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菊坡。
這處平緩的山坡距離茲宛王宮不遠,每年一到春暖花開之際,就漫山遍野盡是金黃的野菊,微風一吹,如大片金色的波浪,因此得名。
兩匹高頭大馬在山坡上慢慢地散步,一匹雪白,一匹棕紅,都是風姿颯颯,昂首挺胸,步調優雅,很有身為宮廷御馬的自覺。
苞來保護安全的侍衛站得遠遠的,不敢離他們冷淡嚴厲的公主太近,公主最不喜歡被人保護的感覺,但又不敢放任不管。所以侍衛們的表情都很苦惱,他們的視力並沒有好到能距離那麼遠關注到公主的動向。
尚琰揚了揚臉,任清風吹拂,眉目如畫,騎著棕紅的大馬,一身利落的裝束,風姿和貴氣並存,讓人移不開眼楮。
榮輕然一直微笑著,衣袂飄飄,一派清爽,他垂了垂眼眸,隨意地開口︰「公主那日說有事需我幫忙,不知到底何事。」他看了尚琰一眼,神色柔和。
尚琰靜靜彎起唇角,卻不說話。
餅了一會兒,尚琰才輕聲說︰「王爺,此事非同小可,我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現在你我互無賒欠,也無交情,實在不敢貿然開口。」
榮輕然道︰「公主的意思是,我必須先欠了你,或者我們有了深厚交情,你才會開口?」
尚琰側了側頭,「算是吧。」
兩匹馬悠閑地散著步,這時拐了個彎,徹底離開了侍衛們保護的視線。轉彎後仍是滿眼大片的野菊,花朵小小的,個個精神飽滿,迎風招展。
榮輕然拉了拉韁繩,呼吸著山間清新的空氣,微笑道︰「既然是來騎馬,一直散步未免太無趣了。」
尚琰揚眉,身子一動,棕紅的高大駿馬忽然奔跑起來,虎虎生威。尚琰身形穩健,揚聲道︰「那就來賽馬吧,若是王爺輸給我,我就請你幫忙!」話中的意思竟像是榮輕然迫不及待主動要幫她的忙一樣。
榮輕然立刻策馬跟上,不答她的話,垂落在肩的發在風中飄蕩。
榮輕然雖從小對什麼都不太上心,但武功方面卻屬一流,從小時候白蘞被素王爺家大公子所傷起,他就不可控制地把此當成一項任務,從強制,到漸漸喜歡,多年下來,已是個中高手。他策馬而行,微風拂面,鼻端盡是菊花的淡香。
但風聲陡然間就變了。
如果換成武功平平的普通人,定是察覺不到的,但榮輕然感覺敏銳,身後的風勁尖銳而猛烈,背朝著他直撲過來。
只是一眨眼的變化。
榮輕然面色平穩,手持馬鞭猛地一轉馬頭,馬鞭頓時飛出,鞭尾正掃中一行黑衣人中的一個,那人哀叫一聲,手臂上一道血口,皮開肉綻。
迎面的黑衣人橫成一排,粗粗看了一眼,大概二十個左右,個個身形精壯,目光狠辣,以站姿和招式看,每一個都是非凡的高手。正中間的黑衣人忽然一招手,一行二十幾人身形飛速移動,眨眼將榮輕然圍在中央。刀劍紛紛亮出,齊齊對準他。
榮輕然只是淡淡一笑。
這種場面,這種感覺,何其熟悉,甚至比吃飯睡覺還要熟。吃飯睡覺是人的本能,隨時被殺,卻是被逼出來的習慣。從小到大,什麼樣的威脅他沒經歷過?明槍、暗箭、刀劍、毒藥、溺水、巫術……巫術……他驀地覺得頭疼,曾有過巫術?是嗎?他為什麼……不太記得,但又好像確實有過那樣的場面……有人站在半空,血色的大鳥穿過身體……
他面色一白,抬手撐住額頭,眉緊緊皺起。
一圈黑衣人就在這個時候齊齊發動攻勢,明晃晃的兵器晃花了人的眼楮。
