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掃蕩?
半個月後,花信終于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
九輛馬車還沒過黃河,已是風聲鶴唳。明目張膽攔路搶銀的賊,全部被第一輛馬車車頂上趴著的俊鮑子拿來練拳掌,一出手就傷筋斷骨,哀號遍野。
前鋒總是升天的多。聰明的賊不會當螳螂,他們自比黃雀,他們有軍師出謀劃策,有高手對付護車保鏢。在目睹同行失敗多次後,他們吸取了經驗和教訓,終于開始行動,山路埋伏,投石問路,天羅地網,野店下毒,煙燻火燒,金蟬月兌殼,引蛇出洞層出不窮的計謀,總有一個會成功。
如——果!
但他們漏算了化地窟的十八名部眾。
兩重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鎊、不、相、干!
安安分分多好,沒到七月十五,鬼門緊閉,黃泉冥道也不會無故開啟。可是,偏偏有人不走陽關道,就是喜歡奈何橋。
只要是攔路的——殺!只要心懷貪欲的——殺!殺殺殺殺殺!
殺!
沿途掃蕩,水陸雙殺。諸如伏虎堡、孫家渡、野雞岡、蟻尖寨但凡聲名顯赫又狼藉的賊窩,一夕之間被殲滅殆盡。幸運保命的殘賊們抱成一團,心驚膽戰,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道上哪個仇家盯上,最後痛哭流涕,收拾包袱鳥獸散,回家種田,再也不敢動打家劫舍的歪點子。
不夠人打,還是乖點好。
經過這次掃蕩,听聞三年之內走過銀車的路上都沒有太多盜賊出來作案,讓官府的捕快輕閑不少。而且,掃蕩還形成另一種影響︰很多走鏢運銀的鏢頭會讓一名手下穿上藍袍趴在第一只箱子(或馬車)上,據說可以借來神威開道。久而久之,這種頂上趴人的習慣被賦予了一個極為震撼的名稱——伏神佑道!
始作俑者自然不知道自己窮極無聊的「曬人干」之舉也能影響深遠。等那風流嫵媚的夜多窟主閔嫣知道「伏神佑道」一說時,卻是他扮山賊搶掠的時候。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從茶總管那里听到這些,要說太大的震驚她其實沒有。摩奈聖教里不是沒有血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時時都有悲涼的人向天伸出無助的手,乞求著救助。但既然是無助的人,無助的手,就不會有人援手相救。刻意要她去悲天憫人,太假了。
茶總管似乎不想放棄讓她做七破窟的副總管,閑時總會來游說,有時還拉了印麟兒一起來,就這樣,她和印麟兒也慢慢熟識了。印麟兒的身份說出來也蠻有分量,竟然是毒門世家嶺南印愛印老太君的小孫女。
麟兒住在厭世窟上水堂,她串過幾次門(不要問她怎麼出化地窟的門),每次都搖著小烏篷去搖著小烏篷回。有船搖,牙牙倒是很高興,漸漸和翁曇的兩個徒弟也熟了,一時「掃農哥哥」一時「掃農哥哥」,連公乘先生布置的功課也忘了做。這樣下去可不行。玩歸玩,功課歸功課。就像他說的,和尚歸和尚,面粉歸面粉
「水然!」
她的臉被人用力一扳,茶總管精致的臉在她眼中放大。「怎麼?」她莫名。
茶總管的眉頭皺成秋水形狀,認真端詳她,「啊,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看你就好像看到華流一樣。」
華流?她和華流像?
哪里像呢?外貌,身世,還是性格?
