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前這些是玉蜻蜓的報復方式,那他的確是成功嚇到他們了。
草叢中隨處可見損壞的衣袖、褲管,折斷的刀劍棍棒,還有那左一攤右一攤的血漬……越接近山腳越多打斗後的凌亂痕跡,什麼都有,卻唯獨不見半個人。
放眼望去,平坦大道已近在眼前,顯然玉蜻蜓所說的下山路上的埋伏已經提前被人解決了。
「難道是我們下山前他們得罪了什麼厲害角色?」舒蝶宿自己都感覺這樣的解釋有些牽強。首先,沒有厲害角色會大清早不睡覺不練功不應酬專門趕到山腳下找架打;其次,由一路的破衣服爛兵器來看,邪魔他們人數不少,要想解決絕非一兩個早起不練功的高手就能應付的,對方顯然也是有備而來。
水大鷹眸色一沉,淡淡道︰「有人在暗中助了我們一臂之力。」
難道這不是該高興的事嗎?舒蝶宿望著面色有些古怪的水大鷹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似乎……是非常不願意見到有人替他們擺平了邪魔這伙人。
「你看!那條應該是直達濟南的官道吧?我們離濟南已經不遠了!」舒蝶宿以手搭棚,極目遠眺,清晨的雲霧間,隱約可見那條寬闊的官道。
黑瞳並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去看那官道,反倒是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臉帶興奮的她。她是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嫁入那戶人家為妾嗎?不過也對,有哪個尋常女子不想覓個衣食無憂的好歸宿?他山寨中那個壓寨夫人的位置哪里比得上小康人家的侍妾頭餃。
「希望那戶人家能善待你。」他幽幽道,明明感覺到她並非是那種毫無主見且處處需人照顧的柔弱女子,卻總是忍不住要為她考慮,為她擔心。
「若他們亦不善待我,這世上恐怕真無我的容身之處了。」話雖這樣講,她壓根沒打算在娘家久居。一來是順水推舟看看汪承嗣和藍若水究竟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二來多年未見,她也的確是思念娘親了;三來……一雙眼楮偷偷瞄了瞄一旁的水大鷹,不知怎麼的,待在他身旁,她那顆飽經變故已經不敢輕易放下的心就不再是懸著的了。他讓她不知不覺就生出可以依賴的踏實感來。
「把你送到那家人家後,我會等你三日。」水大鷹目光順著官道上那輛愈行愈遠的驢車直望向無人能知的遙遠處。
「等我三日做什麼?」難道他知道自己遲早是打算回南京找汪承嗣算賬的,所以打算等自己三天好順路將自己「捎」回去,順便再賺一筆「鏢銀」?
「三日後我會啟程返回土匪山,如果他們待你不好,你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反悔。」他其實不該一而再地動這個念頭的。眼前這個女人是若水的眼中釘、汪承嗣的舊愛,他應該將她有多遠扔多遠而不是不斷說服她留在自己身邊。
「再不濟,那里至少是屬于我的位置。」那個原本是為藍若水留著,只因為憐憫而落在自己頭上的位置,她才不稀罕。
水大鷹聞言黑瞳不由一黯。她甚至連猶豫都沒有,就又再次拒絕了隨自己上山的提議。難道覺得彼此間有著某種特殊緣分的人只有自己嗎?難道不知不覺就生出依戀的人也只有自己嗎?心中泛起一抹欲得而不能的痛澀感來。自那個人走了之後,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梆家村洪家莊?
這所謂的洪家莊竟然就是一片接著一片的矮平房?
水大鷹看著那阡陌田野間收割過的一片枯黃和幾只游蕩著的雜毛狗,實在是很難將眼前這近乎的景致與汪家所在的南京城相提並論。
轉頭去看身旁的舒蝶宿,只見她除了震驚之外,那雙水眸中已隱隱有淚光泛起。
這淚光,是委屈,是憤懣,還是對汪承嗣如此絕情的失望?
