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你頭頂要長草了啦!鳥兒都要餃泥築巢了。」佟欣月沒耐心,蹦地從雜草堆里跳出來。
顯然沒料到冷宮之中會有旁人,一身銀白錦衣、腰系璃龍玉帶的少年怔了怔,面色愕然。
「大哥哥你是聾子嗎?听不見我說話,我跟你說,我爹是很厲害的太醫,他的醫術很好哦!我讓他來診治你……啊!不對,你听不到我說什麼,我用比的好了,你的耳朵……呃,不好,爹用針……刺你……」她比比耳朵又比比嘴,做了個穿針的手勢,然後扎在肉里,有點痛……
「我听得見,你不用比來比去。」略低的嗓音有些粗啞,正是變聲期,听在耳中像十只鴨子的呱呱聲,吵。
「喝!你的聲音真難听,你傷了喉嚨嗎?我爹說將菊花曬干加冰糖沖泡,滴幾滴蜂蜜,喉嚨不適的癥狀便會減輕……」
佟欣月年紀雖小,倒也有模有樣的學起爹親,藕白小辦臂一伸就要探向相貌清華的少年腕間,為他診脈。
少年往後一退,不讓她踫著分毫。「我沒病,過段日子就好了,你是哪家的閨女,怎麼跑進了冷宮?」
「冷宮?」那是什麼地方?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按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
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當年那「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一共賞金博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的人兒,她愛梅、賞梅,自比雪中傲梅,經霜不能摧,獨秀枝頭傲霜雪,讓那百花盡折腰,無人敢在梅前展風華,吐蕊綻姿容。
如今梅花年年開,卻少了賞花人,一場風雨掃過,花色凋零,梅瓣殘破,曾經傲然的身姿等不及開春,花落未結果,寂寞深雲處,連晚來東風都嫌冷,憔悴舊花顏。
望著殘破不堪、冷風爬爬的暗淡宮殿,神色微黯的俊雅少年說不出心底的感受,有股澀然的酸液由心頭滑過,讓人有種春花已盡、長夜漫漫的淒涼,無心的蘆葦瘋長,掩蓋住那一株淡淡吐香的翠蘭。
他負手走了兩步,卻不再上前,眼前半掩的門扉里住了個可恨的女人,她心狠手辣,她蛇蠍心,她因妒生恨,狼子野心,一柄長劍刺殺君王未果,連甫出生不足三月的稚子也狠得心下手,以除輔星好動搖柄之根本。
這些全是母後告訴他的過往,要他牢記在心,勿重蹈覆轍,國有明君方能興業,子承繼,父子同心受八方朝拜,以廢後為借鏡不亂正統,國之霸業將能萬古流芳,千萬百姓叩首謝恩,直呼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是虎有食子心,子無傷虎意,縱使此虎凶殘成性、惡習難改,卻也是生育他的親娘,他豈能不孝的毫無聞問,任憑佟老而不探冷暖,冷冷深宮不知幾許春秋。
去,還是不去呢?
