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兒一臉古怪地送走古村長,門一關就環起雙臂。「決定什麼啊?」
玉老嘆了口氣坐下來。「凝娃兒,妳真要和我們耗上一輩子麼?」
「那又怎地?」凝兒心一突。「玉爺要趕我走?」
魯婆婆把餅端上來,先給了凝兒一個。「凝兒……也許是該走的時候了。」
「婆婆!您怎麼也這樣?!」凝兒睜大眼。
魯婆婆嘆口氣,姣好的面容因凝重而現出少見的皺痕。「妳魯婆婆出身世家,等于是養在黃金籠里的金絲雀,堂表姊妹們都很享受那樣的生活,唯獨我不甘寂寞,偷偷離家出走。」
「是。您到了收將縣才踫上玉爺吧?是天注良緣。」凝兒笑道。
「是孽緣!」玉老插嘴,結果想拿餅的手被狠狠打了一記。
「不,我們初識時,我是個男子。」
「啥?」從沒听過他倆的定情故事,凝兒傻了眼。
「傻孩子,女子獨身一人旅行,雖然安全無虞,仍是會惹得滿街男人緊張,立刻報官差人護送回家,就怕在外頭出了什麼意外。即使有伴,也必須是男伴,否則兩個女人,仍是兩朵該小心呵護的鮮花,依舊引人注目,逃不出被遣返的命運。妳說,我不扮成男人怎麼成?」
「但玉爺仍一眼識破,一見鐘情,是吧?」凝兒取笑。
「才怪!誰識得這男人婆。」玉老一口否認,擺明了討打,立刻如願。
「我自小崇尚武藝,可惜爹娘不讓學,兄弟里有時拗不過我,偷偷教,也因為怕傷了我而隔了幾尺不近身,更別說違法真打了。結果總是隔靴搔癢,根本沒學到什麼東西。所以我第一站,就是扮男裝上武館拜師去。」
「結果因為手無縛雞之力,被笑出門去!」玉老再插嘴。
魯婆婆笑瞪一眼。「妳玉老剛好是那武館門徒,因為愛錢成痴,毛遂自薦要收錢授課,讓我可以合格進武館。」
「結果一輩子就被纏上了。」玉老故作痛苦狀,逗得凝兒笑不可抑。
「但……您倆武術分明完全不同路數師法,怎麼……」凝兒笑完,立刻敏銳地想到這一點。
「還是我們凝兒聰明。」玉老贊道。「不錯,紙包不住火,進武館才不到一周,老太婆就穿幫了,立時被送回家,自此照看得滴水不漏,我想見上一面都難。我們分隔了近三年之久。」
「那麼久!」凝兒很難想象這如膠似漆的兩老分開一時半刻。
「我那時不過十三,哭天搶地磨了爹娘數月,雖出不了家門,至少幫我請了個師父;但礙于法令,無法過招,只授了我口訣拳法,還不準踫兵器,怕我一不小心傷了自己。唯一的好處就是身子練得不錯,對後來離家大有幫助。」魯婆婆說得興高采烈。
「是出來找我的!」玉老毫不羞慚地指著自己。
「狗屁!我是出來練功的!」魯婆婆死不承認。
凝兒盈盈笑著。「若是我,也會為武藝出世,才不會為男人呢!」
玉老嘆息。「老婆子,都是妳教壞的。若凝兒孤獨一生,看她怎麼辦呢?」
魯婆婆呸了一聲。「男人十個有九個不是人!教她心防,是救了她!」說著臉色轉柔了。「別擔心,自有如你一類,打不死也踢不開的小伙子出現。通過那樣的試驗,我倆也才能放心,不是嗎?」
「原來玉爺是只蚊子啊?」凝兒笑。「快說武功的事啦!人家想听的是那個!」
「功練了以後,要出門倒是易如反掌。因為男子不得與我動手,那些家丁如不能在我動手之前將我制伏,根本擋不住我嘛。」
「嘿,這點倒是不錯。」凝兒眼楮一亮。
「凝兒,這不能亂來的。」魯婆婆搖頭。「我當時也沒動手,只是作勢威脅罷了。逼男子動手,是送人上死路,這點妳絕不能一刻或忘。」
