你亂跑慣壞了,現下可是在城里,你便忍忍吧。這兒有這般好的草料,又有同伴作陪,想來並不難過才是。」
白馬又嗤幾聲,似是對馬廄里其他的馬兒不屑一顧。白琬珠見狀又笑︰「是是,你了不起,你吃過大漠的牧草,回頭便瞧不起中原的馬兒,倒忘了自己也是中原出身的。」
幼年時這匹白馬伴她從中原到大漠,那兒漢人少,回民都不大與她來往,她無同齡的玩伴作陪,便總是與白馬說話。眼下又回了中原,這習慣卻是改不了。
「說來我倒也罵不了你,你不喜中原的馬,我也覺中原人不好捉模。」白琬珠嘆一聲,「今日听了許多話,知了許多事……中原人當真復雜得很,誰喜歡誰教人弄不清。要是在關外,哪家的姑娘歡喜哪家的小伙,或是哪家小伙歡喜哪家姑娘,可都是大大方方表露出來的,不像這些人……」
說著自己也覺好笑,「我怎同你說起這種事來了?當真無聊至極。」
便又再說些話,瞧白馬似是精神許多,她才拍拍它的頭出了馬廄。
客棧里已是少有燈火,她不願驚擾到他人,悄無聲息地回到樓上,恰睨到一人衣角一閃而過,隱入其中一間房中。
白琬珠微愣,這般晚了,婁陌還找溫芙衣做什麼?
人家師兄妹的事,倒不好多管,她只有些放心不下溫芙衣,便也悄聲立在門口。門板下泄出少許燈光,一個女聲細細傳出︰「師兄,有什麼事明早不能說,定要這時來找我?」
房內靜默片刻,婁陌藏了怒氣的聲音便響起︰「師妹,你別想了吧。」
「……什麼意思?」
「你道我看不出嗎,那雲飛說要出城之時,你幾次張口,若不是他一眼都不看你,你怕便要提出與他一塊去了!」
「師兄,你胡說什麼!」溫芙衣的聲音里也有了怒意。
「我胡說嗎?兩年前咱們到夏煦的楓晚山莊做客,踫上這雲飛也在,他見咱們瞧不起他,便故意不理睬我們,還尋了機會捉弄你。從那時起,我便瞧出你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般,好在他不久便走了。可兩年過去了,你還是用那種眼神瞧著他,可人家呢,根本就將你忘了!」
「師兄!」溫芙衣又怒又氣,「我說過我喜歡他了嗎?便就是我喜歡他又怎的,你用得著這般罵我?」
「你……」屋內男子深吸了幾口氣,才道︰「那雲飛的事情咱們可是听說過的,他父親是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他娘親因懷他被家里趕出門,流落到這塞北。縱使他沒出什麼惡聞,又憑著除了幾個小賊得一個塞北大俠的名號,可也只有夏煦那樣的呆好人才會真心與這等人結交。你去問問,江湖上有幾人真正把他當大俠看的,你竟對這種人懷有心思!」
「這種人又怎樣了,他出身不好,是他的錯嗎……」
房內爭執又起,白琬珠不覺听得入神,突有一人在她身後道︰「白姑娘。」
她生生嚇了一跳,回頭見著立在她後頭素衣男子平靜的臉,面上一熱,便又鎮定下來。
夏煦輕道︰「接下的話,還是不要听了吧。」
白琬珠微窘,悄無聲息地移步,遠遠離了眾人的廂房才不由吐舌笑道︰「我難得听一次壁腳便被夏兄逮個正著,看來壞事果真不能做……夏兄?」睨見夏煦面色有異,以這人謙謙君子的性情,怕是逃不過一頓訓。
月下她的眉眼晏晏,是平素不現的嬌俏,夏煦心念微動,被她一喚才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我知白姑娘並非有意,再說……這听壁腳的事在下也干過,怎好責怪別人?」
「哦?」白琬珠微怔,隨即反應過來,「夏兄方才也听到了嗎?」他何時站在她身後的?她竟察覺不到,未免太大意了。
夏煦笑笑,扯開話題︰「白姑娘這麼晚還不睡,想是與我一樣睡不著,不如到院中說說話如何?免得擾到他人。」
白琬珠並無異議,嫌走樓道麻煩,便撐了廊柱翻身躍下,利落地落在客棧院中。抬頭一看,那淺色人影仍立在廊下,似在猶豫不決。
她露齒一笑,做個手勢要他也跳下,一面暗笑︰這人幼時定也是小老頭樣,未翻牆淘氣過。
心念方起,也不見夏煦有什麼動作,一襲淺衣便飄飄落了下來,觸地無聲,真如月下飛仙般。若不是在深夜,她便要拍手贊出來,中原卻有這般好看的輕功。
因難得下了一場雨,天幕純淨如洗,幾顆星子伴著弦月令人心神爽闊,夏煦在牆下尋到幾張半干的石椅,細細擦了才請白琬珠坐下。
她便輕笑︰「我今日似是與夏兄有緣得很,醒來時見的是你,現下人人都睡了,我倆卻又踫上,只是不知夏兄何故難眠?」
「也沒什麼,只是見雨後月色可喜,想出來走走。」
「……夏兄好雅興。」
「芙衣卻常罵我附庸風雅。」
看來是躲不過了。
白琬珠于是嘆一口氣,「我就知夏兄心里還是怪我听人隱私的。好吧,我這就道個歉,夏兄便代芙衣妹妹受了吧。如今听也听了,我自不會多話,讓芙衣知道了心里怕不好受,此事便當你我二人的秘密好了。」
