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沒人再應聲。瘋師父不說話,二師傅不說話,楚青和楚姑娘也都不說話。一時之間,就听鳥鳴陣陣,風聲過耳。
薛飛抱著膝蓋發呆。二師傅和楚青說得沒錯,這《太平約》,沒法逃得開,只有選。可瘋師父說得也沒錯,學武為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走我路,問心無愧,何必拉幫結伙受人擺布?再說了,守這個規矩守那個規矩,那不戒劍還是不戒劍嗎?
突然之間,薛飛很羨慕先前看見的那頭大水牛,先撒尿後喝水的大水牛。這笨牛,也不知道干淨,不知道好歹先喝水後撒尿,可它就這樣笨笨地管好自己的吃喝拉撒就好了,它才不用去煩自個兒是好牛還是壞牛……
再後來,瘋師父沒表態,二師傅也沒再勸,只丟下一句——
「無論你作何選,我亦同路而行。」
說完,二師傅就像往常一樣,慢慢地走開了。薛飛知道二師傅肯定走不遠,如果瘋師父有事,二師傅一定能很快趕來。可是薛飛不明白,既然二師傅說了「同路而行」,為什麼不干脆呆在瘋師父身邊,偏偏要走呢?
薛飛去問瘋師父,瘋師父不回答,只是瞪了一個白眼外帶附贈一頓「劍鞘敲腦殼」。
薛飛又去問楚青,楚大哥卻只是苦笑,沒說話。
薛飛只好克制害羞去問楚姑娘,楚姑娘斜了一眼,「呆子!能呆在一起的只有親人和夫妻啦!吳前輩和薛前輩既不是親人又不是夫妻,你听說過有好友是成天膩在一起不分開的嗎?那還不得給人罵成是兔兒爺!」
薛飛更不明白了。憑瘋師父的個性,管他親人夫妻還是好友,想呆在哪里就在哪里,想呆在一起就呆在一起,管別人說什麼罵什麼?
薛飛模著下巴又琢磨,琢磨琢磨卻又好像明白一些了,瘋師父可以不管自己被怎麼罵怎麼說,大不了罵不過直接動手。二師傅可以不管自己被怎麼罵怎麼說,大不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當作沒听見。
可二師傅,卻沒法听不見別人罵瘋師父。
所以二師傅一個月來一次長命山,每月圓月的那天,無論刮風下雨還是下刀子,雷打不動。除了這一次,為了這《太平約》。
唉……太平約太平約,本是想天下太平才好,可怎麼鬧得這麼不太平呢?
薛飛抱著腿坐在地上,把下巴支在膝蓋上想。那一頭瘋師父還是不說話,也不罵人,就那麼手撐著不戒劍干坐著。
那邊的楚青心知此時不宜多說,更何況其中利弊,薛無名薛前輩已經分析得很清楚。于是,楚青帶著楚芳星,決定告辭。
面對楚青和楚芳星的辭行,吳子風像是根本沒听見一般,也不回應,連吭都沒吭一聲。楚青轉而面向薛飛,「薛小兄弟,我與小妹先回徐州府。若吳前輩和薛前輩思量妥當,可于徐州知府尋我二人。告辭。」
薛飛還沒緩過神兒來,下意識地點著頭說「告辭」。等那頭楚青和楚芳星都走遠了,才反應過來。薛飛惱得一拍大腿。啊!楚姑娘走了,他……他還沒來得及表白!
可瘋師父還在那里干坐著,總不能跑去追人。薛飛坐回地上,抱著膝蓋看瘋師父的青臉——
話說回來,瘋師父還是罵人的樣子比較精神,就算是氣得冒煙被二師傅說是發羊癲瘋的那時候也很有氣勢啦,怎麼都好過現在陰沉著臉苦大仇深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這麼樣玩深沉真正不適合他啦!瘋子吳還是得有點瘋子的樣子!
