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干練的女聲在門的那邊應了聲︰「來了。」
在門被打開的同時,一張不漂亮但卻異常吸引人的臉孔出現在舒蝶宿面前。挽著髻的女人只插了一根細細的金簪,但那鏤空的花紋卻顯示了主人的獨具慧眼,一張素淨的臉上未施粉黛,一雙單鳳眼中透著慧氣。
「你是……」
「這位是……」
舒蝶宿和對方同時生出疑問來。
「小夜嗎?」由里屋探出身來的人略帶遲疑地喚出了這個名稱。
「二哥?」她被嫁去汪家那年才十四歲,二哥也不過十九歲而已。整整十年,她早已褪去了當年的青澀,而眼前這個看上去內斂而穩重的男人真的就是自己當年那個輕狂自負、處處留情的二哥嗎?心性變了,連外貌也似乎與那個張揚的舒季亥不同了。
「真的是你?」舒季亥確認了眼前人是自己的小妹後激動地……轉過了身,沖著屋內高聲叫道︰「大哥,大哥,小夜真的被汪家人給退回來了!」
原本滿滿的親人重聚的暖流就這樣一下子凝住變成了一團溫吞的糨糊。什麼叫「真的被汪家人給退回來了」,難道說在自己回來之前已經有人給舒家通報了消息?
「原來你就是婆婆一直提到的小妹。」為舒蝶宿開門的婦人露出親切一笑,「先進屋來吧。」
舒蝶宿點了點頭,回給那婦人一個笑,心中卻感慨著連一個外人給出的反應都被她那個親哥哥來得正常許多。
「大家都還好嗎?」眼前這位到底是大嫂?二嫂?三嫂?還是其他?
「都很好。只是婆婆一直很記掛你。知道你要回來,她老人家這幾日不知有多開心,連胃口也好了許多。」
眼前這位既端莊又得體的婦人肯定不是別人口中的「悍婦」了。這樣看來,悍婦應該另有他人。當家主母的位置通常會交給長媳打理,再加上娘親一向比較偏愛大哥,比較可怕的應該是自己尚無緣得見的大嫂才是。看她剛才和二哥並無半點交會,那應該也不會是二嫂了,而三哥那個木魚腦袋是絕對沒可能得到眼前佳人青睞的……
「小妹,這里就是婆婆的房間了。」婦人停下步子,笑吟吟指了指面前的屋子,繼而又指了指旁邊那間屋子道︰「這間房原本住著伺候婆婆的丫環,知道你要回來,我已經將房間空置出來了。屋內的擺設用具全部都給你換了新的。你和婆婆娘兒倆許多年沒見了,貼隔壁住著,走動也方便。」
「有勞嫂嫂了。」作為初次見面的嫂嫂能這樣為自己這個小泵著想,已經讓她充滿了感激。
沒有心思去看自己的房間,一心只想著先去探望許久未見的娘親,卻被人伸手擋住了去路,「婆婆午睡剛醒,我先去告訴她一下你已經到了,讓她老人家心里有個準備。」
是她太過心急了,竟然沒有想過和娘親許久未見,乍然出現在她面前,老人難免會太過激動。不知是哪個哥哥娶了眼前這位思慮如此周詳的媳婦,不能不說這是舒家之福。
正想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在嫂嫂的攙扶下緩緩出現在了房門處,越發清晰的面容正是她思念許久、已兩鬢染霜的娘親。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出口的聲音已是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娘親!」
被這一喚,原本還步履穩健的人雙腳明顯因激動而顯得凌亂起來,氣息也開始急促起來,昏花的雙眼中有淚光在滾動。
「婆婆,原本以為亡去的人現在好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該高興才是。」湊過頭去貼耳給出軟語勸慰的同時,婦人已從袖中抽出帕子來為舒老夫人拭了拭滾下的熱淚。
「是。是。秀娘說得是。我該高興,我該高興。」舒老夫人說時,已經顫顫巍巍地向舒蝶宿伸出了手,「小夜,快過來讓娘瞧瞧。」
「娘。」一聲呼喚後,舒蝶宿已經一個飛身撲入了娘親的懷抱,淚水就這樣肆意地飛揚著。她從來都沒有會隱忍的性格,當初和汪承嗣逃過滅門之禍後,幾乎每晚都因為無法繼續的艱難生活而號啕大哭,一開始汪承嗣和李媽都以為她再也無法站起來,可是哭了、倒頭睡下後,第二日她卻滿懷斗志地繼續著人生。從此,她在那里大哭大叫,汪承嗣和李媽只是自顧自忙著,完全不作理會。這每晚一哭的習慣,直到後來成立了鏢局日子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苦惱的了,才總算被戒掉。
