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郁不過休養了兩天,就恢復了元氣,可以下床四處閑逛玩耍了。此發現,她完全不是嬌滴滴的京城千金,反而像個土生土長的北地小孩。
傍晚,炊煙四起時,還有星光閃爍,第一顆閃亮明星已經早早在天際顯現。營里是放飯休息時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江萬翼雖然受了重傷,還是因為救將軍的女兒才受傷,但之後像是沒事人似的,沉默而盡責地跟著帶兵出操、練騎練射,甚至分配到的雜務也樣樣做到,一件不少。
「小江,你好歹也休息一下吧。」
「可不是,你才剛受傷,去去去,到旁邊坐著。」
「一只手也這麼逞強,看了真礙眼!」
「我只是受傷,可沒殘廢。」他總是淡淡說,埋頭繼續做事。
「放著放著,誰要你賣命?」拗不過弟兄們的好心,江萬翼硬是被推到火堆旁邊取暖休息。肩頭的傷還是陣陣灼痛著,一天下來的激烈活動讓傷勢加劇,尋常人絕對吃不消的。但江萬翼就有本事硬忍下來,直到無人注意之際,方才讓自己喘口氣,休息片刻。
一個小小的身影無聲地蜇近,在他身旁站定。秦雪郁像大人一樣把小手背在身後,偏著頭打量端詳他。
江萬翼本來是隨意靠在堆得比人還高的柴薪捆上,見秦二小姐過來,便站直了身子,態度一點也不隨便,即使她才是個九歲的孩童。
「我爹要我好好謝謝你,他說你救了我的命。」小女娃的嗓音清朗好听,明亮烏眸直盯著他,「爹還說,你救過我不只一次了。你從前就認得我?」
斑大的江萬翼要蹲下來才能與她平視。他對小女娃道︰「是,我認得你長久了。」
秦雪郁越發困惑,她真的不識得這英武男子。
「你是誰?」
「我叫江萬翼。」
「江、萬、翼。」她慢慢跟著說,還把他的名字小聲念了幾遍,像是用心記憶著這三個字。「你也跟我爹一樣,是將軍嗎?」
他搖搖頭,被童稚言語逗笑,「自然不是。」
「那你以後會當將軍嗎?」
江萬翼還是微笑,沒有回答。他看出了她的渴望,忍不住溫聲反問︰「小姐想當將軍?」
小女娃的眼楮突然一亮,慎重地用力點頭,「我要跟爹一樣,當最威風的鎮北大將軍,騎好高好大的馬!」
換成別人,一定馬上告訴她,女孩兒家是不可能當將軍的。但江萬翼不是別人,他只是專注靜听,眼神、唇際的微笑都好溫和。
「是嗎?你會騎馬?」
女娃小臉一揚,「我自然會,我五歲開始就練騎馬了。」
「那你還想騎馬嗎?」他溫聲問。看她猛點頭,滿臉都是渴望,江萬翼便說︰「我明天幫你問問,找匹小馬給你騎。」
「我會騎大馬。」人小志不小呢。旁邊來來往往的軍中弟兄無不嘖嘖稱奇。小江一向是隊伍里最年幼的,沉默寡言,習慣听命行事,若非必要,絕不開口。結果此刻看他蹲矮身子,全神貫注跟個小女娃說了這麼久,實在難得。
「會騎大馬了?真是了不起。我幫你找。」他想了想,又說︰「那,你今年吃了壽面沒有?我也幫你煮一碗來,好不好?」
秦雪郁詫異極了,小嘴兒微微開啟,「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明日正是她九歲生辰。沒有人知道,自然也沒人幫她賀壽。但江萬翼是記得的,畢竟多年前的那個大雪夜,也是他投身北漠軍之始。
震耳的嬰兒哭聲還猶在耳,她已經長成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女娃了。歲月如流,怎能叫人不感慨?