夏煦卻不說話,看了她半晌才道︰「白姑娘不必多心,我真的沒有怪責之意,只是想將這事原原本本說與你听。」
「哦?」
「今日你見到的雲飛,與在下相識于數年前,那時我初涉江湖,奉了家中長輩囑令到各地歷練,便也是在緝拿一名凶徒時踫到了雲兄。」
「他的身世你也听到了,江湖人成見頗重,他在中原常受人白眼,又是孑然一身,可貴的是並未走上歧途,卻常協官府擒些窮凶極惡之徒,終于在塞北立了名號。江湖上有對他不以為然者,只說他這般做是為了賞銀,可又有多少江湖人能似他那樣將一身功夫用在正途,而不巧取豪奪解錢財之窘的?我正是敬重雲兄這點,才一意與他結交。」
「他性子不免有些憤世嫉俗,當初並不知我底細,相談甚歡之下結拜做了兄弟。後來知道我家世,他竟避而不見。我再三挽留,才讓他消了芥蒂,可無論如何卻不讓我喚他大哥了,可見世俗偏見傷人至深。」
白琬珠看他,「夏兄放心,我不是中原江湖的人,自不會听些閑話便對雲大俠生了偏見的。」
夏煦便笑,「白姑娘心思剔透,芙衣卻常罵我說個話也要拐著彎子繞半天。」
白琬珠不由露了笑意,心道這人倒也有自知之明。
「之後的事便如你听到的,我邀雲兄進莊做客,芙衣也在,那丫頭不常見逆她心思的人,雲兄又是心高氣傲不賣她的帳,兩人起初相處並不好,哪知後來……竟生了心思。」
「男女之事本就難說。」
「是,」夏煦點頭,「我都看在眼里,只是那時芙衣心思淺些,雲兄又顧忌著自己身世,也都避著她,並未生出事端來。」
白琬珠心念微動,「听夏兄語氣,似乎並不贊同此事?」
這沉穩的男子便靜默,她一直以為他性子溫和開明,待人也無偏見,可此刻卻黯淡了神色,仿佛默認了她的話。
良久,他嘆一聲︰「這便是我同白姑娘說此事的緣由,日後芙衣若找你商量,請你勸勸她讓她三思。」
「怎會……我還道你說了雲大俠許多好話,是要撮合他倆……」白琬珠訝道,心里卻是有些失望的。
可失望什麼?失望竟無一人贊同溫芙衣的勇氣,還是失望夏煦並不像她想的那般好?
她看向他的眼神中,不覺多了絲責備之色。
夏煦並不避她視線,端整的面上仍是笑著,卻含了幾分澀意,「江湖上人人都道我們這些人好不風光,生在名門世家,學的是上乘功夫,也不需為錢財煩憂,日後各人繼承了家業,振臂一呼便有萬人應。是,我們享了太多好處,因此總要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一旦行錯了,便也要承受比他人更嚴苛的後果。我並不能說芙衣什麼,卻仍望她三思。白姑娘,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白琬珠與他對視,卻是說不出話來。
夏煦又笑一下,「有時候,我卻是羨慕你這般自由自在的。」
他話音中有些異樣,白琬珠不由望住他,夏煦卻在這時撇了眼。
兩人一時無語,心頭似乎都涌了許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還是夏煦先定了心神,站起笑道︰「白姑娘那時若不與我們一同走便無事,同我們這些江湖人在一塊卻是越扯越深了。罷罷,今晚的話姑娘還是忘了吧,我只望能早日擒到剎血魔君,便早日送你到江南,江湖上這些煩心事還是莫扯上身為好。」
他神情已是滴水不漏,仿佛先前的澀意不曾存在過,白琬珠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任他頷首離去。
那淺色的身影越過院落,步子不快,卻很大,似乎急于離她遠遠的。
終于消失于大門中。
白琬珠一向舒和的長眉便不由蹙了起來。
她坐了片刻,心思仍是浮動,于是也起身回客棧。上樓時下意識避開夏煦房門,繞了個圈子回自己房間,並不點燈便和衣躺下。
她的房間對著馬廄,敞開的窗外隱隱傳來白馬的低嘶,她便忍不住如以往心中有事時那般與不在眼前的白馬說話︰「你也覺得睡不著嗎?那是自然,像我今日听了這許多話,腦袋都叫他們攪亂啦。」
「那夏煦後來的樣子怪怪的,唉,我越發弄不懂這些中原人的心思了。照他那般說,究竟怎樣做才對呢?若在大漠,喜歡誰便直說才是,哪會顧忌這般多?除非……除非那人另有喜歡的姑娘。」這卻是想到了自己的傷心事。
她怔怔想了半天,嘆一聲︰「小白啊小白,還未找到江南,我卻開始念起大漠來了……」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不想,卻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