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捧著一瓶蜜糖枇杷膏,赫連在海瑩的廂房外徘徊。
按理,這該是他的廂房,但從成婚那日以後,他再沒來過一回。
听說她咳嗽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枇杷膏他早已為她準備好了,但她卻一直沒派人來取,思前想後,他忍不住自個兒送上門。
是因為內疚吧!
其實,那天他對她的態度不該如此惡劣,明明知道她是冰清玉潔的好女孩,不可能跟那個菲利普有什麼苟且之事,但一想到她與別的男人說說笑笑的模樣,他的心中就竄起一把怒火。
今日送枇杷膏不過是個一個借口--想見她的借口。
但驕傲的他又放不段,所以在廂房外猶豫許久,終究沒勇氣踏出那一步。
「咦?貝勒爺!」月兒從側門邁進院中,表情十分吃驚,彷佛大白天見了鬼。「貝、貝勒爺,您怎麼到這兒來了?」她結結巴巴地問。
「福晉在嗎?」像作賊被逮個正著,赫連只得硬著頭皮問。
「福晉她……」月兒像被嚇了一跳,更加支支吾吾,「福晉她在、在午睡呢,貝勒爺您有什麼事,讓我傳話便好。」
日正當中,還沒吃午飯她就午睡了?是不想見他的托詞吧!
赫連心頭一沉,吃了閉門羹卻有口難言,只得將手中的藥交給月兒,「福晉那日跟我說喉嚨不舒服,今兒下人收拾屋子正好翻出這個,所以我順便拿來給她。」
「哎呀!貝勒爺您太費心了。」月兒緊繃的臉終于微微綻放笑容,「這種事情叫小廝跑一趟就好了,何勞您親自前來?」
「不過順路而已。」他淡淡地答。
「對了,貝勒爺,剛剛我在前院遇到您的貼身侍衛達努兒,他正到處找您呢,說是馬車備好,行李也放置妥當,您該起程了……貝勒爺,您要出遠門嗎?」
「對,去趟天津。」
「怎麼忽然想要去天津?」月兒有些愕然。
「這得怪你們家格格那位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朋友。」
那個菲利普太過妄自尊大,死也不肯向嘉慶帝行跪拜禮,最後還揚長而去,覲見之事不了了之。
嘉慶帝為此大為惱火,本來就看洋人不順眼的他,立刻下旨焚洋書、禁止全國百姓信洋教。
听說天津是洋教信徒的聚集之地,便派他前往,查封一切與洋教有關的事物。
「怎麼,出什麼事了?跟格格有關嗎?」月兒驚惶失措。
「沒事。」赫連的眼角悄悄瞥了廂房的門簾一眼,「不過,我這次出門可能要去十天半個月的,妳替我轉告妳家格格。」
門簾低垂,始終文風不動。
看來……她是真的不想見他,虧他把去天津三個字說得那麼大聲,她居然連露臉向他道別也不肯。
或許,他不在家,正中她的下懷吧!
赫連一陣失落,黯然離去。
天津的繁華與京城不相上下,然而天高皇帝遠,所以繁華之外還有自由。
走在天津的街頭,來自各國的商旅數不勝數,百姓們對于洋人洋風、洋器洋物、奇裝異服早已屢見不鮮,不似在京城那般大驚小敝。
今年年初,幾個信仰天主教的地方士紳出資,修建了座壯觀的教堂--以漢白玉石為階,琺瑯為柱,琉璃為聖像,從意大利運來彩色玻璃裝飾兩排長窗,威嚴的金色十字高聳雲霄,幾條街之外都能瞧見,引得來往行人莫不關注,一些外地的洋教徒還特地趕來朝聖。
赫連第一個要查封的就是此處。
但他並沒有馬上查封,而是吩咐手下在街邊候著,獨自踏入西洋聖殿的大門。
凡是洋人的東西,都會讓他想起一個人,也曾听她在家中談論過洋教,他還記得她當時臉上崇拜而興奮的表情。
他心中不禁有一絲好奇,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讓她如此著迷。
今兒並非所謂的禮拜天,所以教堂中的信徒甚少。
他緩緩地定在兩排長椅中間,彩色的玻璃窗透進迷幻般的光芒,迷離了他的眼。
一個西洋傳教上在教堂的最前端彈著一種不知名的琴,琴聲縹緲,像風一般流泄在空中。
赫連的胸中頓時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彷佛心靈被徹底洗滌了一般,漸漸變得清澈。
他不由自主地尋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聆听這琴聲。
不遠處坐著一個女子,白色的頭巾覆蓋住她的秀發,瞧不見什麼模樣,但他卻可以清楚地听見她的低語。
「萬能的主啊!請告訴我,他會喜歡我嗎?」
赫連不禁笑了。原來,她在為自己的婚事許願。
「萬能的主啊!看在我每天向禰祈禱的份上,禰就保佑保佑我吧!雖然我沒有受過洗禮,不算真正的教徒,但咱們也算朋友吧!大不了逢年過節我都請禰吃火雞。我不求他能一輩子一心一意旨喜歡我,只要、只要他在我離開之前有一點點喜歡我,就足夠了。」
這輕柔而調皮的話語讓赫連心猛地一顫。
是他的耳朵出錯嗎?為什麼……這聲音那麼像她的?