「二小姐、二小姐!」一路尋來的,是負責照料秦將軍飲食起居的僕婦。她滿臉憂慮地上前來,拉住秦雪郁的小手,「快別這樣亂走,要是又走丟了,將軍會砍了我們的頭!快跟我走,要吃飯了。」
「可是,我還不餓……」好不容易遇上個願意跟她說話的大人,秦雪郁往他身旁靠了靠,不想走。
「你先回去,明日再來,好不好?」江萬翼溫言哄著滿臉不願的小女娃,「我會一直在這兒,哪里也不去。」
「你會幫我找馬?還有煮壽面給我吃?」
「我自然會。」即使對著小女娃承諾,他還是如此慎重其事。
「小江,你自己的傷還好吧?」嬤嬤皺著眉,忍不住出言關切,「將軍特別說了要放你三日的假,不必分擔雜務,你就該好好休息呀!」
江萬翼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面對旁人,又回復了慣常的惜言如金。
之後,嬤嬤牽著秦雪郁走開。邊走,小泵娘還邊提問。
「嬤嬤,你怎麼叫他小江?」對九歲孩童來說,二十歲的男子自然不小;清甜可愛的嗓音透著困惑,「他不小了,不是該叫他老江嗎?」
「瞎說,小江才二十歲,哪里老了?」一老一小應答聲漸漸遠了,江萬翼臉上的笑意還是縈繞不去。隔日,他真的幫她找來了一匹初長成的母馬。傍晚,還請負責伙食的廚房特別煮了一碗面。北地不比京城,面里只是些油蔥花,還丟了幾片臘肉,一大碗熱騰騰的,是尋常兵卒們吃的分量。小女娃自然吃不了,只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只好是江萬翼負責收拾吃光。
就這樣,他身邊多了個小苞班。養傷之際,他教她設陷阱捕鳥、使鞭,在空閑時還幫她做了一張小杯給她玩。有時眾人聚集在談論戰役、兵法時,也讓她跟在旁邊听。
秦雪郁是個很精靈的小孩,從不惹麻煩,對于北漠簡陋的飲食住所也一下子就適應了,用皮繩扎起辮子,穿著北地小孩慣穿的皮襖、棉褲,細女敕臉蛋讓挾著細沙的勁風刮得紅通通的,笑聲清脆可愛,大伙兒很快就習慣江萬翼身旁跟著的小影子。
酷寒的正月過去,軍營里過了個熱鬧的年之後,甫開春,秦將軍就率軍打了個漂亮的大勝仗,逼退先前步步進佔的外蠻好幾百里。消息傳到京里,皇帝龍心大悅,準備論功行賞。為了這件事,秦將軍特別把江萬翼叫到帳中。
「小江,北漠是留不住你了。」將軍盤腿坐在鋪著毛皮的地上,神色認真地對愛將說︰「這一回出兵,你帶的先鋒軍破敵有大功,要論賞,你絕對排在前頭。加上你之前救了郁兒,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謝你。」
「那只是屬下的本分!」
「你先听我說。」將軍揮了揮手,有些不耐,「你在北漠也要十年了,就算再待十年,最多也只能升到小隊長。你的能耐又何止如此?正好兵部現在要人,不如趁這次推舉的機會,讓你回京城去好好闖一闖,闖出點名堂來,也不辜負我這幾年的栽培。」
江萬翼一雙超乎年齡的成熟黑眸定定望著將軍。意氣風發的大將軍在北漠待了這麼久,雖然五官依舊冷厲霸氣,卻也有風霜的痕跡了,尤其發鬢更是有著一抹灰白。
照說是極好的機會,但江萬翼卻沉吟著,流露出罕見的猶豫。
「將軍!」
「回京的隊伍明兒個就要起程,你回去收拾收拾,天一亮就跟他們走。」秦天白察覺了愛將的欲言又止,濃眉一鎖,冷聲質問︰「你無父無母,一點牽掛也無,為何猶豫?難不成是怕了?」
軍旅生涯便是如此,接令要去哪兒,就得去哪兒,一點也由不得人。但這一回,江萬翼真的不想走。他想留在將軍身邊效命,殺敵沖鋒,舍身赴死也不足回報將軍栽培之恩。
何況,他先前還答應了二小姐幫她做根新的鞭子,皮都鞣好了,鞭把用的木頭也選妥,他這一走,誰來完成呢?
「去吧,別讓我失望。」
將軍令下,江萬翼自然听從。他永遠是最盡責听命的部下。
那一晚,他在燈火中漏夜趕工,直到天色蒙蒙亮起。當第一道曙光照耀在一望無際的黃土大漠時,他已經在回京的路上。
二小姐對于江萬翼的離去,只困惑了一會兒。之後,小小年紀的她神色如常,一點也沒有異樣,還是能吃能喝,騎馬射箭,有模有樣。「小姐,你不想念小江嗎?」跟她混熟了的士兵們有時忍不住問,「之前你可是成天跟在他身後,看你們挺有話說的。」
「可不是,小江只跟你說話,跟我們半天都講不出兩個字!」
「小江走了,你不難受嗎?」
秦雪郁睜著烏亮大眼,小臉蛋上全是詫異,彷佛覺得問題極突兀似的。
「自然是難受的,就像打了敗仗一般難受。」小小年紀的她,回答卻震動了一群大漢。「但……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難受,一咬牙就過去了呀。」
眾人陷入一片死寂。一雙雙歷盡沙場風霜的眼,全都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丙然將門虎女,能說出這麼大氣的話。秦雪郁這個女娃兒,真的不簡單!
「這話是誰教你的?」好半晌,終于有人慢吞吞地問。
「是小江。」她揚起他臨走前特地為她做好的小馬鞭,臉蛋一抬,眉宇間已經隱約有著銳利霸氣,假以時日,絕對不容小覦。
但隨即,她笑開了;笑容是女娃特有的調皮淘氣。「可是,我還是覺得他該叫老江,不是小江。」
眾人听了,也都跟著笑起來。「說得是,對你來說,他真是老江了。」笑完,卻是一陣惆悵。大家都跟沉默又可靠的小江處得來,昨日還看他在營里忙,今兒個他已經人在天涯,不曉得走到哪兒了。
「難得你們投緣;只不過,當兵就是這樣,說調就調,根本由不得人。」說著,一個年紀跟江萬翼差不多的士兵嘆了一口氣。
大家都靜了,一時之間,都各自戚嘆起來。
「老江,他會回來的呀。」清脆稚女敕的嗓音在一片靜默中響起。小小女娃不知為何非常篤定。
而不管老江還是小江,都成了絕響。江萬翼這一走,便再無音訊,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再也沒人听聞過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