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失明体验”,就是让一个视力健康的人戴上不透光的眼罩,像盲人那样什么都看不见地生活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像盲人一样模索着走路、吃饭、上厕所,进行一切日常活动。这样的体验可以帮助医护人员、义工和社会志愿者更好地理解视障人士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从而更悉心照顾眼疾患者。
向薄荷在美国治疗眼睛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类似的活动,但回来以后还是第一次。所以这一回,她把体验地点选在了自己熟悉的母校。
星期五的早上,她带着小灵来到校园前门正对着的一片大草坪上。这时正是学子们上早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草坪四周人不多,环境很安静,也很安全。
薄荷伸脚跺了跺脚下草皮,嗯,蛮结实的。于是她从包里拿出眼罩,低头对小灵说:“小灵,我们要开始咯!待会儿,你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数一、二、三,然后朝前迈步。”
“嗯!”小灵重重点头,摩拳擦掌起来。
“要记住哦,每迈一步都要非常小心。毕竟待会儿我们两个可都看不见了,如果你跌倒的话我可没办法来扶你哦!”薄荷边说边带上眼罩。布面贴上眼皮,她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她一手拉着小灵,一手朝前,茫然无焦地模索着,“要走了哦!一、二、三!”
随着“三”字的话音落下,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去,朝前头的草坪小小地挪了一步。虽然脚底安全着了地,但心中却掠过一阵慌乱的感觉。她苦笑着,虽然自己曾有过视力衰弱的经历,可毕竟不比那些先天失明患者,如今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感觉比当年要无助慌乱数十倍,每走一步都觉得心里好没底,虽然踩着地面,但感觉却像踩在虚软的棉花堆上。
“小灵,你好吗?”她开口确认。
“我很好!”身边传来嘹亮的女敕声回答,“薄荷姐姐好吗?”
“薄荷姐姐也很好。”她回答,心头浮起淡淡的感动。也许因为失明,再加上父母不在身边,小灵的确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要早熟一些,更懂事,也更体贴人。
她不是没想过要收养小灵,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某天会失明,便打消与任何人建立任何亲密关系的念头。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生活比较好,自己照顾自己,不要感情、不要牵挂、不要家庭、不要子女。那样,当黑暗哪一日最终莅临时,她肩上所要扛的——也仅是一个人的伤心和负累而已。
六年前在美国,她经历了一场手术。术后整整数月,她双眼蒙着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当时,温煦的母亲特地来了一趟医院,看过主刀医生的手术报告和术后诊断书,确认手术成功,但现代医学并无法保证薄荷的眼疾不会复发。
当薄荷得知手术结果的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所谓手术,只是把她的死期延缓了一些而已。今后,她的眼睛将永远比别人脆弱、比别人容易感染、比别人更容易……失明。
或早或晚,她终归是要瞎的,而那一天,不知何时就会来——薄荷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看了多少次心理医生,参加了多久的心理辅导班,才最终令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把这一切想通以后,她和温煦的母亲签下协议,只要对方答应每月定期汇款供给她的生活,她便——永远不再去骚扰温煦。
就是这么讽刺呵……薄荷眼前一片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在草坪上,心里回转着过去那些令人心生酸楚的记忆:就是这么讽刺,她把自己的爱情卖了,换来一辈子的衣食无缺。这样的交易会令大多数人嗤之以鼻吧?爱情怎么能沾染上铜臭呢?但当时,她就是答应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这个责任感淡薄的家伙——就连这样一桩令人嗤之以鼻的交易也完不成。意志力脆弱的她在回国以后,在某天得知了温煦的下落,暗涌的心潮便再不能平,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看看他,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于是,她联络自己的侄女向莞尔,搬入大学城与她同住,也就那么静悄悄地——在暗处观察着、窥探着温煦的生活起居,整整一年,但从未打算与他碰面。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一个人过。她走以后,他没有爱过别人吗?看他每天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咖啡馆里,虽然笑嘻嘻地与服务生谈天说地,但总爱趴在吧台愣愣出神——她真的好心疼他。但心底最深处,又很自私地偷偷高兴着。
他……还爱着她吗?还忘不了她吗?他开咖啡馆,真的……是为了当年那个傻气的承诺吗?有多少次她想拐进“南方公园”的玻璃门,抓住温煦这样问他——虽然明知道自己不能。
反正……现在已经彻底分手了不是吗?薄荷蓦地扬起脸,大口呼吸着晨日校园里青草的气息,努力地弯唇绽出一抹笑。现在这样很好,温煦已经对她死心了,以后会向前走。而她——即使是蒙着眼睛、视野一片黑暗的她,也可以勇敢地、不怕跌倒地向前走。
“小灵,还好吗?”薄荷扬声问着。
“没问题啦!我早就习惯这样走路了啊!”小灵的声音显得比她这个假瞎子轻松多了,嗔怪地抱怨道,“可是薄荷姐姐你走得太慢了!”
