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碧螺為誰春 第十四章 劇變

半夢半醒之間,阮淨月恍惚看到一個人影立在自己床前,他猛地翻身坐起,大聲呵斥,「誰?誰準你進來的?」

大手挑起了他的床帳,露出他熟悉的面龐,「淨月,是我啊。」

他微微惱怒地揉著眼楮,「爹,你怎麼這麼晚了來嚇我?」

阮清明看著眼前的孩童,「我突然想來看你一眼。」

他眯著眼楮,打個哈欠,「爹,你好生奇怪,明天睡飽了再看不是更好?這樣黑燈瞎火的,哪里看得清楚?」

阮清明聞言輕笑,「淨月可還記得娘親的樣子嗎?」

他蹙眉想著,「爹給我的畫我仔細收著呢。我知道爹念念不忘娘親,所以,孩兒一刻也不曾忘過。」

阮清明伸手撫著他嬌女敕的面龐,微微嘆氣,「淨月,你可知道你長得有多像你娘?我有時不小心看到你的眼楮,還以為你娘死而復生了呢。」

他笑,「爹說笑話呢!人家都說我和爹兒時簡直一模一樣。我就想快快長大,然後像爹一樣神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阮清明眼中閃著光,只是被這樣的黑暗淹沒了,「淨月,其實,你有個妹妹。」

「妹妹?」他瞪大眼楮,「我怎麼會突然冒出個妹妹?」

「你這個妹妹已經三歲了,可是,因為你的叔父,我卻不得不將她寄養在別處。」阮清明輕聲訴說,掩飾著言語中的恨意。

「我叔父——」他想了許久,「我叔父當真是不懷好意要對付咱們嗎?」

阮清明深深嘆氣,「他做過太過圖財害命的事。他太害怕有朝一日東窗事發,所以,只得做更多的壞事來掩蓋那些真相。」

「那與妹妹有什麼關系呢?」他不懂。

阮清明輕撫著他的頭發,「淨月,你可還記得病死的紫陽哥哥?他,其實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毒死的。」

他嚇白了臉,「爹,你是說是是是——叔父?」

阮清明沉默許久,擁他入懷,「淨月,你可知道為了保住你,我費了多少心機才制住你叔父?我真的怕他連你也不會放過。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把你妹妹帶回來。」

他悶悶地開了口,語氣里竟滿含殺機,「倘若叔父死了,是不是咱們就可以一家和樂?」

阮清明拍著他的背,「淨月,他好歹是咱們的骨肉至親,我無論如何總是要救他一把。可是,他做過那麼多惡事,倘若留了他,我真是怕他會來害你和妹妹。爹老了,是怎麼樣也熬不過你叔父的。」

「爹,」他抬頭看向阮清明,「你不要擔心,我會保護你和妹妹。再說,叔父這一次該是在劫難逃了。」

「好孩子,」阮清明笑著,「爹以後全靠你了。」

「爹,」他努力地保證著,「等我長大了,一定會替咱們阮家斗跨龍旗,到時,朝堂之上還不是任咱們翻雲覆雨?」

阮清明突然住了口,輕聲問道,「淨月,你可是听到什麼動靜?」

他豎起了耳朵,看到漆黑的人影映在窗紙上,他忍不住抓緊了阮清明的手,「爹,會不會強盜?」

阮清明笑著安撫,「如果是強盜,咱們該怎麼辦呢?」

他冷哼一聲,毫不遲疑地說道,「殺!」

阮清明輕輕起身,低聲囑咐道,「淨月,爹去引開這盜賊,你悄悄潛進爹的房里。」

他緊抓住阮清明的手,「爹,我同你一起去。」

阮清明笑著捏捏他的小臉,「爹知道你的孝心,不過,此刻爹可不希望你出事。听話,去爹的房里。」

他不情不願萬分不舍地從後門溜走,沒有發現窗外的人影已然走進房間。

「大人,」黑影沉聲說著,「他已經到了。」

阮清明詭異地笑著,「你看清楚了,是他嗎?」

黑影點頭,「千真萬確!」

阮清明冷笑,「老二啊老二,你好生愚蠢,為何非要自投羅網?」

「大人,接下來是不是——」

阮清明笑,「不必,咱們就好好看一場慘絕人寰的生死大戲吧。」

爹的房間里有人。

阮淨月輕輕躲在門後,看著不遠處的床帳,有人的呼吸聲,急促而隱忍,房間里夾雜著夜晚的濕氣,泛著一股腥臭的氣味。他捂了鼻子,想起很久之前喜歡玩的斗狗,兩只狗瘋狂撕咬之後,兩敗俱傷地躺在地上,狗血灑了一地,那股腥臭味便是這樣刺鼻。

他鼓著勇氣一步步靠近床帳,會是誰躲在里面?會是誰在這樣的夜晚私自進了爹的房間?

