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雲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全軍疾行一月之久,終于抵達金州邊界。
金州建都落日之城,它控制著雪域出口,上截北青山脈,下斬逝川之水,因獨特的地理因素,氣溫常年偏低。單只是抵達邊境,西征軍部分將士已有水土不服的狀況。縱然如此,落日之城的危況不容小覷,來不及整頓,全軍繼續西行。
很快,偵察兵匆匆來報。
「報,前方地界,無人看守。」
「入了地界,便是金州。州牧怎會如此大意?」聞言,沐顏軒不由蹙緊眉端,側頭疑惑地看著我和明川新。
「管他呢!沒得查更好,入了入了!」我趴在馬背上,義憤填膺地大聲詛咒,「趕路天天風餐露宿的,胃口都被敗沒了。還天天不見葷,人都吃成了兔子!好容易快進城了,眼瞅著就可以開開葷了,你們還在這唧唧歪歪,有沒有搞錯!」
說著,狠狠瞪了眾人一眼,怨憤可見一般。
「小真,你啥時成兔子了?在下還真沒看出來,有這麼精神能吃的兔子嗎?」撫著下頜,明川新瞠大清亮的圓眸,一臉的驚駭。
「不加夜間那頓,一天能吃五碗飯的兔子,還真沒見過。」周圍副將們紛紛點頭贊成。
听著這話,我「噌」的一下來氣了,「叫元帥,小真小真的成何體統?你們還有完沒完!快走快走!眼瞅著就進城了,再廢話,小心本帥軍法處治!」
「凌元帥!凌大元帥啊,您那軍法啊,天天放嘴上說,倒是罰一罰我們啊……哎呦!我說錯了,錯了還不成嗎?別拿石頭砸我呀,毀了這人見人愛的俊俏臉蛋,帝都的姑娘們可要哭死了。啊……小真別生氣啊,那個石頭太大了,放下放下!啊,救命——」
在我搬起足半人高的巨石後,明川新顫抖著聲音商量著,未果的情況下,他霎時間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如兔子般,眨眼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見他狼狽的模樣,軍士們爽朗的大笑回蕩在天空上方。
「還說不是兔子,跑得比兔子還快!」咕噥一聲,我放下大石,輕身躍上馬背,握拳抬臂,振聲道︰「眾軍士听令,務必在今晚趕到落日之城!」本姑娘就這點優點了,發標的時候力氣賊大,呼!
「呀喝!」
地動山搖的應聲中,我意氣風發地趨馬上前,卻在經過沐顏軒時,眼角余光瞥見他剛毅俊俏的面容上,始終籠著一層冰雪之意,他始終沒對我有過好臉色,可是我還是習慣性偷偷地看向他,然後被他狠狠瞪上一眼,真是賤骨頭。
不覺微蹙了蹙眉尖。
陡然憶起,流光欣在出征之前,端著黑糊糊的醒酒茶,叮囑聲聲,如是道——
「身為將帥,敏銳的觀察力是必不可缺的。戰火總會在蔓無聲息中悄悄地點燃,只有果敢堅毅的領袖,才能帶領著軍士不受脅迫,避免無謂的犧牲。」
***
傍晚,全軍抵達落日之城。
如血的夕陽將青石築就的城池染上了層金紅色的光芒,城池年月已久,翠綠的青苔爬上護城池上的牆陰,倒映著護城池波光粼粼的寒池之水,竟泛出了百年孤城的倥傯與蒼茫,令人不禁肅然起敬。
聯絡兵還沒回來,大軍只好在城郊候著。
沐顏軒倚坐在一棵大樹前,單臂抱著右膝,左腿不羈地伸著,仍舊一言不發。
他渾身散發出冷若冰霜的氣息,讓眾人離著三丈之遠,皆不敢靠近于他,我想當然地把他的行為歸納為睡覺。
睡睡睡!這家伙倒也睡得著!遲早成豬!咬著牙,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轉眼又見著了明川新——
這小子倒好,也不知從哪兒弄來個小矬子,正哼著極度難听刺耳的小曲兒,美美地修理著自己的指甲。