不過這話薛飛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要是當真開口還不得給瘋師父抽飛出去翻滾著化為天邊的羊角風?所以薛飛也只有靜靜地等,等瘋師父想開了不玩深沉了回去吃飯了。
想到這里,薛飛「蘇」地吸了吸口水,已然在腦海中描繪出回家開飯的場景來,並且不由得開始期待起下個月來——
下個月快點到吧!二師傅,你趕緊來長命山上吧!你來了就可以開葷啦!就有肉吃啦!
山巔,白雲萬里。浮雲之間,透出一座飛來奇石。
雲渺渺,風蕭蕭。青山、白雲、峭壁、奇峰,一切似是如在畫卷天宮之中——當然,這是在無視某個人影的情況下。
沒錯,山很青水很秀雲很淡風很輕,氣氛環境可以打上「仙境」與「完美」的雙重判定。然而,某個一副蹲大號的模樣、蹲在山頂奇石上的人影,他的出現,使得如此頂級先天的景色,立刻被擊沉天界、拉入凡間,平白沾染凡俗之氣,打個對折還有剩。
如此煞風景……咳!不對,如此率真而不被周遭環境影響的人,自然就是咱們故事的主角——薛飛薛少俠!
「唉——」扶著膝蓋蹲著、一邊用手指在地上畫著圈圈、一邊發出悠長嘆息的白衣少俠薛飛,再度發出了出自胸臆的長嘆——這已是他今日的第兩百一十八次嘆息。
自茅屋中走出的吳子風,一見這般景象,不由得抽搐了嘴角一下,再一下。就在此時,他此生唯一的徒弟,再度發出一聲長嘆。吳子風忍無可忍,一劍鞘丟過去,「靠!嘆毛啊嘆!死小子,蹲那兒唉聲嘆氣的,大號大不出來啊?!」
薛飛哀怨地一扭頭,「瘋師父,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沒情調?你徒兒正在傷心耶,你卻說我在蹲大號……你,你真正是不了解徒兒一顆青澀的少年心啊……」
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吳子風,硬生生給這句話雷得虎軀一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剛挽了袖子準備上前救人,就看見薛飛慢慢吞吞地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往回走,手里分明還抓著一件東西——
應該能算是花,至少這玩意兒的原型是朵山上隨處可見的小野菊花,可如今薛飛手上的那個,卻只剩下一片花瓣還留在花萼上了。
吳子風眼角抽得亂跳,雖然依舊雞皮疙瘩掉滿地,但卻能明白薛飛所謂「青澀的少年心」了。眼見自家徒兒沒精打采垂頭喪氣地捏著只剩一個瓣兒的野菊花走回來,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吳子風「刷」地出手,搶過那朵花。
「噯噯?瘋師父?」薛飛趕緊伸手去攔。
憑吳子風的身手,能讓徒弟搶到手里的東西,那還能算是「前輩」嗎?只見吳子風身形微動、退後一步,極快地扯下那花瓣,一撕為二,遞了過去,「臭小子,這下行了吧?」
薛飛呆了半晌,望著瘋師父遞過來的兩片花瓣,傻了眼。傻著傻著轉而一臉欲哭無淚,「瘋師父,你干嗎撕兩半啊?多出一片,楚姑娘就不喜歡我啦……」
「……」吳子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一張臉黑得擰得出水來,好半晌,他忍無可忍地提氣暴喝一聲︰「靠!既然結果是喜歡,你嘆什麼氣啊?」
薛飛頓時垮下臉來,「就是算出來結果是喜歡,我才要嘆氣啊……徒兒我是在想,要怎麼樣才能去提親嘛……」
「……」人稱不戒劍的吳子風、江湖上亦正亦邪的吳子風、劍術非凡為人狂邪的吳子風,此時徹底地沉默了。突然之間,一種不好的預感爬上他的脊背……
一低頭,就見薛飛捧著一雙星星眼望著他,「瘋師父……」
無視,無視!吳子風轉身就走,可剛邁出一步,就覺得褲腿給人拽住了。
靠!又來這招?!