「誰?」床帳里的人卻先發出了聲音。

他退後一步,壓低了聲音,「你逃不掉了。」

床帳里的人聞言笑了起來,那笑聲好不張狂,極其刺耳,極其痛楚,「逃?淨月,我們誰也逃不掉了。」

他緊咬了牙,叫得好生澀,「叔——父?!」

在兩人之外,一聲痛苦的申吟打破了兩人的揣測,他著急開口,「叔父,你受傷了?」

床帳被一把揮開,他終于看清床上的情景,叔父懷里緊抓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渾身是血,帶著驚恐的眼神,那是,是——和娘親像極了的女子!

阮永明恨恨地開了口,「淨月,怎麼不開口叫一聲娘親?」

他怔愣當場,呆呆應著,「娘——親?」

阮永明看著懷中的女子,柔聲道,「雪融,怎麼不回答?你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孩子,你一輩子也不得相認的孩子近在咫尺,怎麼就不敢認了?」

他大聲喝斥,「叔父,她是龍斯的歌伶,才不是我的娘親。我的娘親早就死了。」

「你給我住嘴!」阮永明惡狠狠地看他,「你不認得你的娘親了嗎?你的娘親忘了你,忘了我,你竟也忘了你的娘親了?」

他早該想到,天底下哪有那麼相像的人?他早該想到雪融根本不可能舍下淨月獨自去死!他第一次見到雲霜,就被她迷去了心魂。她會唱雪融愛唱的曲,會梳雪融愛梳的頭,她的眼下有顆如雪融一般的滴淚痣,她的一顰一笑無一不似雪融。天底下哪有那樣巧的事?

可是,他太過于大意,所以,他被愚弄近十年;所以,他絲毫沒有察覺自己中了阮清明的圈套。

「雪融,」他看著她,「你為何要殺我?」

她全身顫抖著,頸下的傷口淌著血,令她呼吸微弱,身體冰冷。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她根本不知道雪融是誰。她根本沒有生過孩子。她只是阮清明手下的一顆棋子,目的只是為了監視阮永明,接近龍家。

「雪融,」他抱著她,手掌上滿是鮮血,「阮清明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你為什麼不記得我,不記得淨月?」

「放開我……」她有氣無力地哀求著,「求你,放了我……」

「放?」他像忽然被釋放的困獸,恨恨地扼住她的咽喉,「雪融,你為了阮清明對我下毒手,你居然還要我放了你?」

她的氣息更是微弱,嚇著了一側的阮淨月,「叔父,放了娘親,放了娘親吧!」

娘親?娘親?何時何地她曾懷抱著嬰孩誘哄著?那時她在說什麼?

「淨月,」他忽然笑開,「這一次你娘親哪里也去不了了。她一輩子都會呆在這里,都會呆在我們身邊。」

「不要!」看見他的手勁越來越大,阮淨月奮力地沖上前去,恍惚一瞬間這女子的臉與畫軸上娘親的臉合二為一,「不要殺她,不要殺她——」

「啊!」阮淨月用盡全力咬在他的手,讓他痛極尖叫,「滾開,滾開!」

有力的手掌落在阮淨月的臉上,將他揮出去。他身子急劇後退,撞到了房內的瓷器。瓷器應聲倒地,那一地的碎片沾染了他的血液,留下點點殷紅。

「血,血,血——」她驚恐地大叫起來,記憶又回到那一日,染了血的嬰孩被丟到地上,發出驚人的啼哭。

有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問她,「雪融,看看你的孩子,那可是你的骨肉啊,那可是你與老二的骨肉啊——」

「啊——」她驚恐地大叫出聲,奮力地捶打著自己的頭,回籠的記憶在這一刻轟然侵襲,原來她不是雲霜,她是雪融,她喝下了藥汁,她忘掉了自己,她忘掉了他,她忘掉了孩子。

阮永明緊緊抱住她,「雪融,雪融——」

阮淨月臉色慘白地坐在地上,感覺不到任何的痛楚,只有恐懼慢慢籠罩了他,一點點將他送入無底的深淵。

一股灼熱由屋外延伸而來,慢慢地火舌像蜘蛛的網將他們牢牢困住,他緊擁住她,臉上卻帶著暗灰的笑容,「雪融,」他深情地喚著她的名,「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她聞言閉上了眼楮,冰冷彌漫了整個身軀,「我們到底還是——還是——」