赫連忽然很想看看她的模樣,很想知道她究竟為了什麼人如此痴心。
他稍稍將身子往前探,企圖一窺對方芳容。
這時,女子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結束了祈禱。劃十字的當兒,手不經意踫到了頭巾,柔軟的頭巾出其不意地滑落,她啊地輕叫一聲,轉身之間,赫連與她四目相交,霎時目瞪口呆,愣住了。
「見鬼,妳怎麼在這里?」好半晌,他才回神,一聲怒喝。
難怪他看到她的背影時,會產生那樣異樣的感覺──他的妻子一聲不響地到天津來了,身為丈夫,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曉。
仔細想想,莫非昨日去她房中告別時,她早就已經溜出來了。
敝不得當時月兒神色如此慌張,原來是在掩飾房內無人。
「咦!你怎麼也在這兒?」海瑩也同樣驚奇,而驚奇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歡喜。
「妳到天津來多久了?」他怒氣沖天地追問。
「有好幾天了。」
「好幾天了!我怎麼不知道?府里人怎麼也不知道?」
「你們府里的人什麼時候關心過我了?況且我現在又不跟你們同桌吃飯,就算死了,你們恐怕也不會發現。」她也不悅的答。
「妳說這話太沒良心了,額娘不關心妳、阿瑪不關心妳?妳想吃什麼玩什麼,他們二話不說馬上替妳找來,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赫連狠狠地抓住她的肩。
「你們只知道照顧我的吃穿,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心里的想法?」海瑩拚命掙扎,「我跟他們說想來天津看看這座新建的教堂,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肯,所以我只好自己偷偷跑來了。」
「妳自己一個人?」赫連心驚了一下,慶幸她沒出什麼事。
「我跟菲利普一起來的。」她倒老實,全盤托出。
「菲利普?!」赫連大叫一聲,「妳跟那小子……這幾天你們孤男寡女住在一起?」
「不是孤男寡女,我們住在菲利普的朋友家,那兒有好多人的。」
「妳太放肆了!」赫連氣得渾身發抖,「不要忘記,妳是有夫家的人,怎麼可以跟外面的男人到處亂跑?」
「菲利普就像我哥哥一樣,以前在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的時候,他時常帶我去樹林里打獵,總是把我照顧得好好的,從來沒做過非分之事。」海瑩理直氣壯地抆起腰,「我相信他,而你也應該相信我。」
「總之妳給我回家去。」他不容分說拖著她往外走。
「不行、不行,菲利普等會兒要來接我的,今天晚上還有一個舞會呢!」
「舞會?什麼舞會?」他回眸瞪她一眼。
「菲利普明天就要回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丁,他的朋友特意為他舉辦告別舞會,我答應要做他的舞伴,不能不去。」
「舞伴?」他憶起關于洋人生活的一些傳聞,「妳是說,妳要跟他在大庭廣眾下摟摟抱抱?」
「那是跳舞,不是摟摟抱抱。」
「反正都一樣,他要是敢踫我的福晉,我就殺了他。」
「喂喂喂。」看著他鐵青的臉,不知為何,海瑩倏地笑了,「別忘了我們是假夫妻。」
「不論真假,就是不許。」赫連蠻不講理地嚷道。
「我偏要去。」像是在試探他的耐心,她甩開他的手,徑自往教堂外定。
「站住!妳想丟盡我的臉嗎?」
「原來是你怕我丟你的臉呀?」這話讓她大為不滿意,先前的一絲喜悅蕩然無存,「我還以為……你真把我當成你的福晉了。」後面的話說得很小聲,他沒有听清楚。
「外面的侍衛都認得妳,如果把妳信奉洋教的事宣揚出去,皇上面前,咱們誰都甭想活了。」
「關皇上什麼事?」她詫異地瞪大眼楮。
「哼!妳也不問問我到這兒是干什麼來的?」總說他不關心她,她又何曾關心過他?
