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尖鋒府。
長孫家的大門在清晨時分被人一腳踹開。臉色微青的風流公子捉過一名家僕問明長孫老爺的位置後,直殺書房小花汀。
面對殺氣騰騰的閔友意,長孫老爺在長子和次子的支持下挺直了腰,默念觀自在菩薩隨心咒,以抵抗他的神威。
「伯父!」閔友意一把捉住長孫老爺的手,「讓我入贅也行,把淹兒許配給我吧!」
「你不答應?」嫵媚青山開始聚烏雲。
「可以啊。」長孫老爺答應了。
閔友意先是沒表情,隨後就像沖天炮一躍而起,將長孫老爺的書房撞出一個大洞。等長孫父子三人抹著臉吐著灰從書房逃出來時,他已經熟門熟路找長孫淹去了。
長孫老爺瞪天,問兒子︰「為父的決定沒錯吧?」
「沒錯的,爹!」二子一起答他。
厭世窟,上水堂。
蒼發公子听完徒弟帶來的消息,半天沒動。然後,他輕聲重復︰「華流這個月要成親。」
「是啊,師父,化地窟主日子都挑好了。他已經寫信通知秋風十二樓。我想過不了多久祝家就會有人來了。」掃農熱切地轉告他從商那和修那兒听來的消息。
「麟兒呢?」翁曇站起來。
「在石樓那邊采蘑菇。
「寫封信給嶺南印愛,告訴他們,我和麟兒這個月成親。要觀禮的,趁早。」
「是,師父。」掃農歡快地目送自家師父出了上水堂。有師娘啦!
扶游窟,殷勤樓。
「華流這個月成親?」盯著門前的重屏,扶游窟主酈虛語並不轉身,只道︰「商那和修,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忍行子親口告訴我的。」
「知道了。」酈虛語揮揮手,撫著腰間的小葫蘆,踱步繞過重屏。足前輕點,翩若驚鴻。
兩個時辰後,短發高大的男人急匆匆地回窟,見一名部眾拿著掃把在干淨的地上寫字,凝眉問︰「虛語呢?」
部眾將掃把往西側四望松的方向一指,「屬下不知。」睜眼說瞎話,嘴角歪得收都收不住。
「謝謝。」
「不用客氣,桐大哥。」
如果你想知道七破窟幾位窟主成親在江湖上造成什麼影響,抱歉,除了幾路人馬低調地趕往七破窟之外,江湖上幾乎沒什麼動靜。大家的焦點都集中在即將到來的嵩山修武會上。
七破窟,七月十九這一夜——
家中有長者的拜拜長者,沒有長者的就拜天拜地拜自己。大醉,大鬧,大笑,大嘆,拼酒的拼酒,比拳的比拳,雲情柳意,鳥語提壺,一夜魚龍舞。
其實這一夜算比較混亂吧?花信就有這種感覺。
之前,光是傳說中的兩位祝家家長就讓她提心吊膽。祝老爺是個外表嚴肅的人,華流的容貌和他有六七分相似,氣息倒是一樣的冰。另一位是華流的大哥,當今秋風十二樓的樓主——祝殘休。他在數名侍者的伴隨下遠遠看了她幾眼,冰霜凝結的眼神和華流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他不笑。
而今,其他三對的詳情她是不知道,單看她,在化地窟拜了祝家家長之後,一行人移步到夜多窟。然後,四對新人再拜一次堂,這次是一拜天地、二拜玄尊、三拜自己。
一個晚上拜兩次堂,七破窟真是別具匠心。
玄十三開始並不願意給四對新人拜,用他的話是——「拜我?你們想折我的壽嗎?」
「我尊,我們都想看他們一起拜堂,可他們各有家長,勢必要分開拜。所以,只有勞您尊駕坐鎮,讓他們聚在一起拜了吧。地點嘛就在夜多窟吧。」茶總管一番話,堵得玄十三推托不得,也——不容他推辭。
二拜之後,男人們聚在樓外喝酒,女眷則在壁觀堂內用飯。重重紗幔後,新娘子們揭了蓋頭,吃飯喝酒笑語融融,哪有初為人婦的驚喜和忐忑。
席間,祝家家長先行離開,原本是忍行子送客下山,沒想到祝殘休抬手一指,「我要他送。」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眾人立即成了寒蟬僵鳥,反舌無聲。
正在和閔友意拼酒的人覺得聲音有點不對,扭頭看過來,「怎麼?」
忍行微微一笑,聲音令所有人都能听清︰「我尊,祝公子指明要您親送。」
「哦?好。」玄十三放下酒壇,正要站起,肩頭被人一巴掌按住——
「你的酒還沒喝完,去哪兒?」紅袍裹身,俊品風流的閔友意已有了微微醉意。
「我要送客。」玄十三抱著酒壇,任他把頭擱在自己肩上,哪有半點尊主的威嚴。
杏花眼淺淺眯起,「送誰?老子幫你送。」說完,手卷紅袍就要迎上。好在夜多侍座寂滅子適時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將酒力沖腦的閔友意按捺住。