但榮輕然毫無意識,他此刻頭疼欲裂,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就在眼前盤旋,偏偏不給他真實的情景。其實從今早清醒過來起,他就逐漸記起一些事情,上一次在沙漠,他夜里發狂,弄傷白蘞……再上一次,在王府花園,那個池塘邊,他發狂,弄傷白蘞……再上一次,是他的書房……一幕一幕,情景真實地重現,從來不曾存在的記憶一股腦回到眼前,逼得他每時每刻都要崩潰。但總是有一些什麼,是至今仍然沒有想起的……那就是,他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最快那人的劍尖已經觸到榮輕然的衣服,但他毫無感覺,更別談反抗。
圈外有人陡然一聲清嘯,聲音未絕,白色的身影已然到了跟前,不等看清他的面容,手中連續射出的銀色光芒已紛紛沒入一干黑衣人的喉嚨,剛剛還招式狠厲的黑衣人頓時停住動作,驚恐地低頭去看。不多時,有人發出第一聲哀號,短短一聲,就倒地不起,嘴角血絲滲出。很快,二十幾個黑衣人全部倒地,艷黃的野菊上忽然躺倒一片黑色,格外突兀。
射出去的東西是銀針。
射出銀針的人是一身白衣的尚琰公主。
她不知何時已穩穩回到馬背之上,策馬徐徐上前,站在榮輕然身旁,微微一笑,「真好,我終于有了讓你幫忙的理由。」
榮輕然緩緩轉頭看她。
她一挑眉,「你不要誤會,這些人絕不是我安排的。」
榮輕然移開目光,一個一個看著地上的黑衣人,低聲問︰「死了?」
「當然,」她冷冷道,「我從不會手下留情。」
榮輕然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個黑衣人身上,他策馬上前,用馬鞭的鞭尾輕輕一勾,面罩落下,露出一張絡腮胡子的臉。他目光閃了閃,忽然低下頭笑了,回頭看著尚琰,嗓音有些干澀︰「我知道不是你,因為——他們是皇兄的人。」不顧尚琰公主震驚的表情,他微微笑著,笑容很耀眼,「多謝你相救,那麼,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在榮輕然含笑問出這句話的同時,房內沉沉昏迷的白蘞忽然睜開眼,一種感覺驅使她撐起力氣翻身坐起,一只白鴿從敞開的窗戶翩翩飛進,白鴿額頭有一點猩紅朱砂,毛羽雪白無塵,顯然飛行的距離並不遠,那麼——意味著連西域的茲宛國內也潛藏著秋翎的人!這點著朱砂的白鴿便是秋翎特有的信使!
白鴿從窗子飛入,落在白蘞肩頭,白蘞解下鴿子腿上拴著的細管,在小指微長的指甲中取出少量藥塊,在指尖一抹,化作粉末,她用沾著粉末的手指抽出管中的薄紙,上面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只是兩個字,就讓白蘞頓時渾身劇烈地顫抖。
那是秋翎的命令。
「弒玉。」
弒,殺;玉,玉王爺。
她進入秋翎後收到的第一份任務——殺玉王爺榮輕然。
榮輕然和尚琰公主回到金玉清風閣時,意外地發現白蘞站在里面。
她一張臉白得像紙,頭發微微散亂,和美麗尊貴的王爺公主相比,就像可憐又可笑的落水小丑。榮輕然卻忽然震動了,他目不轉楮地望著白蘞,唇角輕輕一顫,又狠狠抿住。
他不想……不想再見到她。
只要不見到,就不會再傷害她。
她不是在昏迷嗎?不是吩咐了空青送她回京嗎?她為什麼一身狼狽,卻又一臉堅韌地站在這里?空青呢?
他猛地回身,厲聲大喊︰「空青!」
抑制不住的顫抖從心底傳到指尖,他狠狠攥住手,不讓這種感覺泄露。不能見到白。一看到她,就會想到這麼多年是怎樣傷害她,一次次,在她身上撕開不能愈合的傷口,她的血液從鮮紅變成透明,她的臉色從飽滿紅潤變成蒼白如紙,都是出自他的手啊!
榮輕然咬緊牙關。
八年時間,整整八年都在傷害她!一邊傷害她的性命,一邊怪她背叛!
