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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請歸還我的愛 第8章(1)

所謂的「失明體驗」,就是讓一個視力健康的人戴上不透光的眼罩,像盲人那樣什麼都看不見地生活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像盲人一樣模索著走路、吃飯、上廁所,進行一切日常活動。這樣的體驗可以幫助醫護人員、義工和社會志願者更好地理解視障人士生活的艱辛和不易,從而更悉心照顧眼疾患者。

向薄荷在美國治療眼楮的時候,曾經參加過類似的活動,但回來以後還是第一次。所以這一回,她把體驗地點選在了自己熟悉的母校。

星期五的早上,她帶著小靈來到校園前門正對著的一片大草坪上。這時正是學子們上早上第一節課的時候,草坪四周人不多,環境很安靜,也很安全。

薄荷伸腳跺了跺腳下草皮,嗯,蠻結實的。于是她從包里拿出眼罩,低頭對小靈說︰「小靈,我們要開始咯!待會兒,你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數一、二、三,然後朝前邁步。」

「嗯!」小靈重重點頭,摩拳擦掌起來。

「要記住哦,每邁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畢竟待會兒我們兩個可都看不見了,如果你跌倒的話我可沒辦法來扶你哦!」薄荷邊說邊帶上眼罩。布面貼上眼皮,她眼前頓時一片黑暗。她一手拉著小靈,一手朝前,茫然無焦地模索著,「要走了哦!一、二、三!」

隨著「三」字的話音落下,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腳去,朝前頭的草坪小小地挪了一步。雖然腳底安全著了地,但心中卻掠過一陣慌亂的感覺。她苦笑著,雖然自己曾有過視力衰弱的經歷,可畢竟不比那些先天失明患者,如今一下子什麼都看不見了,感覺比當年要無助慌亂數十倍,每走一步都覺得心里好沒底,雖然踩著地面,但感覺卻像踩在虛軟的棉花堆上。

「小靈,你好嗎?」她開口確認。

「我很好!」身邊傳來嘹亮的女敕聲回答,「薄荷姐姐好嗎?」

「薄荷姐姐也很好。」她回答,心頭浮起淡淡的感動。也許因為失明,再加上父母不在身邊,小靈的確比其他同齡的孩子要早熟一些,更懂事,也更體貼人。

她不是沒想過要收養小靈,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某天會失明,便打消與任何人建立任何親密關系的念頭。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人生活比較好,自己照顧自己,不要感情、不要牽掛、不要家庭、不要子女。那樣,當黑暗哪一日最終蒞臨時,她肩上所要扛的——也僅是一個人的傷心和負累而已。

六年前在美國,她經歷了一場手術。術後整整數月,她雙眼蒙著無法看見任何東西。當時,溫煦的母親特地來了一趟醫院,看過主刀醫生的手術報告和術後診斷書,確認手術成功,但現代醫學並無法保證薄荷的眼疾不會復發。

當薄荷得知手術結果的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所謂手術,只是把她的死期延緩了一些而已。今後,她的眼楮將永遠比別人脆弱、比別人容易感染、比別人更容易……失明。

或早或晚,她終歸是要瞎的,而那一天,不知何時就會來——薄荷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看了多少次心理醫生,參加了多久的心理輔導班,才最終令自己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把這一切想通以後,她和溫煦的母親簽下協議,只要對方答應每月定期匯款供給她的生活,她便——永遠不再去騷擾溫煦。

就是這麼諷刺呵……薄荷眼前一片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在草坪上,心里回轉著過去那些令人心生酸楚的記憶︰就是這麼諷刺,她把自己的愛情賣了,換來一輩子的衣食無缺。這樣的交易會令大多數人嗤之以鼻吧?愛情怎麼能沾染上銅臭呢?但當時,她就是答應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她這個責任感淡薄的家伙——就連這樣一樁令人嗤之以鼻的交易也完不成。意志力脆弱的她在回國以後,在某天得知了溫煦的下落,暗涌的心潮便再不能平,克制不住自己的沖動——想要看看他,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于是,她聯絡自己的佷女向莞爾,搬入大學城與她同住,也就那麼靜悄悄地——在暗處觀察著、窺探著溫煦的生活起居,整整一年,但從未打算與他踫面。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一個人過。她走以後,他沒有愛過別人嗎?看他每天形單影只地出現在咖啡館里,雖然笑嘻嘻地與服務生談天說地,但總愛趴在吧台愣愣出神——她真的好心疼他。但心底最深處,又很自私地偷偷高興著。