“薄荷姐姐害怕跌倒嘛。”薄荷皱皱鼻子。的确,一旦蒙上眼睛,小灵的动作就比她更灵活。
“薄荷姐姐你再这么乌龟爬,我就要放手咯!”小灵捏捏她的手掌,“格格”直笑。
“不要啊!”她配合小灵,假装恐慌地尖叫,“好黑啊啊……我会怕……”
下一秒钟,她掌心中握着的小手倏地抽走了。小灵的声音立刻变得遥远了一些,好像跑到离她五步之外的地方,回身嘲笑她:“薄荷姐姐好慢哦!我在这里,来呀,来抓我呀……”
“好哇,你这个死小孩……”薄荷双手朝前游泳般地扑打着,缓步往声源的地方挪动,嘴里轻声嘀咕着,“当初没收养你真是英明的决定啊,哼,等我以后真的瞎了,绝对是不能靠你了……”
她像熊瞎子似的四下模了半天,什么都没模着,气馁之下,耍赖地提高声音道:“小灵,我要放弃咯!摘眼罩咯!”
“不行!”小灵的声音远远传来,“薄荷姐姐你总说自己会瞎,难道瞎子的眼罩——也可以说摘就摘吗?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也好想把眼罩摘掉啊!我也好想看东西啊!”
哟,声音带上哭腔了。薄荷扁扁嘴,心里有些愧疚:小灵说得对,能看见东西的话,谁又愿意做瞎子呢?是她太轻易放弃了。她连忙开口补救:“小灵不要生气哦!薄荷姐姐知道错了,我马上模过去找你。”她把手伸得更长了一些,也大着胆子加快了脚步。
不过,要在全然的黑暗中顺利行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哎哟!”突然,有人“扑通”一声倒地,发出哀号。
“小灵?”薄荷认出她的声音,“你摔倒了吗?”
“好疼啊……”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女孩儿的哭声。
这下薄荷急了,连忙手一伸扯下面上眼罩,疾步飞奔过去。然而,当眼罩落地的一刹那,她愣住了——
她看见跌倒在草堆里的小灵被一个男人用温柔的手势抱了起来,再稳稳地放在地上。男人蹲子,俯首朝小灵被磕出血的膝盖上轻轻吹气,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说:“不哭呵,吹吹就不疼了……”
“温煦……”薄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愕地用双手捂住唇。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她和他相识的那座校园,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块大草坪上。她还记得当时,她是怎样鲁莽地跌在了他身上,还不小心用手里的书本砸伤了他……薄荷愣愣地望住不远处熟悉的那个男人的身影。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脆弱更没用,只是这么看着他而已,眼睛就有些湿了。
这时,温煦抬起头来。他把跌伤了的小灵抱了起来,缓缓走向薄荷,他的脸上,带着与她不相上下的惊愕神色,“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薄荷怔愣着。
温煦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的眼睛啊!你不是说全好了吗?刚才那些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自己会瞎?”他听见了她刚才玩笑的话语,而那些话语——令他无法克制地激动起来。
薄荷往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我、我随口说说的,又不会少一块肉。”
“薄荷,别诓我。”他清澈的黑眼睛黯了片刻,“你知道我可以去找我妈求证,甚至可以去你当初做手术的那家医院查你的病历。如果你不把实话告诉我,我真的会这么干。”
“你别管我那么多,我们已经分手了啊!”她脚步急急朝后退,嘴里唤着,“小灵,下来!”
