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火車緩緩進入站台。
低頭看腕表,八點十五分。
十三個小時。七百八十分。四萬六千八百秒。
在途中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如此漫長。
曾經以為那樣遙遠的距離,原來還是可以到達的。
原來,還是可以回來的。
在這有生之年。
而交通是如此發達,不管是多麼的遙不可及,不管是天涯還是海角,甚至是外太空,原來都可以有到達的一天。
未央站在熟悉的巷口,早春的太陽是那樣好,仿佛一層薄薄的金沙,熠熠發亮,耀眼得讓人無法睜開眼楮,可是那樣熟悉,熟悉的建築,熟悉的每一塊青石板,熟悉的每一叢青苔,熟悉的每一棵古樹,熟悉的空氣,統統涌上來。
熟悉得,仿若隔世。
熟悉得,每一次呼吸,都會哽咽。
只要穿過青石板鋪成的小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就像從前那樣,一步一步,就可以到達她的家。
即使不會再有人,在那里等著她。
可到底是回來了,經過了這麼多年,她終于可以回家。
捏著硬硬的鑰匙,終于可以打開午夜夢回那把每每讓她驚醒,曾經把她摒棄在門外的鐵鎖。
可是當她真的站在那兩扇大門前,她卻又卻步,她怕,怕在這兩扇門的背後,怕她曾經擁有過的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只怕不是原來的樣子。
陽光斜斜地穿過檐角,照在她的臉上,她站在那里,只是沒有勇氣再向前邁一步。
有人從身邊走過,影子穿過她,在交替間明滅,一閃,就過了,那人卻忽然回頭,有點遲疑地打量她,喚道︰「未央?」
未央慢慢轉頭,努力地在記憶中搜尋著眼前的人的影子,原來是曾住在隔壁的蘇阿姨,她比印象中胖了一點,大模樣並沒有改變。
未央又想起母親,不知道她現在,又會是什麼樣子?
蘇阿姨看見她仿佛很高興,「未央,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未央微笑著點頭。
蘇阿姨道︰「怎麼回來了也不進去?沒帶鑰匙吧?你媽大概是剛出去,要不進我這邊先坐一會兒?」
這句話未央听不明白,問︰「我媽?您是說她在這兒?」
蘇阿姨握起她的手,似乎對這一切都了然于胸,輕輕地嘆了口氣,便一樣一樣地告訴她︰「是啊,你媽現在也是一個人,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她搬回這兒也就是前幾天的事。那天來了一位姓駱的先生,說要買下這兒,又向我們打听你媽的事,我們才知道原來是你的朋友。程師傅一家原本是不肯賣的,眼看就要過年了,臘月里賣房子像什麼樣子?後來那駱先生知道程師傅看上了市上的一套房子,只是苦于資金周轉問題無法付首期,駱先生還真是挺厲害的,二話不說,一個電話,三言兩語就幫程師傅把那套房子買到手,連按歇都省了,就在除夕那天高高興興風風火火地搬走了。」
未央只是微笑,眼楮在陽光下都浮成了一層水霧,她可以想象得到,駱毅與程師傅說話的模樣,他這輩子大概是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人吧?
都是因為她。
未央沒有說話,蘇阿姨又道︰「那駱先生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打听到你媽的下落的,這中間的事我們就不知道了,後來你媽就搬了回來,可當年她賣房子改嫁的事我們這些鄰居都看不過眼,只是苦了你一個人在外漂泊了這麼多年。不過現在好了,有一個這樣愛你又體面的男朋友,你爸爸若是地下有知了也就安心了。」
未央只是不說話,含在眼里的淚水終于抖落,在陽光下淚流滿面。
蘇阿姨看她這個樣子,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頓了頓,似是不放心,又勸未央,道︰「兩母女之間,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她現在一個人,也挺可憐的,听說那男人待她不好,又好賭,這幾年她也過得挺苦的,現在好了,房子也回來了,你就原諒她吧,再怎麼說她都是你母親。」
未央伸手揩著眼淚,慢慢地說道︰「我知道。」
蘇阿姨一再地邀未央進家里坐,未央只得跟她進去,她們兩家的小院是相通的,中間只隔了一排矮矮的冬青樹,只要腳一跨,就能過去。小時候頑皮,總喜歡與蘇阿姨家的小夕在這里跳來跳去地玩,若誰能不著痕跡地跳過去而又穩穩地落地,就算贏。那時候年紀小,小小的一排綠牆,都已經讓她們筋疲力盡,怎麼也想不到人生一堵又一堵高牆,原來還在後頭,撞到頭破血流,也只能強忍著疼痛往前沖。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腿跨過去,蘇阿姨悄然退開了。
露天小院還在那里,院里的一切都被打理得整整有條,院里的那棵香樟還在,那是父親在她出生之時種下的,與她一起長大,他們這兒的風俗,香樟樹寓意吉祥如意,可以避邪的,幾乎每家每院,都種有一棵。
她抬起頭,陽光穿過繁茂的枝葉斑駁地投射下來,時光不過是地上細碎的影子。
二十七年,歲月這樣久,都已經綠樹成陰了,可是人何在?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樹木清香,她輕輕地閉上眼楮,微微一笑,眼淚卻流了下來。
回來了。終于是回來了啊。
棒了這麼久。
院門「 嚓」一聲被推開了,未央倏然回頭。
她微微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每一根都是如此清晰。
那背著光的身影略微一僵,良久,才不敢相信地開口問道︰「未央,是你嗎?」
當所有的情感都沉澱了下來,未央只淡淡地叫了聲︰「媽,是我。」
王馨萍慢慢走近,眼淚就流了下來,她看著未央,道︰「你怎麼這樣瘦?」
未央沒有說什麼,王馨萍打開家門讓她進去,屋里的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所有的家具竟然都在原來的地方,跟她的記憶中一模一樣,仿佛有人刻意地去整理過,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變。
是他吧,一定又是他。
駱毅,他怎能這樣?
而她能不能也騙自己說,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