衣袖忽然被人輕輕扯住,他一回頭,看到白蘞近在咫尺的臉,雖然蒼白,但微笑依舊,還是那個溫柔堅定,聰明可愛的白蘞。
她低聲說︰「王爺,我有重要的話說。」
此話一出,尚琰公主也听在耳里,她笑了笑,一整衣袖,款款坐在軟椅上,慢慢道︰「那我的事就晚點再說。」
榮輕然面色冷凝。
白蘞垂了垂眼,放開他的袖子,退開一小步的距離,輕聲說︰「我先出去,晚點再進來。」她邁步向門外走去,與榮輕然擦身而過時忽然被人拉住手腕,熟悉的溫度自腕上傳來,白蘞一怔,一時間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榮輕然拉住她細細的手腕沒有放開,開口時聲音有些啞︰「你不用出去,乖乖去椅子上坐著。她說完,听你說。」說話間他一揮袖,身後的門無聲地關緊。
白蘞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著榮輕然的側臉,線條依然美好,但有絲讓人擔憂的緊繃。她蹙起眉,點了點頭,順從他的話走到椅子邊坐下。
尚琰公主靜靜看著,唇角的弧度似有似無。她悠然站起來,只是一個簡單的站的動作,也立刻被榮輕然和白蘞看出不同。之前無論尚琰怎麼威風凜凜,到底還是翩然的女性化,但這一站,無端地竟顯出一種優雅男子的風度。她對著兩人微微一笑,抬手摘掉頭上的發飾,一頭黑發披散下來,然後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左耳下輕輕卷弄,不多時,一層面皮似的東西從臉側卷起,在榮輕然和白蘞震驚的目光下,他輕輕一撕,露出一張全然不同的面容來。一張很好看的面容,但——絕對只屬于男子的面容。
死死地沉寂了半晌,榮輕然終于低聲問︰「這就是你的秘密?」
「尚琰」微微一笑,聲音也跟著清朗起來,「這只是一部分。」
座上的白蘞早已平息了最初的驚訝,這時忽然說︰「你是沐谷神醫趙澤嵐?」她雖是問句,但語氣間已是極其肯定。
他目光一轉,看向白蘞,「難怪我從第一次見你起就有危險感,果真不簡單。不錯,我是趙澤嵐。」
白蘞眉目淡淡,並無異色,「就算你是聞名天下的金笛大師或司徒驚潭,我也不會主動拆穿你,只要你不傷害王爺,我不會多管閑事。」
趙澤嵐點點頭,「不知姑娘是怎麼識破我的。」
白蘞神色間有絲困倦,「第一次見你就瞥見你腰間露出一點的白玉令牌,當時沒有看清,第二次見你,你不小心將令牌露在外面,我剛好看見,立刻確定了。」那白色令牌是沐谷特有的信物,近兩年大名鼎鼎的沐谷神醫剛好離奇失蹤。
「原來上次你忽然改變主意答應隨我走,是識破我的身份,怕我加害你家王爺?」
白蘞輕聲說︰「正是。」
榮輕然一閉眼楮,回想起那日听到她說「我是王爺一個人的侍女」時暗暗的高興,在她忽然改口後的憤怒,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趙澤嵐端肅地站好,她扮作公主時略顯高大,但現在男子模樣,果然一派清俊月兌俗,容顏俊美細致,又有些意氣風發的味道。
「如白姑娘所說,我是趙澤嵐,王爺應該沒听說過這個名字,但不重要,我實在是需要王爺的幫助,才想出這樣的辦法,還望王爺原諒。」他語氣有些無奈,字字清晰,「兩年前,我為了躲避江湖上一場追殺,只身來到西域茲宛國,這里平靜美麗,我可以暫時棲身,來到茲宛後我便以行醫為生,開了一家小小的藥鋪,有次機緣巧合,認識了茲宛國的尚琰公主。公主為人直爽熱情,她懂些漢語,我懂些茲宛語言,不長時間,便成了朋友,在她的指引下,我經常進王宮為人診治,國王覺得我醫術可信,便留我在宮中做御醫。我本也不打算立刻回中原,便答應下來,半年左右時間,已經和公主是好友,她也終于告訴我她暗中深愛一人,那人是宮中最低層的下人,在馬廝養馬,國王雖寵溺她,也斷不會同意這樣一門婚事。公主便找我來訴苦,可我只是一個大夫,毫無辦法,當時只答應她若能幫上忙必定盡力而為。」澤嵐說到這里,嘆了一聲,「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想出那麼匪夷所思的方法。公主本就生來高大,雖是女子,但身材和我相差無幾,她也知道我精通易容之術。有一日她說心情煩悶,找我喝酒,我剛好無事,便應允,喝酒時她突發奇想,非要我易容扮成她的樣子來玩玩,我禁不住她一次次要求,就畫上了她的面皮。我雖名叫神醫,對毒物研究頗深,但對她從沒有防備之心,沒料到她竟然在酒中下藥!第二日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她的床上,身上是她慣穿的一套裙子,侍女們進來侍候起床,竟然叫我公主!」他此時想起當時情景是真的氣極,一掌拍到桌子上,「然後我發現枕頭下面她留的紙條,說她已與養馬奴私奔,我若對國王說出實情,必是死路一條,要我好自為之!」
此時榮輕然也已經坐下來,听到這里,淡淡道︰「這公主倒是好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