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不該急著帶你做事,只是過兩天我就要到蘇州看一處莊園,估模著要兩三個月才回來,想想與其拖這麼久,還是讓你先熟悉起來再說。」徐員外兩撇八字胡一顛一顛,越解釋越覺得抱歉。
令嫻輕輕搖頭,「沒事的,反正令嫻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隨公公學些東西。」
徐員外深知媳婦兒剛進門就「閑著」,全是因為自家的臭小子昨天出了家門就沒再死回來過,干笑幾聲,道︰「你爹是何等精明的生意人,我也沒什麼可以讓你學。徐家的產業多是死的,田地租出去,按時收租便了,以你的聰明,學規程想來就是一兩日之功,有管家在一邊幫襯著,上手必也快得很。」
令嫻將手中賬冊合上,笑著說︰「公公,我在家里也不過是不事生產的大小姐罷了,買賣之類並不插手,您若是期許過高,到時候恐怕會失望。」
「你可別過謙,」徐員外並不為令嫻所動,拍拍她的肩膀,神秘地低聲道︰「為了把吳家最寶貝的賬房先生請進門,我可也是做了不少勘查的。」
「公公……」令嫻微訝挑眉。
徐員外吩咐幾句,離開賬房,令嫻尾隨著來到僻靜處。
「你公公我好歹也算是個生意人,明知是賠錢的買賣絕不會去做它,劭行雖不成器,我總不至于特地去為他娶個空有豐厚陪嫁,卻沾不了什麼光彩的媳婦兒——這麼說你可別生氣。」話雖如此,他卻滿臉笑呵呵的,並無半絲惶恐。
令嫻搖搖頭。關于自己的風言風語,她不是沒听過,閨譽之壞,也是意料中事。所以當時徐家遣人來說媒,她還挺納悶了一陣子。
「進、繳、存、該。」徐員外淡淡說出四個字,令嫻詫然瞪大眼,老頭兒遂露出得逞的笑容,「我曾偶然看過一次你家的賬簿,簿記之法新奇實用,頗利行商。」
就算曾經不小心看過賬本,又怎麼能知道簿記的創建者是何人?令嫻皺眉思忖良久,終于一彈手指,「我家賬房韓先生在太白樓的酒友,據說是公公的同窗好友?」如此口風不嚴的賬房,吳家恐怕留不得了。
徐員外的眼神越發透露出欣賞,「我本是想重金延攬那位奇思妙想的賬房先生來家中做事,卻不料是老吳自己生了這樣一個女兒,嫁娶之名,自然更加堂皇與穩固。因此與其說你是我娶進門的兒媳,不如說是尋覓來的日後徐家主事。」
令嫻歪著頭問︰「您就這麼不看好自家孩兒?」
徐員外苦笑,「一個愚鈍,一個浪蕩,你叫我指望誰去?我知道劭行對你多半不會滿意,不過無妨,傳宗接代的事,盡可以再給他娶幾房姬妾,你只消守好這個家便了。」
「公公您真是打的如意算盤,要個個人都听你擺布。」令嫻表情平淡,「徐家對我並無恩義,要是我真有本事,您就不怕我把徐家掏空了去肥娘家?」
徐員外拈了拈胡子道︰「老夫原是想你聲名不佳,我讓劭行三媒六禮相迎,你當思圖報。且劭行一表人才又有手段,遠勝那姓周的窮酸,只消軟玉溫存一番,你未必就不會傾心于他,從此願意為我徐家做牛做馬。」
令嫻忍不住嗤笑一聲,「雖看不上眼,畢竟還能物盡其用——不管親人還是外人,您的評價都是如此嚴苛的嗎?如您所言,二少自己也是聲名狼藉之輩,又哪里好得過我多少?」
徐員外正色擺手道︰「那卻不同。他畢竟是男人家,雖然眾人看不慣他浮浪無行,卻並不會視他如糞土,使他從此無法立足世間。」
「令嫻從不以閨譽掃地為苦,現如今我這堆糞土嫁也嫁了,卻並不認為徐家如此施恩有什麼值得報答,公公你待如何?」令嫻自覺平生從未遭人如此當面輕視,這幾句話說得帶些怒氣。
徐員外卻又是得意一笑,「那是我當初所考慮,並非底牌,否則便不會與你攤開來講。」
這老狐狸真是難纏!