她倒不覺得他們有哪里像。華流會護人,他是那種只要喜歡就不會去傷害的人,但她不是。可她偏偏就被他吸引了,無論他冷如霜雪,抑或笑比東君,她徹底被他吸引了。
蒹葭蒼蒼啊
思緒開始昏昏噩噩,她陷入一種自省的情緒中,茶總管什麼時候走了也沒留意。等她沐浴之後,正要去看牙牙睡得老不老實,門被推開,夜落後的風夾著他的氣息吹進廂房。
她知道他這些天有點忙(忙什麼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一點也沒有打擾他的意思。上個月,他拿了幾本劍譜給她,以憂郁的表情說了句「水然,你要讓我放心才行」。她的武功原本就不高,也不熱衷,幾年來的偷懶生活更將她的「薄學」消磨得所剩無幾。因為他的憂郁,也為了避免沙夜思事件重演,她捧著劍譜開始研究,每天都有練一招半式。
「祝大爺,你回來了。」她很平常地沖他笑了一笑。
他盯著她,表情有些怪。
察覺到他異常的靜默,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穿著有問題。無意識向屏風對面的銅鏡望去,這一看,她輕「呀」,害羞地捂住臉。適才沐浴完畢,她濕著頭發盤在腦後,而且只穿了一件罩袍,襟口大開,濕發一縷縷垂下來,是有點什麼的味道。
她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取了外袍正要披上,腰間環上一道手臂,的後頸埋進了他的臉。
「祝大爺」她不敢動。盯著鏡中相擁的身影,她看得到他的表情。斂合的眼鎖去些許冷意,也鎖住了些許笑意,他將唇輕輕印在她肩上,臉上是月華般滿足的欣然。
他和她是一類人?
「祝大爺,」她伸手撫過他的臉,委婉地提醒,「你剛回來對不對?」
他不知有沒有應聲,反正她只感到背肩的肌膚被他的臉摩挲,有一種酥酥麻麻的陌生感。心,卻癢癢的。
她終于忍不住笑出聲,「祝大爺,我剛洗干淨。你忙完回來,要不要先沐浴除塵?」他一回來就跑來見她,她是很高興,可他是「忙」完才回來的,雖然沒見他袍子上多些艷麗花朵,卻也有殘留不去的輕微戾氣。
他離開那片香滑的肌膚,無意間瞧到衣襟下染了粉色的脊背。原來她害羞的時候,頸背都會紅他並不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來平息或休憩,無聲一笑,他放開她,卻將她難得的羞澀收入眼底。
而他不知道,他那雙含笑的燦爛俊眸比處暑正午的陽光還可怕,幾乎將她灼化。
這一晚,她沐浴了兩次(別問為什麼)。她更深刻地體會到,做人娘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的真的不容易。她甚至懷疑他記仇。嘴上說她知錯道歉了他不介懷,其實他心里還是有刺對不對?不然怎麼把她咬得像患了花粉過敏?
氣短情長之際,他在她耳邊細語呢喃︰「水然,你以後都不用再壓抑自己」
壓抑?她有嗎?
細密的吻落在她臉上,他的唇有點涼,像融雪化出的山溪,卻讓她感到滿滿的憐惜。他的吻是咸的
「啊,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看你就好像看到華流一樣。」茶總管的話從虛空中飄來。
她和他哪里像?他也有那種迫于現狀不得不忍耐、不得不低頭、不得不去適應的經歷嗎?她能肯定現在的他沒有,那麼,是以前的他了。
以前的他以前的她用糊成一團的腦袋回憶。他的身世她只听他提過一次,在七佛伽藍的放生池邊。如果他並不喜歡祝氏家族的傳承,那麼他離家之前的生活和她在摩奈聖教沒有區別。未必是討厭,但不愉快。
華流,你也有茫然無助的時候嗎?
有
祝大爺,我老了怎麼辦?
我陪你。
華流,你老了怎麼辦?