屋外的黑影一閃而逝,回到阮清明的身前,「三個人,一個不少。」

「很好,」阮清明笑得好開懷,「一家團圓,黃泉路上定是不會寂寞的了。」

眼前,火海吞噬了一切的生靈,隨著一聲聲的裂響點亮了整個「洞庭」。隱隱約約那火海中似乎還有笑聲,有男有女有孩童——

「這火是誰放的?」一路奔來的邱子生率著人馬直沖火場,在瞧見滿目狼藉之後才看見就在身後的阮清明。

「邱大人,你來遲了。」阮清明盯著一臉急汗的邱子生。

「阮大人,你怎麼——」邱子生的話忽然停在口中。

阮清明看著大火,「有人要謀害我呢,邱大人。」

邱子生擦著額頭的汗滴,「誰,誰敢謀害您呢?」

「那自然是——」阮清明的話被他人截斷。

「是阮永明。」龍斯一襲白衣在這黑夜中好生醒目,「阮大人,龍斯還沒有來得及通知你阮永明越獄了,就發生這等憾事。所幸無人傷亡,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阮清明看他,「龍六爺怎麼知道無人傷亡?」

「難道有人困在火場?」他面露驚詫,「阮大人,你身邊這幾位高手怎麼都不去救人呢?」

阮清明臉色鐵青,是,他算錯了一環。原本,他們應該要來得遲一些的。那樣,他就有時間布置完最後的假象。可是,很顯然,龍斯來早了。是這樣恰到好處得早,還是比他預期中更早呢?

龍斯執意問道,「阮大人,這里面到底是困住了誰?為什麼不去救?為什麼就任這火將人燒死了呢?」

阮清明不甘地握緊了雙拳,「剛才阮某看錯了,我從房中逃出時並無見到有人困在里面。」

「是嗎?」龍斯回身叫道,「紀管事,雲霜可找到了?」

紀小魯很快沖上來,面色慌張,「還沒。雲霜姑娘昨個夜里對其他姑娘說有遠客來訪,便匆匆進了‘香園’,到此刻還未回去。」

龍斯看向阮清明,「阮大人看到雲霜了嗎?」

阮清明冷哼,「龍六爺,那雲霜姑娘與我素不相識,我怎麼可能見到她呢?」

「沒有嗎?」龍斯直視著他,「你不是雲霜的遠親嗎?雲霜不是八年前你遣來的探子嗎?你怎會與他素不相識?」

阮清明笑,「龍六爺,說話要有憑據,不可血口噴人!」

龍斯上前,嗅著他身上的氣味,「傷別離啊,傷別離,你讓雲霜給了喝了這麼多年的傷別離,怎麼會忘了雲霜呢?」

阮清明慌忙捂住口鼻,「龍斯,你這個小人。」

龍斯笑,「阮大人這麼緊張做什麼?難不成阮大人知道傷別離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嗎?這里有幾百人都不知道,怎麼偏偏阮大人知道了呢?」

火花橫飛,阮清明在火光中看到了龍斯眼中隱藏的光芒,那麼狡詐!

「龍斯,你有何證據?」阮清明腳下一個趔趄,身邊的黑衣人慌忙扶住他,被他一把推開。

「無憑無據我怎敢擅動當今首輔?」龍斯回頭,「阮大人,你千算萬算,卻忘了,這‘洞庭’是我的。還有誰比我更了解‘洞庭’呢?為了等你,這‘陶舍’整整等了十年,今天終于派上用場了。你用大火燒了你的屋子,卻忘了,雲霜是‘洞庭’的人。雲霜怎麼會不知道‘陶舍’的秘密呢?」

話音一落,有人搖晃著走了出來,竟是本該葬身火場的雲霜和阮永明。

阮清明後退一步,「你們,你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龍斯笑,「阮大人,你縱火行凶,意圖加害雲霜和阮永明,是也不是?」

阮清明看著在場的眾人,看向身旁一干黑衣人,「我身為內閣首輔,怎麼可能被你們這群烏合之眾收押?朝堂之上無使臣,你們能奈我何?」

龍斯搖頭,重重嘆息,「邱大人,咱們南德的皇朝律法是怎麼說的?」

邱子生趕忙回答,「縱火行凶,加害他人,致傷者,即刻收押。若有違抗,可就地伏法。」

「唉,」龍斯又是一嘆,「這律法上怎麼沒有說,阮大人抓不得?」

阮清明指著龍斯,「你,你們——」

龍斯一揮手,輕聲喝著,「邱大人,別讓阮大人等急了。」

忽然之間,黑衣人急速飛向龍斯,還沒有近他的身卻被內力震回,紛紛捂著胸口跌落在地。剛剛是——誰出的手?

紀小魯拍拍手,看著一群不堪打的高手,「就這兩下子,也妄圖偷襲我家六爺!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龍斯恭敬地垂頭,好脾氣地說道,「阮大人,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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