他……還愛著她嗎?還忘不了她嗎?他開咖啡館,真的……是為了當年那個傻氣的承諾嗎?有多少次她想拐進「南方公園」的玻璃門,抓住溫煦這樣問他——雖然明知道自己不能。

反正……現在已經徹底分手了不是嗎?薄荷驀地揚起臉,大口呼吸著晨日校園里青草的氣息,努力地彎唇綻出一抹笑。現在這樣很好,溫煦已經對她死心了,以後會向前走。而她——即使是蒙著眼楮、視野一片黑暗的她,也可以勇敢地、不怕跌倒地向前走。

「小靈,還好嗎?」薄荷揚聲問著。

「沒問題啦!我早就習慣這樣走路了啊!」小靈的聲音顯得比她這個假瞎子輕松多了,嗔怪地抱怨道,「可是薄荷姐姐你走得太慢了!」

「薄荷姐姐害怕跌倒嘛。」薄荷皺皺鼻子。的確,一旦蒙上眼楮,小靈的動作就比她更靈活。

「薄荷姐姐你再這麼烏龜爬,我就要放手咯!」小靈捏捏她的手掌,「格格」直笑。

「不要啊!」她配合小靈,假裝恐慌地尖叫,「好黑啊啊……我會怕……」

下一秒鐘,她掌心中握著的小手倏地抽走了。小靈的聲音立刻變得遙遠了一些,好像跑到離她五步之外的地方,回身嘲笑她︰「薄荷姐姐好慢哦!我在這里,來呀,來抓我呀……」

「好哇,你這個死小孩……」薄荷雙手朝前游泳般地撲打著,緩步往聲源的地方挪動,嘴里輕聲嘀咕著,「當初沒收養你真是英明的決定啊,哼,等我以後真的瞎了,絕對是不能靠你了……」

她像熊瞎子似的四下模了半天,什麼都沒模著,氣餒之下,耍賴地提高聲音道︰「小靈,我要放棄咯!摘眼罩咯!」

「不行!」小靈的聲音遠遠傳來,「薄荷姐姐你總說自己會瞎,難道瞎子的眼罩——也可以說摘就摘嗎?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我也好想把眼罩摘掉啊!我也好想看東西啊!」

喲,聲音帶上哭腔了。薄荷扁扁嘴,心里有些愧疚︰小靈說得對,能看見東西的話,誰又願意做瞎子呢?是她太輕易放棄了。她連忙開口補救︰「小靈不要生氣哦!薄荷姐姐知道錯了,我馬上模過去找你。」她把手伸得更長了一些,也大著膽子加快了腳步。

不過,要在全然的黑暗中順利行走——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哎喲!」突然,有人「撲通」一聲倒地,發出哀號。

「小靈?」薄荷認出她的聲音,「你摔倒了嗎?」

「好疼啊……」不遠處的草叢里傳來女孩兒的哭聲。

這下薄荷急了,連忙手一伸扯下面上眼罩,疾步飛奔過去。然而,當眼罩落地的一剎那,她愣住了——

她看見跌倒在草堆里的小靈被一個男人用溫柔的手勢抱了起來,再穩穩地放在地上。男人蹲子,俯首朝小靈被磕出血的膝蓋上輕輕吹氣,一邊安撫地拍著她的背說︰「不哭呵,吹吹就不疼了……」

「溫煦……」薄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驚愕地用雙手捂住唇。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這里是她和他相識的那座校園,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塊大草坪上。她還記得當時,她是怎樣魯莽地跌在了他身上,還不小心用手里的書本砸傷了他……薄荷愣愣地望住不遠處熟悉的那個男人的身影。她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脆弱更沒用,只是這麼看著他而已,眼楮就有些濕了。

這時,溫煦抬起頭來。他把跌傷了的小靈抱了起來,緩緩走向薄荷,他的臉上,帶著與她不相上下的驚愕神色,「你剛才說什麼?」

「什麼……說什麼?」薄荷怔愣著。

溫煦的聲音有些發顫︰「你的眼楮啊!你不是說全好了嗎?剛才那些話什麼意思?為什麼說自己會瞎?」他听見了她剛才玩笑的話語,而那些話語——令他無法克制地激動起來。

薄荷往後退了一步,眼神躲閃,「我、我隨口說說的,又不會少一塊肉。」

「薄荷,別誆我。」他清澈的黑眼楮黯了片刻,「你知道我可以去找我媽求證,甚至可以去你當初做手術的那家醫院查你的病歷。如果你不把實話告訴我,我真的會這麼干。」

「你別管我那麼多,我們已經分手了啊!」她腳步急急朝後退,嘴里喚著,「小靈,下來!」

小靈被溫煦高高地抱在懷里,一雙無焦的大眼茫然地四處環視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她,卻本能地並不害怕此刻正抱著她的這個大哥哥。他的語聲和手勢都很溫柔,身上也有好好聞的青草氣味呢。

