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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美酒明日醉 第7章(1)

落菊坡。

这处平缓的山坡距离兹宛王宫不远,每年一到春暖花开之际,就漫山遍野尽是金黄的野菊,微风一吹,如大片金色的波浪,因此得名。

两匹高头大马在山坡上慢慢地散步,一匹雪白,一匹棕红,都是风姿飒飒,昂首挺胸,步调优雅,很有身为宫廷御马的自觉。

苞来保护安全的侍卫站得远远的,不敢离他们冷淡严厉的公主太近,公主最不喜欢被人保护的感觉,但又不敢放任不管。所以侍卫们的表情都很苦恼,他们的视力并没有好到能距离那么远关注到公主的动向。

尚琰扬了扬脸,任清风吹拂,眉目如画,骑着棕红的大马,一身利落的装束,风姿和贵气并存,让人移不开眼睛。

荣轻然一直微笑着,衣袂飘飘,一派清爽,他垂了垂眼眸,随意地开口:“公主那日说有事需我帮忙,不知到底何事。”他看了尚琰一眼,神色柔和。

尚琰静静弯起唇角,却不说话。

饼了一会儿,尚琰才轻声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现在你我互无赊欠,也无交情,实在不敢贸然开口。”

荣轻然道:“公主的意思是,我必须先欠了你,或者我们有了深厚交情,你才会开口?”

尚琰侧了侧头,“算是吧。”

两匹马悠闲地散着步,这时拐了个弯,彻底离开了侍卫们保护的视线。转弯后仍是满眼大片的野菊,花朵小小的,个个精神饱满,迎风招展。

荣轻然拉了拉缰绳,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微笑道:“既然是来骑马,一直散步未免太无趣了。”

尚琰扬眉,身子一动,棕红的高大骏马忽然奔跑起来,虎虎生威。尚琰身形稳健,扬声道:“那就来赛马吧,若是王爷输给我,我就请你帮忙!”话中的意思竟像是荣轻然迫不及待主动要帮她的忙一样。

荣轻然立刻策马跟上,不答她的话,垂落在肩的发在风中飘荡。

荣轻然虽从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但武功方面却属一流,从小时候白蔹被素王爷家大公子所伤起,他就不可控制地把此当成一项任务,从强制,到渐渐喜欢,多年下来,已是个中高手。他策马而行,微风拂面,鼻端尽是菊花的淡香。

但风声陡然间就变了。

如果换成武功平平的普通人,定是察觉不到的,但荣轻然感觉敏锐,身后的风劲尖锐而猛烈,背朝着他直扑过来。

只是一眨眼的变化。

荣轻然面色平稳,手持马鞭猛地一转马头,马鞭顿时飞出,鞭尾正扫中一行黑衣人中的一个,那人哀叫一声,手臂上一道血口,皮开肉绽。

迎面的黑衣人横成一排,粗粗看了一眼,大概二十个左右,个个身形精壮,目光狠辣,以站姿和招式看,每一个都是非凡的高手。正中间的黑衣人忽然一招手,一行二十几人身形飞速移动,眨眼将荣轻然围在中央。刀剑纷纷亮出,齐齐对准他。

荣轻然只是淡淡一笑。

这种场面,这种感觉,何其熟悉,甚至比吃饭睡觉还要熟。吃饭睡觉是人的本能,随时被杀,却是被逼出来的习惯。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威胁他没经历过?明枪、暗箭、刀剑、毒药、溺水、巫术……巫术……他蓦地觉得头疼,曾有过巫术?是吗?他为什么……不太记得,但又好像确实有过那样的场面……有人站在半空,血色的大鸟穿过身体……

他面色一白,抬手撑住额头,眉紧紧皱起。

一圈黑衣人就在这个时候齐齐发动攻势,明晃晃的兵器晃花了人的眼睛。

但荣轻然毫无意识,他此刻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眼前盘旋,偏偏不给他真实的情景。其实从今早清醒过来起,他就逐渐记起一些事情,上一次在沙漠,他夜里发狂,弄伤白蔹……再上一次,在王府花园,那个池塘边,他发狂,弄伤白蔹……再上一次,是他的书房……一幕一幕,情景真实地重现,从来不曾存在的记忆一股脑回到眼前,逼得他每时每刻都要崩溃。但总是有一些什么,是至今仍然没有想起的……那就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快那人的剑尖已经触到荣轻然的衣服,但他毫无感觉,更别谈反抗。