吳子風一扭頭,果然見到那個小混蛋又開始拽著他褲腳抱大腿,「瘋師父……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個,你代徒兒去提親好不好?」
忍下一腳踹開小混蛋的沖動,吳子風抽了抽嘴角,硬是捺下性子,「你怎知人家喜不喜歡你?」
薛飛一手仍拽住吳子風褲腿,一手舉起光禿禿的花桿子,哀怨道︰「如果不是瘋師父多此一舉,楚姑娘本來應該是喜歡徒兒的……」
「扯淡!這玩意要算得準,母豬都會上樹!」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吳子風一腳踹過去,「老子我早八輩子就試過了!沒用!」
薛飛眼楮一亮,褲管抱得更緊,「什麼什麼?瘋師父也算過?算的是誰?」
眼見徒兒晶亮亮的眼神寫滿「八卦」二字,吳子風才意識到剛才自個兒說漏了嘴。一張青臉立馬變了色,前面黑後面耳根卻發紅,看上去甚是……咳!甚是豐富多彩。
瞬間,薛飛只覺得手上一輕。望著空空的雙手,薛飛不禁向茅草屋子投去異常崇拜的眼神。瘋師父的武功就是高!特別是輕功,簡直是已臻化境啊。
佩服歸佩服,不過瘋師父「臉難看,事難辦」的殘酷現實,還是讓薛飛打消了請他去提親的念頭。這一來二去,就讓薛飛把主意打在了二師傅的身上。
這天,又是月圓。薛飛早早下山買好了酒菜——什麼?你問吳子風和薛飛一窮二白,哪里來的錢買酒菜?
哎呀呀,這個嘛,說書師傅口中的大俠們,從來都不會為酒錢煩惱,什麼時候兜里有銀子付賬的嘛……
什麼?你說我糊弄人?咳,好吧,這邊說實話——
那個,諸位看官,看到這里,您該知道這吳子風是個劍術高手了吧?既然是劍術高手,就要練劍,對不對?既然要練劍,就要劈啊砍啊的,對不對?既然要劈呀砍啊的,就要砍點什麼東西,對不對?
所以,關于長命山森林覆蓋率日益降低的問題,咱們也就就此找到了其根源。在此,咱不得不重申一下保護森林的重要性——您看您看,原本不戒劍吳子風發起標來,氣浪炸得這亂石滾滾,滾到山腰就能給大樹攔著停住了。可現在,這亂石就得「咕嚕咕嚕」滾到山底下——明顯是水土保持工作沒有做好啊!
咳,閑話休提!總而言之,咱們的薛飛薛少俠彎腰駝背、背著四五捆比他人還大的木柴,一邊躲避著山頂滑下來的碎石,一邊奔向小鎮。在以比市價略低的價格賣出柴火後,您說,這酒菜錢不就有了嗎?