待哭到眼角隱隱作痛、嗓子也痛得直冒火時,舒蝶宿這才停止了嚎聲。
「這孩子,還是一哭起來就這麼驚天動地的。」舒老夫人愛憐地撫模著舒蝶宿的腦袋,轉而對秀娘道︰「你這小泵嗓子特別容易起燥,現在哭成這樣,快吩咐人煮些銀耳給她潤潤,否則準變成個公鴨嗓。」
「我這就去。」秀娘爽朗地應道,「順便讓他們燒些好吃的,給小妹洗塵。」
「還是……還是回家好。」抽噎著的人總算是蹦出了這麼幾個字。如果此時,恰巧那位南京城的包打听看到眼前這景象,知道這個哭得毫無淑女模樣的姑娘就是南京城那個傳說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汪夫人,不驚到吐血三升才怪。
「唉,我苦命的孩子啊。」舒老夫人長嘆了一聲,「不提了。那些個事就不提了。總之啊,你大哥會給你另覓個好歸宿的。你就放心吧。」
「好歸宿?大哥給我覓好歸宿?」這是什麼意思?大哥吃得太撐了嗎?否則為何要給自己去覓歸宿?想起了二哥那句詭異的「小夜真的被汪家人給退回來了」,這中間似乎有什麼明明和她有關的事情卻獨獨將她遺漏在了知情人之外。
「孩子,汪家待你也算是不薄了。今後就算跟了別人,也要記得汪家這份恩。」
雖然娘親說得是如此語重心長,可是,她完全不懂自己該對什麼事感恩戴德。只是有一樁,她已經完全確認——這絕對和汪承嗣那家伙月兌不了干系。真沒想到,那個曾經流著鼻涕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家伙竟然翅膀硬到會算計自己了。
「娘,大哥他和錢家老爺已經在鎮上的酒館候著了。我要快些帶小夜一起過去。」舒季亥氣喘吁吁地停在了兩人面前,說話間已經一把牽起了舒蝶宿,「快些。第一回見,別讓人等久了。」
舒蝶宿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舒老夫人已經幫腔催促起來︰「這第一回見讓人久等的確不禮貌。快去吧。」
為何會有種自己成了砧板上魚肉的不幸感?隱隱已經察覺出了娘親和哥哥們究竟在忙活的是什麼事。應該就是她的「好歸宿」吧。呵,她才回家,連坐都沒來得及坐,就這麼迫不及待地又想把她給推出去嗎?
忽然覺得有些涼,是因為起風了嗎?她倏地非常非常非常想念那雙黑瞳和那個寬厚的肩膀。只有他,只有他在身邊時,常常會覺得心涼的她才會生出溫暖的感覺。
他現在應該在返回土匪山的路上,連他自己都不懂自己為何沒回土匪山卻反而坐在這布莊的屋檐之上。
黑瞳掃了眼對面酒館二樓的那一桌人,或許這正是他沒有返程的原因。不懂她為何會這般郁郁寡歡,以往從來都是笑吟吟的臉上半點看不到歡快的痕跡。而那三個與她同桌而坐的男子倒是相談甚歡。三人之中,她左邊的那個男子長得溫和俊秀,但目光中透著精明的光芒;右邊的那個男子容貌堪稱不凡,舉手投足皆可入畫……黑瞳盯著那男子的右手狠狠望了一眼,剛才正是這只手緊握著她的手一起匆忙趕往這座酒館,而天意弄人般,他恰恰在十字路口的那邊看到了這一幕。于是,所有想離開、想放開的念頭霎時灰飛。
他一直都設想著她會被嫁給的是一個稍有家底卻平庸無常的男子,比如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子,穿著打扮皆屬上等,但容貌氣質卻讓人過目則忘。可方才牽著她手的卻是如此優秀的男子,在面對這樣的事實時,他的心忽地就像被手緊捏了一把般。這樣豐神俊朗的男子只肖一個眼神便足以令人智昏,她很快就會死心塌地愛上他,然後忘記南京城、忘記振遠鏢局、忘記汪承嗣……並徹底忘記自己這個萍水相逢的山賊。可這是他無法容忍的!他不要從她的記憶中淡出,不僅不想淡出,他甚至瘋狂地想霸佔她所有的記憶,霸佔她所有的想法,霸佔她那顆心!
或許他最該做的,是先搞清楚,她為何會一臉不悅地坐在三個男人之間吧!
胡須下,緊抿的唇扯出一個上揚的弧度來。他是山賊,只要不傷天害理,打定主意要劫的東西他從未失過手。這一回,他是鐵了心要劫這丫頭的那顆心了。要把它整個劫來,然後掏出所有和自己無關的,把所有空間都滿滿地填進「水大鷹」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