圈外有人陡然一声清啸,声音未绝,白色的身影已然到了跟前,不等看清他的面容,手中连续射出的银色光芒已纷纷没入一干黑衣人的喉咙,刚刚还招式狠厉的黑衣人顿时停住动作,惊恐地低头去看。不多时,有人发出第一声哀号,短短一声,就倒地不起,嘴角血丝渗出。很快,二十几个黑衣人全部倒地,艳黄的野菊上忽然躺倒一片黑色,格外突兀。

射出去的东西是银针。

射出银针的人是一身白衣的尚琰公主。

她不知何时已稳稳回到马背之上,策马徐徐上前,站在荣轻然身旁,微微一笑,“真好,我终于有了让你帮忙的理由。”

荣轻然缓缓转头看她。

她一挑眉,“你不要误会,这些人绝不是我安排的。”

荣轻然移开目光,一个一个看着地上的黑衣人,低声问:“死了?”

“当然,”她冷冷道,“我从不会手下留情。”

荣轻然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黑衣人身上,他策马上前,用马鞭的鞭尾轻轻一勾,面罩落下,露出一张络腮胡子的脸。他目光闪了闪,忽然低下头笑了,回头看着尚琰,嗓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不是你,因为——他们是皇兄的人。”不顾尚琰公主震惊的表情,他微微笑着,笑容很耀眼,“多谢你相救,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在荣轻然含笑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房内沉沉昏迷的白蔹忽然睁开眼,一种感觉驱使她撑起力气翻身坐起,一只白鸽从敞开的窗户翩翩飞进,白鸽额头有一点猩红朱砂,毛羽雪白无尘,显然飞行的距离并不远,那么——意味着连西域的兹宛国内也潜藏着秋翎的人!这点着朱砂的白鸽便是秋翎特有的信使!

白鸽从窗子飞入,落在白蔹肩头,白蔹解下鸽子腿上拴着的细管,在小指微长的指甲中取出少量药块,在指尖一抹,化作粉末,她用沾着粉末的手指抽出管中的薄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只是两个字,就让白蔹顿时浑身剧烈地颤抖。

那是秋翎的命令。

“弑玉。”

弑,杀;玉,玉王爷。

她进入秋翎后收到的第一份任务——杀玉王爷荣轻然。

荣轻然和尚琰公主回到金玉清风阁时,意外地发现白蔹站在里面。

她一张脸白得像纸,头发微微散乱,和美丽尊贵的王爷公主相比,就像可怜又可笑的落水小丑。荣轻然却忽然震动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蔹,唇角轻轻一颤,又狠狠抿住。

他不想……不想再见到她。

只要不见到,就不会再伤害她。

她不是在昏迷吗?不是吩咐了空青送她回京吗?她为什么一身狼狈,却又一脸坚韧地站在这里?空青呢?

他猛地回身,厉声大喊:“空青!”

抑制不住的颤抖从心底传到指尖,他狠狠攥住手,不让这种感觉泄露。不能见到白。一看到她,就会想到这么多年是怎样伤害她,一次次,在她身上撕开不能愈合的伤口,她的血液从鲜红变成透明,她的脸色从饱满红润变成苍白如纸,都是出自他的手啊!

荣轻然咬紧牙关。

八年时间,整整八年都在伤害她!一边伤害她的性命,一边怪她背叛!

衣袖忽然被人轻轻扯住,他一回头,看到白蔹近在咫尺的脸,虽然苍白,但微笑依旧,还是那个温柔坚定,聪明可爱的白蔹。

她低声说:“王爷,我有重要的话说。”

此话一出,尚琰公主也听在耳里,她笑了笑,一整衣袖,款款坐在软椅上,慢慢道:“那我的事就晚点再说。”

荣轻然面色冷凝。

白蔹垂了垂眼,放开他的袖子,退开一小步的距离,轻声说:“我先出去,晚点再进来。”她迈步向门外走去,与荣轻然擦身而过时忽然被人拉住手腕,熟悉的温度自腕上传来,白蔹一怔,一时间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荣轻然拉住她细细的手腕没有放开,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你不用出去,乖乖去椅子上坐着。她说完,听你说。”说话间他一挥袖,身后的门无声地关紧。