當下看得我火氣旺盛。
「明川新,你一個大男人,修什麼指甲!你,去看看聯絡兵怎麼還沒回來!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偷懶偷到家了!」
瞠大雙眼,明川新驚詫地瞪著我,「小真,你沒搞錯吧!你讓我,一個堂堂正正的監軍大人,跑去盯聯絡兵的梢,等等!牧野,我剛才耳朵出問題,听錯了是不!」
用力揉了揉耳朵,這小子一把抓出個正在玩牌的副將。
被抓住的副將,丟下手中的牌,耷拉著腦袋一臉沮喪,「明川大人,您和駙馬大人的事兒,可別扯上在下,在下還想留個腦袋回中州呢!」
「呸!沒義氣!以後軍中別想讓我給你弄酒喝!」低聲詛咒了一句,這小子轉頭又對我哭喪了臉,展開無人能及的「歌喉」,悲聲慘叫。
「啊,天理啊,何在啊!啊,人間啊,慘劇啊!啊……我這就進城看看。」
假嚎停止在我捏緊的拳頭後,某人臉上掛滿了燦爛的笑容,躍馬進城。
握拳大力砸在樹干上,我瞪著他的背影,狠狠罵道︰「哼!玩忽職守!不可原諒!」
「說得極是!」
「偷懶是不對的行徑!」
「就是就是!」
眾副將七嘴八舌附和著,一回頭,繼續三吆四喝地打起了牌來。看得我眼楮都快直了,這、群、沒、追、求、的、家、伙!
日頭漸落,眨眼又過了半炷香的工夫。
正當我等得海枯石爛、肝腸寸斷時,沐顏軒赫然睜開雙眼,鬼魅般移影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心跳也少了一拍,最近經常這樣呢,不是得了什麼病吧。
沐顏沉聲道︰「請元帥發令,準備攻城。」
「攻城?」
「是的,落日之城已非昔日城池。」淡淡睇著漸漸被玄青色吞噬的天空,沐顏軒俊秀的側面,恍如冰雪,優雅冷靜得近乎殘冷。
一听這話,眾副將立刻丟下手中的牌,一個個沉著面色,聚集在我們周圍。
「沐顏將軍說這話,可有證據?」
「若判斷失誤,將軍可能承擔失言的後果?」
「這事兒,還需探查明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沐顏軒只管靜靜听,清冷的眸,看不見分毫情緒波動,仿佛是冰寒已久的水,璀璨奪目的亮,卻淡漠地仿佛置身事外。
一時間,我幾乎就要那麼信了他的話,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把自己從他的目光中抽離。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抬手制止了副將們的議論,堅定地看著他俊秀中透出冷冽的冰眸,一字一頓道︰「給我一個攻城的理由。」
雙手抱胸,沐顏軒眼角赫然閃過道不屑,但是半晌後仍然開了金口︰「聯絡兵接二連三失去蹤跡,明川監軍進城後久不傳消息。如果說聯絡兵偷懶,失去蹤跡倒也罷了,但是明川監軍呢?身為監軍,他是最不可能玩忽職守的。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進城的聯絡兵和明川監軍,都被俘虜了。」
明川新平常嬉皮笑臉,臭屁自大,早在軍士們心中留下了「信仰不堅定、為人太輕浮」的「好名聲」。所以這會兒听沐顏軒這麼評價,大家嘴上不說,面上卻皆有疑色。
「……」
不動聲色地低頭思考,說實話,我依然有些懷疑,尤其是懷疑明川新那個家伙是偷懶尋歡作樂去了。
金州扼守雪域,若真被昆岡大軍攻破,那麼接踵而來的、絕非痛失落日之城這麼簡單。門戶大開,被禁錮雪域的昆岡族人,卷土重來再爭滄原領土,必將導致新的戰亂。
所以,金州州牧絕不可能放任昆岡族有機可乘、再發戰亂。如此一來,斷箭傳訊背後的時限絕對能讓大軍如期趕至落日之城。
救援大軍,絕不嫌晚!