這天,雖然又熱又累汗流浹背,但是薛飛還是多背了幾捆柴,多賣了幾個銅板,然後多買了幾個二師傅愛吃的素菜。回到山上丟給大廚瘋師父之後,他就這麼抱膝蓋坐在道上望,等著二師傅來。
漸漸地,夕陽西下,就在山巔的浮雲,被染上一片暖黃之時,遠遠地,薛飛就見到了那個極熟悉的身影。
二師傅走路還是那樣不急不慢,山道之上那清瘦的身影緩緩而來,一身綠衫衣袂隨風輕曳,只是背上一貫背著的長劍卻不見了蹤影。
「二師傅!」薛飛揮著手喊,一路屁顛屁顛地跑下去接人。
薛無名微微揚起唇角,「等我,有事?」
「呵呵……」一眼就被看穿了,薛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嘿嘿,我……我想麻煩二師傅一件事。」
「說來听听。」薛無名走到一旁,靠著樹坐下。
薛飛蹲在一邊,咧嘴「嘿嘿」的笑,「那個,二師傅不先去見瘋師父嗎?耽誤他時間,徒兒會被敲到死的。」
「不會,」薛無名將薛飛拉至身邊坐下,「你說。」
「那……那我可就說了啊!那個,二師傅,你能不能代我去提親啊?」
薛無名輕輕挑眉,「是上次那個……姓楚的姑娘?」
「沒錯沒錯!」薛飛猛點頭,咧嘴又「嘿嘿」,「二師傅果然了解我!」
薛無名靜思片刻,復又輕道︰「薛飛,你可知何謂‘喜歡’?」
薛飛一手撓頭,「喜歡……呃,這個要怎麼說……就是覺得她人很好,很直率很剽悍,和瘋師父一樣帥!」
薛無名以手掩唇,咳了一聲,方才又道︰「那這樣的喜歡,和你喜歡瘋師父,又有何不同?」
「不同啊……沒,沒什麼不同啊……」薛飛抓抓後腦勺,一臉疑惑。
薛無名輕輕搖頭,「若你真心想和人家姑娘家成親,就該明白,喜歡一個人,便會希望永遠在他身邊。這段日子,你可曾想那位楚姑娘?」
「想啊!當然想,」薛飛猛點頭,「我想楚姑娘,還想楚大哥。那幾天挺受他們照顧的,很想念他們。」
「朝思暮想,食不下咽?」
「那倒沒,」薛飛一拍胸脯,「這邊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啦!」
薛無名笑著搖頭,「這親,我暫時無法給你提。」
薛飛撓撓頭,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奇怪了,按照二師傅的話,難道喜歡還會分三六九等的嗎?
見他疑惑的樣子,薛無名笑著拍了他的肩膀,「走,回去吧。」
「嗯!開飯了!」薛飛爬起來往屋子那邊走,可走了兩步覺得不對頭。二師傅怎麼不跟上來?
一扭頭,卻見薛無名手撐著樹,站定在那里。
「二師傅?」薛飛忙上前,「怎麼了?」
「無事。」薛無名淡淡應聲,站了片刻,才收了手,邁步。
薛飛未曾多想,跟著二師傅的步子往屋里走。一抬眼,只見那邊瘋師父抱著手在等,薛飛頓時在心中默默淚流千行。完蛋了,拉二師傅說了半天害瘋師父等,少不了又要挨一頓敲了……
回到屋中,瘋師父二師傅在桌邊坐定。薛飛這時候倒是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趕緊躥上桌先猛夾肉,夾夠了就端著飯碗蹲在一邊默默地吃,一邊開葷吃肉,一邊把耳朵支稜起好高。
就听見瘋師父又開始喝酒,喝著喝著就念,念二師傅怎麼都不吃肉。二師傅喝著梅花茶,靜靜地听瘋師父 里啪啦地念,偶爾回上兩句,噎得瘋師父吹胡子瞪眼。
甚好,甚好,今天不用拼桌子墊桌腳了。眼見氣氛一片和諧,瘋師父也沒有拿他開涮,薛飛端著飯碗幸福地想,今兒個只要刷碗就好了,省心,太省心了。
就在他等著瘋師父和二師傅吃完飯出門溜達消消食的時候,那邊的瘋師父已經站起來丟了一個白眼過來,薛飛立馬笑呵呵地擺出一副跑堂店小二的架勢來收拾桌子,可二師傅卻沒起身,坐在那兒多喝了一杯茶,這才撐著桌子站起來。
瘋師父立刻挑眉,上前一把抓住二師傅的手,「你有事。」
這句不是疑問句,倒是陳述句。二師傅緩緩搖了搖頭,剛要邁步,忽然腳下一個踉蹌。瘋師父慌忙一把抱住,手攬在後背上,引得二師傅的脊背抽了一下。
薛飛瞪大眼去看,就見瘋師父手搭上的那塊綠衣衫,漸漸透出紅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