令嫻深吸好幾口氣才有辦法平穩說話︰「還有什麼把柄,公公一並亮出來便是。令嫻大不了打你一頓,收拾包袱回娘家!」
看她握拳咬唇的樣子,徐員外知道並非戲言,卻仍笑眯眯地道︰「我看出來你是極有野心的女子,徐家賺錢做生意都是老一套的規矩,你若絲毫不想整治一番,隨時可以離開。」
「原來如此,那麼就請公公多多指教了。」令嫻聞言不怒反笑,將松了口氣得表情掩飾得嚴嚴實實。
「新婚燕爾的,一個心急火燎盤查婆家產業,一個迫不及待地往勾欄里跑,倒也算是各得其所。」
周遭一片忙亂中,盛裝女子端坐梳妝鏡前,嘲諷地看著鏡中男子。
徐劭行笑笑,在女子明艷的臉上細細抹著脂粉,「你不吃醋?」
「胡說什麼?」女子笑著輕捶一下他的肩膀,「你高興我吃醋?」
「那是當然!只要你肯點頭,我早把你娶回家了。」徐劭行半真半假地握住她手,做誠摯狀。
女子媚眼一飛,滑溜溜掙月兌開去,打了他一記,「免了。嫁了乖乖替你生孩子嗎?我給憋死不說,不出一個月,你還是得往外跑。」
「果然知我者,成秀也!‘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那,那期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徐劭行搖頭晃腦地哼起這首出名的曲子,惹得正忙活的戲班上下都吃吃發笑。
說話間,前台樂床上胡琴聲咿咿呀呀傳了過來。
「玉姑娘快些吧,該上戲了。」催台的小童跑過來,近處對上自家台柱那艷麗的面容,忍不住紅著臉低了頭。
「知道了。」玉成秀點了點頭,最後確認鏡中妝容,便要起身。
「等等。」徐劭行一把將她拉住,提筆勾勻稱了段遠山眉,才放人走。
今日演的是《裴少俊牆頭馬上》,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端正正坐好,鴉雀無聲等著裴尚書夫婦上場。
戲是早看過的,大家伙爛熟于胸,能引得人一看再看,便是有精妙之處了。順盛班初到青州時,也只是一般的趕散班子,越唱越紅火,才能自建勾欄搭台演出,到如今已經一年有余。台柱子玉成秀能文能武,扮相唱腔俱是上品,頗得鄉人喜愛,平日里勾欄里做戲,年節喜事時爭相邀去唱堂會,幾乎沒幾日清閑,名聲與財源自然滾滾而來。徐劭行當初與她結識,也算是一段風流佳話。
「徐二爺新婚大喜,怎麼也不照顧我家生意,讓去唱出堂會助興?」
徐劭行轉身看去,見三十出頭的高大男人站在不遠處,正是班主石義明。他拱拱手,苦笑道︰「婚事一應打點皆出自家嚴意思,小弟實是身不由己,愛莫能助。」
石義明走近去,與他一同看玉秀成扮演的李千金裊裊婷婷上得台去,做了個身段,還未開言,便惹來觀者一片吆喝叫好聲。
「還以為新婚夫人怎麼也能與二爺廝磨個十天半月,想不到這才第二日,您又跑來這里,吳老太爺與官府素來交好,要是知道女兒受委屈,要是這一怒之下砸了我飯碗,您可得一五一十賠償啊。」
徐劭行趕忙擺手,「喂喂,自己要走莫拿我當幌子。之前听成秀說,你有意把班子拉去京城?」
石義明點頭,「我們本是沖州撞府的路歧,此地已經待得太久,是時候挪挪窩了。」
徐劭行沉吟道︰「京城戲班如雲,名角眾多,你們要闖出名堂來,恐怕也要費一番苦功。青州雖不能有甚大成就,卻也安穩。」
石義明豁達一笑,「戲班多演員多,學到東西也多,就算到時候給擠出來,到外地時,旗牌上也好寫什麼‘揚名京城’來抬高些價錢。」他頓了頓,湊近徐劭行的耳朵,促狹道︰「其實二爺是舍不得成秀走吧?」
徐劭行笑著搖頭,「舍不得成秀走的,可不止我一個。成秀打定主意要怎樣,莫說是我,石班主您也攔不住的。」
「是啊,有多少有錢人家老爺公子要為她贖身,都被她一口回絕。徐公子當時也是踫了一鼻子灰的,可惜了您一片深情啊。」
「說深情則太過了,徐某不過——」徐劭行舉目看向前台,玉成秀所扮的李千金念白悠悠揚揚蔓延開來。
「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劉郎腸已斷,為誰含笑倚牆頭。」
徐劭行打著拍子,直到和著她唱完「將湖山困倚,把角門兒虛閉,這後花園權做武陵溪」,才指著姍姍下台來的身影對石義明道︰「不過羨慕她的自由灑月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