「所以妳習武用武,絕不能讓人識出女兒身。」玉老同樣顯出少見的嚴肅。
「那婆婆妳是怎麼練成這樣高明的功夫呢?」兩老功夫不相上下,至少凝兒還未能將他倆辨出高低。而就算未曾出門見過世面比較,她也明白兩老武藝是如何的出神入化、深不可測。
「她是為了找我,拜盡天下名師啦!」
魯婆婆不理他。「我腦子好,想到有處地方男人最喜歡去,去了又最可能腦筋不清楚,容易讓我蒙騙過去。」
「妓院?」凝兒猜想。
「呸!我還沒有那麼著迷于武術。我去的是酒館!眾人皆醉我獨醒,隨便挑起個群架,我就可以打個盡興啦!之後再趁亂走人,百試不爽,從沒被抓到過。」
「高明啊!」凝兒嘖嘖稱奇。「但婆婆您明明武術理絡分明,自成一體,應該是出于哪個正派大宗啊。」
「我怎麼這麼厲害,教出個小天才啊。」玉老簡直要佩服自己到涕零。
「是我教的吧?」魯婆婆撇嘴。「妳婆婆運氣好,走遍王國各酒館,竟踫上個瞎子大師。」
「瞎子?」
「說是沒被抓過包,事實卻是師父手下留情。他才過一招便收手退出,已知我是女兒身,但竟不說破,也許是怕害了現場十數條人命吧!但我事後沒跑遠,便被他抓著了,警告我不得再犯,否則不致害己,但必然害人。我說服他要我停手的唯一辦法就是收我為徒,反正他目不能識,被人發現我是女兒身也可以佯裝毫不知情。」
「世事可真奇妙啊。」凝兒听得入神。
「所以,凝娃兒,出去吧。」玉老忽然道,把凝兒一震回神。「妳已經練成我倆所有功夫,難道不想再去學天下無邊無際的武術嗎?」
不愧是老頭子,知凝兒甚深,拿她最為醉心的武術來作引子。魯婆婆微微一笑,再加一句︰
「妳婆婆老了,跑不動了,也不想出門,但想念外頭許多舊時物事,還指望妳去幫我帶回來呢!這點也不能幫婆婆做嗎?」
凝兒嘆口氣。這樣一說,她怎麼也不能說不。「出去可以,但我不要去搞什麼推選考試的,八股又縛手縛腳,一輩子都不再自由了。」
「那妳就不懂了。襄翼的酋王推選,晉級四域,層層過關,終至火峰之頂,是唯一能與天下絕頂高手切磋的機會啊!妳不是至愛武術,視功夫為生命嗎?」魯婆婆雙眼發亮,猶可見當年不顧一切離家習武的狂熱。
玉老靜默半晌。「小亭子,真要凝兒做到那種程度?」
「我是怎麼走過來的,你還不清楚嗎?」魯婆婆眼中濕潤。「我何嘗舍得她離開,更何況去涉身險境?但只要我還有知,絕不願見凝兒一生受女兒之身束縛,無法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她也許無法真上火峰之頂,但她痴愛武術,就該去盡情吸收發揮,能走多久、多遠、多高,就去走!我們悖法教她武功,難道不是為了讓她走自己想走的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再等難說不是又數十年。玉人,我們……放手吧!是放手的時候了。」
玉老握住魯婆婆的手,許久才道︰「凝兒,妳于武術,不過井底之蛙、夏蟲語冰,學得的可說只是皮毛。想知道真正的武術之心是什麼,妳就必須出去。妳玉爺我也很想知道呢,妳學回來告訴我們吧。」
凝兒說不出話來,心中激蕩又無措。兩老的話,她從未質疑過。那麼,真要她出去嗎?離開她從未離過的家、她至親的兩老?
就這樣……走上從此只有一個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