小灵被温煦高高地抱在怀里,一双无焦的大眼茫然地四处环视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她,却本能地并不害怕此刻正抱着她的这个大哥哥。他的语声和手势都很温柔,身上也有好好闻的青草气味呢。
“薄荷姐姐,你认识这个大哥哥吗?”她怯生生地问着,双手攀住温煦的脖颈。
“不认识!你快点下来。”薄荷飞快地回答,伸手去接小灵,对温煦道,“把她还给我。”
温煦手抱小女孩儿朝后退了一步,定定地望着她,“薄荷,把话说清楚。你知道的,如果你的眼睛真的有什么毛病——我发过誓,会照顾你一辈子。”
“这不关你的事,你把小灵还给我!”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压抑住放声尖叫的冲动。说实话,刚才看见温煦的第一眼,她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可是——现在为什么一切又绕回原点了呢?和六年前一样,和他们重逢的那夜一样,他固执地问她要一个答案,死咬不放,而她——一次比一次更心软、更意志不坚,心里甚至偷偷掠过这样的念头:想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他,想扮柔弱留他在身边,要他宠她。
但是,那样不行吧?她一次又一次从他身边逃开,不就是为了让他别牵扯进来吗?自己的人生已经够烂的了,干吗还要扯上自己喜欢的男人,陪自己一块儿烂下去?
她再自私,也有个限度。她一点儿都不希望多年以后,要温煦一个人心力交瘁地照顾着因失明而行动不便的她——那情景半点儿也不美,半点儿也不值得向往。
“小灵过来!”薄荷几步跨上前去,从温煦手里夺过小女孩,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她眼睛看不见哪,你吓着她了!”
“疼……”小灵伏在她怀里哀叫。原来薄荷心急之下,用手臂擦过小灵膝盖上的伤口,把她弄疼了。
温煦见状,低低地叹了口气,“薄荷,你才是……吓着她了。”顿了顿,又问,“这个小女孩是谁?”
“是、是我女儿!我生的——我和别的男人生的!所以你别再来找我了,我已经有新欢了!”她急了,干脆闭了眼信口开河一气。
“薄荷……”他温柔地看着她因急躁而涨红的脸色,忍不住有些好笑,“这孩子看上去最起码有十岁了,你和谁生的?就算是我的孩子,也没那么大。”
“你、你在说什么啊?”薄荷的脸羞红了,不禁想起六年前分别时,他们一起共度的那一个夜晚……
这时她怀里的小灵插嘴:“薄荷姐姐,我不是你的小孩。”
薄荷顿时很尴尬:呵!在这当口这么诚实干吗?
“小灵乖。”温煦笑了,很自然地唤着小女孩的名字,“天很热,哥哥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小灵不敢自作主张,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拉着薄荷的衣领,“薄荷姐姐,我可以说‘好’吗?”
这充满哀求的稚女敕童声,令薄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抿唇沉默了半晌,终于,非常不情愿地冲温煦点了下头。
温煦立刻绽开了笑容,双臂向她伸了开去,“来,孩子给我抱。”
半个小时以后,两大一小三人已经在哈根达斯店内坐定。温煦替小灵选了好几个冰淇淋球,并耐心地一一向这位小吃客介绍:“草莓口味的呢,是粉红色的,香草口味的呢,就是乳白色的哦……”
“什么是粉红色?”小灵茫然地问。
“嗯……”温煦想了一下,抬头瞥了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薄荷一眼,“粉红色就是薄荷姐姐嘴巴的颜色。”
神经病。薄荷浑身不自在地伸手掩住嘴唇,什么烂比喻啊!
“那乳白色呢?”小灵又问。
“乳白色啊,就像是薄荷姐姐皮肤的颜色。”温煦笑眯眯地回答。
被了哦!薄荷这回索性用双手捂住脸。他一直用那种温柔如水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感觉好像有小蚂蚁爬在皮肤上,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
这感觉……如果她真能违心地说讨厌就好了。但其实,她偏偏就有点喜欢,脸有点红,耳朵也有点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