只是,見了又如何?她的眼淚是假的,無聲的哭泣是為了博取同情,讓人憐憫其遭遇,忘了她曾做過的種種罪行。
「大哥哥,你到底在看什麼?我仰得脖子好酸,你好心點跟我說,我只看到藍天白雲和你好看的臉。」他真的很好看,唇紅齒白,眼楮亮得像星星,一閃一閃地。
佟欣月喜歡「美人」,這位美人哥哥漂亮得不像真人,他白晢的皮膚居然比她還女敕白,看起來像娘留給她的白玉童子,說不定一掐就會化成涼涼的水,五指攏不住。
一听到「好看的臉」,少年薄女敕的臉皮微微泛紅,「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欣月,佟欣月,我爹是佟太醫,你呢?大哥哥,你是誰?我爹說皇宮內院不能有尋常人等隨意走動,除了太監,可我看你不像嘴上沒毛的公公呀!」她滿臉疑惑,一顆長偏的小牙微露,讓她看起來十分可愛又討喜。
「公公?」他輕咳了兩聲,忍俊不已。「原來是佟太醫的女兒,難怪見你有幾分面熟,你先前也進過宮吧!」
她與佟太醫有些相像,但五官較柔和,眉目有神,晶瑩發亮,活似花叢里繃出的小小花仙,無邪又天真。
她比出三根手指頭,神情十分得意。「都沒人發覺哦!我躲得很好,只是皇宮太大了,我走得腳酸。」
少年失笑地一彎嘴角,「住習慣了也就不覺得大了,有時還嫌小,但不管大小,卻是怎麼也走不出去。」
所以他十分羨慕堂哥沈天洛,不若他得長年待在宮里,寸步難行地守著一方天地,無法恣意地放縱,五湖四海任憑逍遙,做一個只詠風月,不問國事的閑散公子,無拘無束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笑看風光無限的秀麗山河。
他打一出生就是四方牆里的鴻鳥,身有雙翼卻飛不高,空有兩足也行不了萬里路,除了寄情書冊里的旖旎春色,無從親眼目睹渡虹江雪融時的滿江碎冰,也看不到飛鵝山漫天飄揚的白雪,或是綿延不絕的遼闊大海,天海共一色的落霞奇景,策馬長鳴、寸草不生的黃沙大地……
這些母後不會允許他做,連習武也怕他受傷,嚴格禁止他鍛煉體格,不準他靠近有可能踢傷他的馬匹。
他不曉得這是母後的過度保護,或是身處之位所帶來的拘束,想起幾年前他曾擁有一匹小馬,還有一道挺拔身影揮舞著長劍,教他武功,他握著木劍跟著揮砍穿刺……
子岳叔,不知安否?
「……大哥哥,大哥哥……你在想什麼?我一直喊你都不回答。」佟欣月拉了拉他的手,不喜遭人冷落。
往事如夢,恍若隔世,猛一回神的少年低視矮他一個頭的小女娃,溫潤地揚唇一笑,「想起一些舊事,恍神了,小月兒沒讓我給嚇著吧!」
「人家不小了,我八歲了。」听到個「小」字,她小嘴一扁,不太樂意別人當她是不長個頭的小丫頭。
她想快點長大,幫爹的忙,不要老被思源哥哥笑她手短腳短的,小小的個子踞高了腳尖也拿不到櫃子頂端的藥材,還得墊著高腳凳,小心翼翼地往上構才模得著邊邊。
少年壓聲輕笑,「是呀!八歲很大了,都能翻書練帖,寫出一手好字呢!佟太醫教了你識字吧?」
「當然喳!我三歲就會背百家姓,雖然背不齊,老是落東落西的,可是我會看醫書握!上面的字有一大半我都認得。」她得意揚揚的揚起小巧下巴,小有謙虛地不提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爹說做人要會藏拙,不能鋒芒太露,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聰明,他們听了會自卑,自慚形穢。
少了娘照顧的佟欣月特別崇拜她爹,對他說過的話視為圭臭,無一不信地當作奉行的準則,三句話不離爹親,覺得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也常將他的話掛在嘴邊,讓更多人知曉她爹有多疼她,視若珍寶。
「你也想當大夫?」看她眯著眼楮笑的模樣很像小兔子,少年好笑地捏捏她有肉的小臉。
「嗯!我要當比爹還厲害的女神醫,看病、解毒、針灸……什麼疑難雜癥都精通,將來還要行遍天下,替有病的人解除痛苦。」她發下豪願,人小心大地立定志向。
「很大的志願,希望你能成功。」他眼神微黯,欣羨她能大聲地說出遠大的法願,如輕快的鳥兒能任意飛翔。
佟欣月握起小手,一副鼓舞自己的樣子。「我一定會成為女神醫,救萬民于病痛中,大哥哥你要是生病了盡避來找我,我不收你診金,保證把你治到好。」