「對哦,你來干什麼?」她如夢初醒般補問。
「奉皇上的旨意,禁洋教!」
「什麼?!」海瑩驚得闔不攏嘴,「皇上什麼時候有了這道旨意?」
「總之,這座教堂馬上就要被查封了,說不定查封之後很快就會被拆掉,趁著我的手下還沒進來,妳快快從側門出去吧!」
「哦……」她愣怔片刻才回過神來,拔腿飛跑,「那麼多謝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赫連拍拍自個兒腦門,彷佛想起了什麼,三步並作兩步便追上了她,將她圈在懷中。
他怎麼可以這樣大意,差一點就放她跑了。
出了這個門,她肯定直奔菲利普的住處,那麼,今晚她勢必會和那小子摟摟抱抱跳什麼西洋舞,再說了,他看得出來那小子對她有意思,說不定明天會甜言蜜語哄騙她跟著上船……瞧,都已經一聲不響把她帶到天津來了,再順路把她帶到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去也未必不可能。
好驚險,差一點,他就失去了自己……喜歡的人。
喜歡?!
呵,是啊,他不得不承認,自從那日在街頭相遇,他就被大膽的她所吸引。
永遠都記得,當時她直視他的那雙靈動閃亮大眼楮。
與其說,那天他踫巧買了把好琴,不如說,他邂逅了段不願舍棄的緣分。
他牢牢將她圈在懷里,像害怕她會如輕煙一樣消失在空中。
「愛新覺羅赫連,你想干什麼?」海瑩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快哭了,「難道……你想大義滅親,把我抓起來?」
「我要妳乖乖地閉嘴。」他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將她扔進一旁黑暗狹小的懺悔室,將門緊緊關上。
彈風琴的傳教士因為陶醉于自己的琴聲,始終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爭吵與打鬧,直到他的手下佔領了教堂,他才被沉重的腳步聲驚醒,抬起頭來……
「貝勒爺,不得了了,福晉爬到南牆上頭去了!」
下人來報,正埋頭處理公務的赫連不由得手一顫。
好不容易將她遮遮掩掩帶回驛館,她也不老老實實待著,直嚷著要去參加那個什麼舞會。
他無奈之下,只好命下人看牢她,不得離開驛館一步。誰料到,她竟又做出更加破天荒的舉動來反抗他。
驛館的南牆很高,摔下來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她也不知道是怎麼爬上去的,此刻正騎在牆頭上,蕩著兩只腳丫子,仰望天空。
「快下來,妳想找死嗎?」赫連來到牆腳下,無奈地嘆一口氣。
「噓,別出聲。」她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中間,「我在听音樂……」
「見鬼,哪有什麼音樂?」赫連不禁惱火。
「不要吵,你听,就在牆外頭呢!從隔壁那戶人家傳來的,好像是小提琴的聲音。你不準我去參加舞會,連我在這兒听听音樂也不準呀?」
「好好好,妳听吧!」她不下來,他只好靠著牆腳站,親自當個侍衛以免她摔下來。
「秋天的晚上好清爽……」她張開雙臂,做小鳥飛翔的模樣,「這段時間,我快悶死了。你有沒有發現,京城的牆都是高高的,而且一層挨著一層,天津雖比京城要好些,不過還是很悶。」
「難道洋人的地方就沒有牆?」她的說法讓他嗤之以鼻。
「至少不會像咱們這兒里三層外三層的。」微風拂面,她繼續閉著眼楮,「菲利普家的莊園里,也有一道像這麼高的牆,但牆外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不像這兒,牆外頭仍是高高低低的牆。」
「妳很想回到那兒去?」赫連試探的輕問。
「想呀!昨晚我還夢到那兒呢。你知道嗎?在歐洲,無論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還是法蘭西,在我記憶中部是明媚鮮艷的色澤,不像咱們大清國,一片灰藍。」
「一片灰藍?」
「對呀!屋里掛的簾子是藍色的,屋里擺的花瓶是景泰藍,房檐是藍色的,人們穿的衣服大多是藍色,還有夜晚的天空也是深深的藍。我都快被成片成片的藍色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妳沒說,我倒沒在意。」她這樣一說,引得他低頭沉思。
「我想念我的小豬。」說完海瑩嘟起嘴巴。