你陪我。
暑日炎炎,入夏的白晝在喧鬧的蟬鳴中顯得煩躁又漫長。
今年沒有窟佛賽,是兩方休養生息的時段,照理應該不會太忙。但今年卻適逢三年一度的嵩山修武會,各門各派均收到了少林寺發出的英雄帖,七佛伽藍有,七破窟也有。嵩山修武會九月初一開始,為期五天,在此之前,各路武林人將會齊濟一堂。七破窟參加這次的嵩山修武會,與一名叫陸堆的少年有約定是原因之一,第二他們習慣了挑和尚的刺。
以上,花信仍然是從茶總管那里听來的。
茶總管有時無時便將窟里的一些動向說給她听,完全不怕七破窟的秘密泄露,真是毅力驚人,她也不差。她們很有默契地就這麼膠著,誰也不松口。膠啊膠啊,膠到了七月盛暑。
葡萄藤上早已懸起了珠綠的果實,飽滿晶瑩,鮮翠欲滴。
七月初三的午後,她貪享林木的陰涼,沿著囿于化地窟內的山溪漫步。繞過幸休居,過了木橋向右拐,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來到一片修剪過的林陰下。茂密的枝葉蓋出一方靜謐的空間,樹邊一座小亭,亭內居然有一張軟榻。她走進亭子,慢慢坐上軟榻,閉了閉眼,倦意襲來。順勢躺平,漸漸有了睡意。朦朧之間,似乎有人在她額上探了探。睜開眼,是那笑如東君的人。
「祝大爺。」她沙啞地叫了聲,拉他坐下,轉轉轉,將頭枕到他腿上。
他為她挑起垂搭眼楮的散發,突道︰「水然,八九月有很多事要處理,我不想等太久。這個月月底我們成親好嗎?」
「好啊。」她無可無不可。中土女子重視貞潔,苗女在這一點上卻沒那麼執著。拜成長環境所賜,她也不是很執著。
他沒了聲音,指月復卻停在她唇角摩挲。她眯眼瞅他,在笑。在笑。
知——了——知——了——
夏蟬似乎約好了一般突然炸響,午時的倦意被炸飛了一些,她的意識微微清明。盯著他淺弧的唇角,她突然升起一種違和感,總覺得他身上有些地方不對勁,一時之間卻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明明在笑笑?
對了,是笑。在記憶中搜尋,她發現自己從來沒听他暢快地大笑過。就像他的情緒永遠處于融雪化水的那個階段,明明暖了、化了、融了,水液卻依舊冰寒入骨。是這世上沒有讓他昂首大笑的事,還是他的喜悅已經壓抑到干枯?
听完她的話,他困惑地皺起優雅的眉,「你是說像瘋子一樣哈哈哈那種?」
她的語言沒有障礙吧?幽幽嘆氣,她低喃︰「我看你」
他沒听清她的咕嚕,伏低了頭輕問︰「你看我如何?」
他真的不能笑心頭不知什麼滋味,她放棄地吐了口氣,坐起,勾起他鬢邊一縷發,緩緩低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
「噗——」一陣不合時宜的嗆聲傳來,隨後,是某人在樹桿後捂嘴悶笑。
有什麼好笑的!她向不遠處的粗大樹桿橫去一眼,後面的話也沒心思說了。
「你就當什麼都沒听見。」他勾了勾她的下巴,將她的視線定在自己這邊。對于樹後故意大聲悶笑的閔友意,他只當點綴。
她能說什麼。
他靜等半晌,听不到她的聲音,不由笑道︰「蒹葭是形容女子的,你」
「你就是蒹葭。」她搶道。
他明顯一怔。
「在水一方」抬眸凝他一眼,她飛快斂下,笑道︰「令人向往。」
他不及開口,樹後悶笑的家伙終于忍不住飛了出來,拍掌戲道︰「好,好一個‘蒹葭蒼蒼’。想不到華流也能令信兒向往,真是羨熬旁人。不過」走到花信身後的閔友意歪唇一笑,俊目流轉,杏花滿天。只可惜,話卻戲謔之極,「信兒不應‘蒹葭蒼蒼’,應該‘蒹葭采采’才是。」
祝華流身不動影不動,只問︰「有事?」十八箱白銀運到京師,閔友意也是剛回窟不久。
閔友意在花信身邊坐下,「我听商那和修說,你要這個月成親?」
「是。你沒听錯。」他來告訴她之前,已經讓忍行去準備了。
閔友意盯著天,表情有些猙獰。倏地,他站起來,招呼也不打便縱身離開,身姿瀟灑如展翅鯤鵬。
「他怎麼了?」她不是很明白。
「被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