可是……沐顏軒的話也不無道理。我一遍遍深呼吸著,平靜著自己心中暴躁的魔鬼,我一定要判斷準確,畢竟我現在是將軍,盡避我什麼都不懂,可是我要為手下的這麼多將士的性命負責。我不斷對自己說︰這里是戰場,不是玩笑的地方。任何判斷的偏差都會導致無謂的流血,看不清全局等于將自己的士兵們推上斷頭台,莽撞的元帥等于殘酷的劊子手!
冷靜,冷靜!
握緊拳,我分明感覺到身體里有一個聲音在咆哮,沖上去!殺!還等什麼!守不住金州,回頭兒滄帝老頭兒絕對拿你立軍威!那老狐狸,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不!不行!
萬萬不能沖動,我凌真雖非是個有能力的人,但接到兵權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我再不可任意妄為。
暮色四合,守在郊外的軍士們紛紛點起了熊熊的篝火,即將進城的喜悅讓這些連日趕路的戰士們興奮雀躍,嘹亮的軍歌有力地響起。
近侍員手腳麻利地點燃了篝火,明亮跳躍的火焰在眾人臉上映出了燦黃的光影,副將們的面色有些凝重,沒有人發話打破沉寂。
然而,我卻好死不死地發現,現在眾人對我一言不發的沉默,浮于臉上的皆是暗含的幸災樂禍。
腦海中陡然憶起行軍途中,不經意間听見的那段對話。
——「那就是元帥啊,怎麼那麼年輕?怕是還不到二十歲吧!」
——「不懂了吧,人家可是清韻公主點名道姓要招的駙馬!老子如果當年也有個公主哭著喊著要下嫁,早當上大元帥了!」
——「哼,這樣的小表有什麼能耐帶兵打仗!怕是一場仗都打不下來,就得灰溜溜被打回老家種地瓜吧!」
轟!血氣上涌到心間,渾身陡然一顫。
咬牙冷冷瞪著他們,我暗暗捏緊袖底的拳,心思沉澱之時,五感六識驀地靈敏起來——
噗噗噗!
三聲輕響弱不可聞地忽然傳入耳中,是不停爆裂的聲音!
低頭,三丈開外的一棵大樹下,厚實的地面驀地凸起一個個拳頭大小的土丘,正以迅不可擋的速度蜿蜒成一條直線,翻涌著土石直朝我們而來。
「快撤!」
直覺地大吼一聲,我猛地推開聚在身邊的副將們,二十一年的爆發力直到此時得到了完美的詮釋。
「砰!」
轟然一聲巨響,土丘炸裂成無數飛沙走石,一個黑衣蒙面的男子赫然從破裂的土丘中躍出,長劍如水,清華絕世,直斬我面門。
「元帥小心!」被推開的牧野大喝一聲,趕忙挺槍上前。
「乒!」
刀槍既遇,火星四濺,發出清越的聲音。
「保護元帥!」沐顏軒大吼一聲,驚呆了的軍士們這才醒悟般,紛紛抽刃迎來。一場混戰中,我被護衛們圍擁著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噗噗噗!
隨著一聲慘叫,站在西北方的一名士兵被地下冒出的長劍撕成了兩半。
破土而出的刺客們越來越多,因為不察地下的敵人,不少英勇的戰士喪生了。我頭皮都開始發麻,盡避我很想努力冷靜,但是看著真正倒下去的士兵們,那橫流的血,和被砍飛的斷肢,我居然有些作嘔。我面前的不是電視劇,不是虛假的,而是無比淒慘的一場戰爭,但越來越多的士兵卻沒有因為這樣而退縮,全部都迎刃而上,給予這些卑劣的偷襲者們狠狠的還擊。
我猛地給了懦弱的自己一個耳光,勁道狠得連耳朵都發麻。
凌真,你必須要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