「小豬?!」
「在菲利普家的莊園里養的,牠的鼻子很靈,能在大樹下找到好吃的蘑菇……好久沒有看到牠,不知長多大了?」她幽幽的語氣,像在懷念一位兒時的玩伴。
「一只豬也能讓妳這麼喜歡。」赫連酸酸地道。
「咦?音樂似乎停了!」她沒有注意到他不悅的語氣,顧左右而言他。
「既然音樂停了,妳也可以下來了吧?」他伸出雙手,打算接住她。
「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可以自己下去。」
一片好意她居然不領情?赫連不禁輕哼,「好,我忙公事去了,妳自己想什麼時候下來隨妳的便。」
說著他掉頭就走,這一走,反把海瑩惹急了。
先前,她壯著膽子沿著樹干爬到牆上,可上來容易下去難,望著遙遙的地面,她腦袋一片暈眩,抓住牆頭的手也不禁滲出冷汗。
「喂喂喂,你先別走……」
她想叫他回來,無奈身子剛一前傾,便失去了重心,啊的一聲慘叫,便從牆頭上摔了下來--
腦子一片空白,她只覺自己要完蛋了。
正當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她全身,忽然,一只大鵬展開羽翼,攏住了她。
而後,她下降的速度漸漸慢了,大鵬優雅地在空中回旋,終于帶她降至地面。
臉兒發燒,心兒猛跳,她恢復了神志,看清了環抱她的原來是……
「妳真的想找死啊?」赫連焦急地大嚷。
「我……」驚魂未定的她一時間不知怎麼回答,只是緊緊地抱著他,渾身顫抖。
楚楚可憐的模樣讓赫連不禁心頭一軟,輕撫她的背脊,換了柔和口吻,細聲安慰道︰「好了,沒事了,別怕。」
或許這語氣過于溫柔了些,引得海瑩好奇地抬頭,瞪著一雙大眼楮凝望他。
月華似泉水一般流淌在她臉上,映得她的櫻唇紅潤亮澤,他不禁看呆了。
從未跟她如此接近,她綿軟的身子就像一團雲,她處子的芬芳彷佛月夜下縹緲的歌聲,引誘著他。
他忽然覺得身軀一緊,胯下起了反應。
她感到了他的熾熱,羞怯地紅了臉……就這樣凝神定氣地等待著,好幾次,在他火辣的目光中,她以為他就要吻她了。
然而,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只听到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越來越高的體溫,卻始終不見他有任何舉動。
「赫連……」她想自己應該向他坦白一件事,也許,這件事能試出他的真心。
「嗯?」
「那個……菲利普昨天問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回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
「是嗎?」赫連的身子明顯一顫,好半晌才回答,「妳想去嗎?」
吻我,如果吻了我,我就留下──海瑩在心中催促。
但他似乎感受不到她的心聲,不發一語。
「你說,我應該跟他回去嗎?」她鼓足勇氣正視他。這樣的問句,意思夠明顯了吧!如果他仍不了解她的心意,那就夠傻了。
「那是妳的事,不應該來問我。」他忽然漠然地笑了笑。
「你……」他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真的那樣傻?又或者,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他對她仍舊是無動于衷的。
她剎那間垂頭喪氣,咬著嘴唇側過臉,低低開口,「我的確很想念我的小豬,所以……」
所以,如果他對她毫無留戀,她當然會選擇跟菲利浦回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王國。「而且,我想,如果我走了,我們倆也不用再那麼辛苦地假扮夫妻了。」她不用再整天掐指算著到底自己犯了七出沒有,他也不用費盡心思地想休棄她的借口,豈不省事。
「那好吧!」赫連馬上將她放離自己懷抱,冰冷地轉身,「妳就跟他走吧,家里人倘若問起,我只當不知道這回事。」說完他跨步就走。
「赫連,我……」海瑩想拉住他,卻找不到理由。
他邁大步子越走越遠,剛才的溫馨氣氛來得快,去時也無蹤,讓她欲哭無淚。
她實在弄不懂脾氣古怪的他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而晴天,忽而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