玄十三從忍行手中取餅一盞六面燈籠,送客下山。他們走後,喧鬧就像被放出籠的猛虎,「哄」的一下子咆哮起來。
山道上,忍行子與三名部眾各提了一盞燈籠走在前面,中間是祝父和數名秋風樓侍衛,玄十三與祝殘休走在最後。
送客,是為了讓客人能無傷無痛下到山腳。因為山上機關太多,加上厭世窟的家伙又喜歡亂種東西,香花飄毒粉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俊容半斂,玄十三一路無言。祝殘休與他隔了半步之遙,也不開口。下了山門,出了機關陣後,忍行子與三名部眾停下步子,側身站到路邊。祝父回頭看了一眼,玄十三頷首相送。祝父與侍者繼續前行,只有祝殘休不動。
夜色下,半明半晦的容顏露出一絲詭異的笑,玄十三輕道︰「你們回去吧。」忍行子和三名部眾依命返回,等听不到他們的足音後,他才轉看祝殘休,「樓主有話對玄某說?」
祝殘休盯他良久,目力半點不受夜月陰暗的影響。高空飄來一朵雲,掩去片刻的月色。祝殘休冷道︰「玄十三。」
「樓主有話不妨直說。」
「現在誰還記得你的名字?玄、十、三。」
「該記得的,自然記得。」長長眼羽斂了半目,玄十三並不介意什麼。
「當初你為什麼會選他?」祝殘休不提他的名字,但兩人都知道這個「他」是誰。
玄十三笑著抬頭,邪魅之氣在月光下緩緩蒸騰,「當然是我喜歡他啊。」祝殘休突然探手抓他手腕,他閃步側移,再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將燈籠往祝殘休右手上一塞,身形隱入林木的陰影中,「樓主慢走,恕玄某不遠送。」
祝殘休緊握燈籠,左手成拳,久久不曾松開。他和華流自小相依相伴,練功在一起,被罰也一起,他並不想因為樓主之爭而使兄弟情誼產生裂縫。當年玄十三闖秋風十二樓要人,正值他們兄弟二人面對傳承的微妙時候,得知他向父親討要華流,他有松懈的輕喜,更有陰霾的暗惱。喜的是,他要帶走華流。惱的是,他要帶走的竟、然、是華流。
這些年,華流與秋風十二樓的聯系日漸疏散,他的笑也越來越多暖意。七破窟對華流的影響甚大,他雖然不喜歡,卻不會抹殺。
天大地大,畢竟,他只有這一個弟弟。
至于玄十三咯啦!手中的燈籠柄應聲碎裂。他扔了燈籠,紙燭火光一閃,慢慢熄滅。風卷殘煙,他輕輕哼了聲,甩袖,縱身離開。
久久、久久之後,輕笑從林間傳來︰「我尊,他已經走了。」人影慢步而出,是茶總管。
陰影之中飄出輕嘆,像是天神因世事無奈喟然吐了一口氣。茶總管靜立不動,等著陰影中的那道身影。玄十三沒讓她等太久,葉影微微一搖,人已經站在了她身邊。
兩人並肩往山上走,暑夜的林風夾著爽涼拂面吹來。上了數十級台階,玄十三笑問︰「你說,什麼能殺人于無形?」
茶總管略作沉吟,「武功出神入化,兵器精妙取巧,或者口舌是非,都能殺人于無形。」
「對。」玄十三點頭,頓了一頓,垂眸憶笑,「我記得華流說過,‘有一樣東西,機緣巧妙,不痛不癢,不必流血,卻能殺人于無形’。」
「是什麼?」茶總管傾頭。
「愁。」
「仇恨?」
「不,是秋心之愁。」悲秋,秋之心,是為愁。
愁殺人。
玄十三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純粹的笑容,那是一種只因為心情愉悅而自然的微笑。他緩道︰「華流孤傲,卻是極佳的酒友。他走路不拐彎,一旦他轉了彎,就表示他不會再往回走,也不會返回原來的那條路。」
認定的事,華流就不會回頭。
倒不是說華流酒量好或是酒品佳,而是,你得意時,他陪你一壇,你失意時,他仍然陪你一壇。
「這就是我七破窟化地窟主,祝華流。」
茶總管捂嘴而笑,「這也是我尊當年只要華流的原因?」
玄十三瞥目含笑,「明知故問。」
「也要我尊肯讓屬下問才行。」茶總管撇嘴。
玄十三突然駐足,以手背輕捶眉心。茶總管見他俊臉泛紅,正要開口詢問,卻听他啞笑,「今晚真的喝多了。」剛才強行壓制的酒性全部涌了上來。
「不如先回去休息」
「不了。」他搖頭,「我和嫣拼酒還沒拼完。今晚說什麼也要拼個輸贏,看看誰才是」
「千杯不醉?」
「那要看多大的杯。」拊掌呵笑,他提氣縱起,踏枝而上,身影緲如輕絮,轉眼沒了蹤影。茶總管抿唇不動,良久之後,她緩緩抬頭吐了一口氣,听著草叢中紡織娘的鳴叫,一階一階踩石而上。
夏夜蟲鳴縱然熱鬧,听久了,也會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