他從來都是個簡單的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腦袋里還在轉著的念頭嘴里已經蹦了出來。可自從遇到她,一切就都走了樣。他開始會不由自主地尋思、揣測、琢磨。他像娘們般就她一個嘆息、一個眼神便會胡思亂想出一大堆的事情來。這樣的他完全不是他所知道的水大鷹。
「這里的房子都差不多,不知哪一戶才是彥宅?」舒蝶宿問時眼中完全不復剛才的那些復雜情緒。
「問一下不就知道了。」水大鷹看到田間正有一位戴著斗笠的中年婦人挑著擔子走過來,便準備邁步向那婦人迎去。
「還是我來吧。」舒蝶宿一把拉住水大鷹,才不想他那一臉的大胡子嚇跳了好不容易出現的一個活人。
「這位大姐,向你打听一下,請問這里有戶姓彥的人家嗎?」
熬人抬起黑黝黝的臉,對著舒蝶宿留出一個質樸的笑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大妹子,我在洪家莊住了大半輩子了,莊上沒有姓彥的人家。你要不到隔莊去找找看?」
「沒有姓彥的人家?不是明明該有彥宅的嗎?」水大鷹忍不住上前詢問。
先前沒有注意到他的農婦著實被這粗聲大氣給嚇到了,一時間只是愣愣看著眼前半張臉被埋在胡子里的凶相男人,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舒蝶宿連忙拽了拽水大鷹的衣袖示意他襟聲,同時滿臉歉疚地看向那位婦人,「大姐勿怪,他不是什麼歹人,就是性格粗魯了些。」
熬人看了看舒蝶宿又看了看水大鷹,忽然咯咯笑了起來,「不怪不怪。我當家的也是個粗喉嚨。」繼而又拉了舒蝶宿一把,壓低聲音道︰「剛才還在琢磨,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可人兒跟了這麼粗壯的漢子還不得吃苦?現在看來妹子馭夫有術,倒是你家漢子有幾分懼你呢。」
舒蝶宿看了眼水大鷹,掩唇一笑,卻並沒有去澄清誤會。
水大鷹是何等深厚的內功,那農婦即使只是唇語,只要帶動了氣息,他便能听得一清二楚,原本以為舒蝶宿會急著撇清,卻不想她不僅不解釋誤會反而沖著自己明媚一笑,再深厚的功力再在剎那間被那一笑搞得氣息大亂。
「大姐,既然莊上沒有姓彥的人家,那是不是洪家莊內根本就沒有彥宅?」原本還以為就快要和親人團聚了,誰想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不過就內心深處而言,她到是寧願哥哥們沒有破落到要住在這鄉野之地。
舒蝶宿的矛盾情緒很快被熱心農婦的回復給打散,「有彥宅,但是住的是一戶外鄉人。」
「外鄉人?」無疑正是她那幾個不爭氣的哥哥。
熬人卻以為舒蝶宿仍未搞清狀況,于是好心解釋道︰「我們這村子在我爺爺那輩時曾經也繁華過,有不少大戶人家在村中建了宅院。村子破落後,那些個有錢人便賣了宅院舉家外遷了。宅院雖換了主人但大家叫了幾十年也習慣了便也懶得更改,所以有彥宅卻不見得有姓彥的人家。」
「宅院?可是這里……」舒蝶宿欲言又止。眼前除了破瓦房便是茅草屋,若不是听這農婦如是說,單是用眼觀的話,實在是很難找出哪怕丁點的所謂的「繁華」的痕跡。
農婦向遠方指了指,「這里是北村,都是我們這些窮人住的地方。你沿著這條田埂朝南走,看到一座石橋,過了橋,對面就是南村。南村的大宅子門外都有石雕的宅名,一看就明白了。」
舒蝶宿听到這里露出會心一笑。她那些哥哥總算還沒淪落到自己所擔心的地步。想來她還真羨慕她那些哥哥,從小衣食無憂,就靠啃祖業就這樣啃上了一輩子。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沒錢時想得到一張燒餅有多困難,也永遠不會了解沒有東西可當時一吊錢是連命都換不來的金貴。呵,不去想了。即使她曾經飽受過那麼多的艱辛,可是也因為這樣她能體會到成功的歡喜並且知道了這世上只要還有自己就不是無依無靠。
「姑娘,看你人長得漂亮又挺討人喜歡的,我要給你提個醒。」農婦擺出一張標準的說是非嘴臉道,「據說這彥家的當家主母凶悍非常又異常善妒,你去彥宅可得當心點」
這怎麼可能?娘親向來與人為善,能不軟弱她便謝天謝地,這「凶悍」一詞是斷然不該被用到她身上的。
始終沉默的人一雙黑瞳始終那麼仔細地注視著舒蝶宿,恨不能知道她臉上每個細微的變化到底是在顯現著心底的哪個部分?嫁到一戶正室善妒的人家,未來的日子她真的能夠坦然面對嗎?
這村莊像極了繁華的南京城,有錢人聲色犬馬,窮人卻連溫飽都是奢求,只不過南京城內龍蛇混雜,而在眼前卻是涇渭分明。
舒蝶宿抬頭去看走在前面挨家尋找的水大鷹,這一路走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凡事都擋在自己面前,讓她不由自主地生出被呵護被寵溺的感動來。即便知道他心中的那個人是藍若水,即便知道他那壓寨夫人的空缺除了「藍若水」這個名字可以由任何「女人」來代替,她卻願意這樣自欺欺人著。
「到了。」水大鷹蘇倏地停下步子,軒昂地挺立在了一家看上去頗為氣派的宅第門外。黑色的瞳掃了眼門外那塊白色玉石上的「彥宅」二字,本能地生出抵觸心理來。
舒蝶宿順著水大鷹的目光望去,待確定這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時,內心的激動便再也抑制不住。十年未見的親人,只需叩開眼前這扇門便能重逢了。
「既然你已平安到達,那我也該告辭了。」
「你要走?」她皺眉,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瞬間化為失望,只可惜水大鷹垂下的雙瞳並未察覺到。
「你這個‘鏢’我已經順利送抵了。多留無益。」總不能等喝完她的喜酒才走吧。
「直接回土匪山嗎?」她有些不甘心,他明明說過會等自己三天的。
「嗯。」他應了一聲,腳步卻似釘在原地般一動不動,一雙瞳只是那樣深地注視著舒蝶宿,許久,才沙啞道︰「你,自己多保重。」
她無語地點頭,離別在際,心底竟然掠過悲涼來。她和他的邂逅是一場讓人臉紅心跳的意外,可是眼前這個已經漸行漸遠的背影,難道就是預示著這場相遇的最終結局嗎?
轉身,在叩門之際,唇角緩緩地浮起一個笑來。這絕不會是彼此的終點,他們一定會再相遇的。土匪山也好,南京城也罷,一定會有再相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