她拍拍平坦的小胸脯,豪氣千雲地一傾熱血,好似神醫之路指日可待,將死之人亦能起死回生,讓人瞧了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此時的童言童語和詛咒別人生病有何兩樣,也幸得少年度量大,沒計較她的有口無心,苦笑地當是小孩子童心。
雖然少年大她沒幾歲,不過十二足齡罷了。
「你能治好里頭的那個人嗎?她近日來似乎咳個不停。」很想不在意,可是兩條腿卻老是不由自主地走到這里。
「咦,里面有人嗎?我爹說這里是後宮禁地不可以隨便進出。」她眨了眨貓似的眼兒為時已晚地想起爹爹的囑咐,小手不自在地拉拉淺綠瓖銀鼠皮裙,眼神飄來飄去。
佟欣月很不安,一雙繡蝶串珠的小鞋在裙子底下移過來移過去,想走又舍不得離開。
少年神色微淡的輕啟唇,「哪有什麼禁不禁,只是不想多余的人來打擾住在這兒的罪人。」
「罪人?」是指犯罪的人嗎?可是作奸犯科的壞人應該關在大牢里呀!怎會被關在宮殿里,比她和爹住的大宅子還要大上好幾倍。
佟欣月不懂後宮殯妃的爭斗,她沒想過宮里住著皇上、皇後,許許多多的娘娘和宮女及公公外,還有什麼人能住進皇宮,她也想不透為什麼有人生病大哥哥卻不宣太醫,反而要她這個小丫頭醫治。
當年廢後華紅鸞被貶為庶民,本該出宮發還原籍,但馬皇後為展現大度,便向皇上一番進言,盼他顧念舊情讓廢後留在宮中,贍養天年。
此舉令皇帝為之欣喜,對馬皇後更加寵愛,他本就有愧直言進諫的發妻,能就近照顧她也算是一種補償,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也不想真當個絕情到底的男人,對其棄之不顧。
可誰也想不到馬皇後的歹毒心計,她留下廢後的用意不是出自善心,而是想欣賞情敵的落魄,看她孤老冷宮,讓曾經權傾一世的華皇後對她卑躬屈膝、受盡屈辱,不若當年的風華絕代,受萬民景仰。被貶為低賤的庶民,不比她小闢之女的出身好到哪兒去。
「算了,不過咳了幾聲,應該沒什麼大礙,多喝點熱湯自是不咳了。」少年自嘲急病亂投醫,竟指望一個青絲未給的小女娃,說不定她連脈象都診不出來。
佟欣月見他時而皺眉,時而笑得很奇怪,不禁神情迷惘地拉拉他袖子。「大哥哥,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幫你把把脈,我會開藥治病,大花的腿疾就是我治好的。」
「大花是誰?」她真會醫病不成?他真小看她了。
她喜孜孜地露出兩排小牙口,「大花是常到我家灶房偷魚吃的花貓,它被狗子家的嬸娘打斷了後腿,走起路來一瘸一瘸地,我找了草藥替他敷上,不到一個月她就活蹦亂跳了,躍進開著的窗戶叼走一條大魚。
「是貓……」他面上一曬,暗暗心想幸好沒真讓她醫人「啊!等一下。」她似乎想到什麼,大叫一聲。
否則把人當牲畜,活端端被她治出一堆大病小病來。
少年被她突如奇來的叫聲喝住,剛要往前一跨的腳頓住,回頭一瞧她又嘟嘴、又扁嘴的有趣表情。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吼!想欺負她人小腦子小嗎?她佟欣月可不是笨蛋。
「咦,我沒提嗎?」他以為宮中行走的人都曉得他的身分,用不著刻意提及,人人皆知他是誰。
佟欣月圓睜著大眼,瞪他,「沒有。」
他失笑地彎起好看的眉眼。「我是當今太……呃,太子身邊的伴讀,字之,你喊我一聲哥哥就好。」
一個新奇的念頭生起,他不想讓她知曉他是誰,這宮里已有太多對他畢恭畢敬的人,他想要有個人不因他的尊貴身分而保持距離,心無芥蒂地當他是一般人看待。
而她,入了他的眼,憨憨的笑臉令人開懷。
「哥哥。」軟膩的女敕嗓喊得好不甜人。
心一動,他笑了。「好月兒,哥哥就當多個小妹子,這個就送你耍玩吧!別給掉了。」
瑩白色暖玉透著淡淡香氣,小手合捧的佟欣月不知其貴重,只是驚喜地睜大眼,不住打量刻著麒麟戲珠的圓形玉佩,笑得傻呼呼,櫻紅小口怎麼也闔不攏,愛不釋手地放在手心來回的賞玩。
看她沒心機的傻樣,少年嘴邊的笑意更濃了,看向紫藤花盡頭的緊閉宮門也沒先前的沈郁了。
他想,遇上她也算好事一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