「薄荷姐姐,你認識這個大哥哥嗎?」她怯生生地問著,雙手攀住溫煦的脖頸。

「不認識!你快點下來。」薄荷飛快地回答,伸手去接小靈,對溫煦道,「把她還給我。」

溫煦手抱小女孩兒朝後退了一步,定定地望著她,「薄荷,把話說清楚。你知道的,如果你的眼楮真的有什麼毛病——我發過誓,會照顧你一輩子。」

「這不關你的事,你把小靈還給我!」她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壓抑住放聲尖叫的沖動。說實話,剛才看見溫煦的第一眼,她心里不是不感動的。可是——現在為什麼一切又繞回原點了呢?和六年前一樣,和他們重逢的那夜一樣,他固執地問她要一個答案,死咬不放,而她——一次比一次更心軟、更意志不堅,心里甚至偷偷掠過這樣的念頭︰想把自己的病情如實告訴他,想扮柔弱留他在身邊,要他寵她。

但是,那樣不行吧?她一次又一次從他身邊逃開,不就是為了讓他別牽扯進來嗎?自己的人生已經夠爛的了,干嗎還要扯上自己喜歡的男人,陪自己一塊兒爛下去?

她再自私,也有個限度。她一點兒都不希望多年以後,要溫煦一個人心力交瘁地照顧著因失明而行動不便的她——那情景半點兒也不美,半點兒也不值得向往。

「小靈過來!」薄荷幾步跨上前去,從溫煦手里奪過小女孩,緊緊摟在自己懷里,「她眼楮看不見哪,你嚇著她了!」

「疼……」小靈伏在她懷里哀叫。原來薄荷心急之下,用手臂擦過小靈膝蓋上的傷口,把她弄疼了。

溫煦見狀,低低地嘆了口氣,「薄荷,你才是……嚇著她了。」頓了頓,又問,「這個小女孩是誰?」

「是、是我女兒!我生的——我和別的男人生的!所以你別再來找我了,我已經有新歡了!」她急了,干脆閉了眼信口開河一氣。

「薄荷……」他溫柔地看著她因急躁而漲紅的臉色,忍不住有些好笑,「這孩子看上去最起碼有十歲了,你和誰生的?就算是我的孩子,也沒那麼大。」

「你、你在說什麼啊?」薄荷的臉羞紅了,不禁想起六年前分別時,他們一起共度的那一個夜晚……

這時她懷里的小靈插嘴︰「薄荷姐姐,我不是你的小孩。」

薄荷頓時很尷尬︰呵!在這當口這麼誠實干嗎?

「小靈乖。」溫煦笑了,很自然地喚著小女孩的名字,「天很熱,哥哥帶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小靈不敢自作主張,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拉著薄荷的衣領,「薄荷姐姐,我可以說‘好’嗎?」

這充滿哀求的稚女敕童聲,令薄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抿唇沉默了半晌,終于,非常不情願地沖溫煦點了下頭。

溫煦立刻綻開了笑容,雙臂向她伸了開去,「來,孩子給我抱。」

半個小時以後,兩大一小三人已經在哈根達斯店內坐定。溫煦替小靈選了好幾個冰淇淋球,並耐心地一一向這位小吃客介紹︰「草莓口味的呢,是粉紅色的,香草口味的呢,就是乳白色的哦……」

「什麼是粉紅色?」小靈茫然地問。

「嗯……」溫煦想了一下,抬頭瞥了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薄荷一眼,「粉紅色就是薄荷姐姐嘴巴的顏色。」

神經病。薄荷渾身不自在地伸手掩住嘴唇,什麼爛比喻啊!

「那乳白色呢?」小靈又問。

「乳白色啊,就像是薄荷姐姐皮膚的顏色。」溫煦笑眯眯地回答。

被了哦!薄荷這回索性用雙手捂住臉。他一直用那種溫柔如水的目光看著她,讓她感覺好像有小螞蟻爬在皮膚上,酥酥的、麻麻的、癢癢的。

這感覺……如果她真能違心地說討厭就好了。但其實,她偏偏就有點喜歡,臉有點紅,耳朵也有點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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