白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荣轻然的侧脸,线条依然美好,但有丝让人担忧的紧绷。她蹙起眉,点了点头,顺从他的话走到椅子边坐下。

尚琰公主静静看着,唇角的弧度似有似无。她悠然站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站的动作,也立刻被荣轻然和白蔹看出不同。之前无论尚琰怎么威风凛凛,到底还是翩然的女性化,但这一站,无端地竟显出一种优雅男子的风度。她对着两人微微一笑,抬手摘掉头上的发饰,一头黑发披散下来,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左耳下轻轻卷弄,不多时,一层面皮似的东西从脸侧卷起,在荣轻然和白蔹震惊的目光下,他轻轻一撕,露出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容来。一张很好看的面容,但——绝对只属于男子的面容。

死死地沉寂了半晌,荣轻然终于低声问:“这就是你的秘密?”

“尚琰”微微一笑,声音也跟着清朗起来,“这只是一部分。”

座上的白蔹早已平息了最初的惊讶,这时忽然说:“你是沐谷神医赵泽岚?”她虽是问句,但语气间已是极其肯定。

他目光一转,看向白蔹,“难怪我从第一次见你起就有危险感,果真不简单。不错,我是赵泽岚。”

白蔹眉目淡淡,并无异色,“就算你是闻名天下的金笛大师或司徒惊潭,我也不会主动拆穿你,只要你不伤害王爷,我不会多管闲事。”

赵泽岚点点头,“不知姑娘是怎么识破我的。”

白蔹神色间有丝困倦,“第一次见你就瞥见你腰间露出一点的白玉令牌,当时没有看清,第二次见你,你不小心将令牌露在外面,我刚好看见,立刻确定了。”那白色令牌是沐谷特有的信物,近两年大名鼎鼎的沐谷神医刚好离奇失踪。

“原来上次你忽然改变主意答应随我走,是识破我的身份,怕我加害你家王爷?”

白蔹轻声说:“正是。”

荣轻然一闭眼睛,回想起那日听到她说“我是王爷一个人的侍女”时暗暗的高兴,在她忽然改口后的愤怒,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赵泽岚端肃地站好,她扮作公主时略显高大,但现在男子模样,果然一派清俊月兑俗,容颜俊美细致,又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

“如白姑娘所说,我是赵泽岚,王爷应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重要,我实在是需要王爷的帮助,才想出这样的办法,还望王爷原谅。”他语气有些无奈,字字清晰,“两年前,我为了躲避江湖上一场追杀,只身来到西域兹宛国,这里平静美丽,我可以暂时栖身,来到兹宛后我便以行医为生,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有次机缘巧合,认识了兹宛国的尚琰公主。公主为人直爽热情,她懂些汉语,我懂些兹宛语言,不长时间,便成了朋友,在她的指引下,我经常进王宫为人诊治,国王觉得我医术可信,便留我在宫中做御医。我本也不打算立刻回中原,便答应下来,半年左右时间,已经和公主是好友,她也终于告诉我她暗中深爱一人,那人是宫中最低层的下人,在马厮养马,国王虽宠溺她,也断不会同意这样一门婚事。公主便找我来诉苦,可我只是一个大夫,毫无办法,当时只答应她若能帮上忙必定尽力而为。”泽岚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想出那么匪夷所思的方法。公主本就生来高大,虽是女子,但身材和我相差无几,她也知道我精通易容之术。有一日她说心情烦闷,找我喝酒,我刚好无事,便应允,喝酒时她突发奇想,非要我易容扮成她的样子来玩玩,我禁不住她一次次要求,就画上了她的面皮。我虽名叫神医,对毒物研究颇深,但对她从没有防备之心,没料到她竟然在酒中下药!第二日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她的床上,身上是她惯穿的一套裙子,侍女们进来侍候起床,竟然叫我公主!”他此时想起当时情景是真的气极,一掌拍到桌子上,“然后我发现枕头下面她留的纸条,说她已与养马奴私奔,我若对国王说出实情,必是死路一条,要我好自为之!”

此时荣轻然也已经坐下来,听到这里,淡淡道:“这公主倒是好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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