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半,向薄荷從沉沉的睡夢中醒轉。她睜開眼,看見窗外天黑著;動了動身子,感覺腰間有雙手臂緊緊地箍住她。
她微微笑了。轉過臉去,細細凝望躺在自己枕邊的男人。他熟睡了,此刻表情安穩,透著隱約的幸福,眼皮微微動著,兩排黑睫毛隨之眨啊眨,看上去有些孩子氣。
久別重逢的夜晚,他們用火熱的擁抱和肢體的交纏盡訴離情。那六年前分開時沒說完的話,如今用每一個吻接續了下去。
薄荷仍清楚記得他的每寸身體發膚。他比六年前壯了一點,但整體仍是偏瘦弱,赤果白皙的頸間,仍舊懸著那枚褪了色、磨了光的玳瑁小圓扣。
她的初戀情人,原來是個長情的男人呵……六年前的信物他仍佩戴著,該笑他傻嗎?但心底,又滿滿地漾著感動啊……薄荷無奈地抿唇笑了笑,輕手輕腳翻身下床,踩著拖鞋往浴室走。
原本摟著她腰際的雙手驀然動了一下,下一刻,手的主人睜開了眼,發出迷迷糊糊的疑問︰「薄荷,你去哪里?」
「睡得這麼淺啊?」她剛走到臥室門口,回身看見他傻乎乎的睡顏,忍不住笑了,「我去洗手間。」
「哦。」仍舊處于半夢半醒間的溫煦好似放下心來,輕點了下頭,「那你披件外套,夜里涼。」
薄荷點點頭,走進浴室,擰開水龍頭。在嘩啦啦的水聲里,她手勢緩慢地將自己的毛巾、牙刷、浴巾和一切私人物品都收進化妝包里,然後拉上拉鏈。
做完這件事以後,她走回臥室,月兌鞋躺回溫煦的身邊。
已經醒了的他立即伸手摟住她,「我愛你。」他很黏人地在她耳邊呢喃道。
她輕笑,仿佛被他的肉麻話哄得很開心,但——沒回應他的表白。
「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把咖啡館的事情結一結,然後休業一段時間,帶你出去旅游好不好?」他像個急欲討好大人的小孩子,擁著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你想什麼時候結婚都可以。我目前的積蓄雖然不算太多,但辦個婚禮是沒有問題……」
她似笑非笑地睞了他一眼,「你想得真遠。」
「你的眼楮好了,我心里高興嘛。」他的笑容天真。
薄荷翻了個身,笑著模模他臉頰,「睡吧。明天早上我去你店里喝咖啡。」
溫煦听話地閉上眼,過了一小會兒,呼吸漸勻、漸沉,終于——墮入滿足的夢鄉里。
薄荷伸出手來,輕輕撫摩他毛茸茸的鬢角,然後是細碎的短發,和光潔的額頭。她溫柔地、愛意滿懷地凝視著這個在她枕邊安心睡著的男人——六年了,他一丁點也沒變,依舊是個直腦筋的單純家伙。他理所當然地以為,今夜的歡聚,是為了廝守。
是他誤讀了她今晚撲入他懷中說愛他的這個舉動。
薄荷用力地閉上了眼,用兩扇濃密的睫毛,關住眼瞳里的悲傷之色︰只有她自己知道,今夜的歡聚,是為了離別。
第二天早八點,房門響動。徹夜未歸的向莞爾像做賊似的掏出鑰匙開門,躡手躡腳溜進房間。她昨晚在未婚夫裴英倫的公寓里過夜,是以今天早上,很心虛地爬回來接受小泵姑的鄙視。
她腰際一直有雙手臂緊緊纏著——那是來自裴英倫。身為未婚夫,他很盡責地要在與女友訂婚的第二天早上護送她回家,盡避她家就在隔壁。
此刻,他從身後抱著莞爾,半真半假地和她玩鬧,幾次伸手抽走她手里的房門鑰匙,並將臉埋入她發絲間咕噥著︰「你干脆搬過來住啊,這樣跑來跑去的多麻煩。」
「等結了婚再搬。」莞爾彎身月兌鞋,身後的男友仍粘住她不放;于是她伸手推開他的臉,「哎,你先讓我——」她的話說到一半突然煞了車,只因小泵姑的臥室房門突然被打開,從里頭直挺挺走出一個男人,面孔很眼熟,衣著很眼熟,氣質也很眼熟。
向莞爾和裴英倫同一時間愣在當場。
「老、老板?!」莞爾結結巴巴地驚叫出聲。天啊,天啊!老板怎麼會出現在她家,而且還大搖大擺地從小泵姑的臥房里走出來?!
「早。」身為老板的溫煦心理素質很好,被捉奸在房也不緊張。他波瀾不驚地伸手整了整衣衫,沖莞爾眯眯笑。
「你?!」莞爾很驚恐地瞪著他,又「呼啦」一下轉過頭去,瞪著臥室的門板,「和她?!你們?!」她驚嚇到只會說人稱代詞了。
裴英倫也緊緊地蹙起眉,「老板,你和小泵姑她……」昨晚在一起了?真有犧牲精神,整個大學城里是人都知道小泵姑又凶狠又變態啦!
溫煦抿唇一笑,「她是我女朋友。」
「啊——」莞爾捂臉尖叫,「女朋友」?!她不記得小泵姑有扮演過這種身份啊,她通常都是扮演愛拆散別人戀情的老處女才對。
「你別這樣。」裴英倫拉下未婚妻蒙著臉的雙手,轉頭凝視老板一本正經的表情,「你們——是以前就認識?」
溫煦點點頭,「是啊,我們以前感情很好。」他回頭再度望了合上的臥室門板一眼,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渦,「現在感情也很好。」
好肉麻的笑容……裴英倫看得眼角直抽搐,他從來不知道「南方公園」的老板一旦談起戀愛來也是柔情似水的。
在向莞爾的驚訝瞪視下,溫煦慢吞吞走到門邊穿鞋,還不忘囑咐她一句︰「她還在睡,別吵醒她。」撓頭想了想,再多嘴地問出一句,「莞爾,你覺不覺得她比以前瘦了?」
「那個……我不知道她以前長什麼樣兒。」莞爾此刻的表情整個兒很虛弱,「我跟她一點都不熟,以前沒見過她哦!」努力撇清關系中!「她是差不多最近才搬來,死賴著要和我住一起啦。」
「哦。」溫煦了解地點點頭,「那你以後要好好照顧她。」
「……」莞爾沒話說了,哪有晚輩照顧長輩的道理?
直到老板心情大好地走出門去,莞爾還是不能夠接受這個荒謬的事實。她仰臉望望自己的未婚夫,「他們兩個……以前真的……是男女朋友?!」她個人覺得老板和小泵姑完全不是同一個星球的物種,應該是不能擦出火花來才對。
裴英倫笑著摟了摟她肩膀,「你看老板臉上那種久旱逢甘霖的惡心表情就知道了——應該是。」
唉……莞爾無力地垮下雙肩,她周圍的人類私生活都好亂哪!
結果,因為老板的囑咐而沒有被打擾到的向薄荷一直在臥室里酣睡到晌午十點半。太陽升得老高了,她才懶洋洋地爬下床走出臥室。
一跨出房門,她頓時被窩在沙發里奸笑的佷女嚇了一跳,「喂!你干嗎?」
向莞爾表情曖昧地沖她眨眼,「嘿嘿」笑道︰「有人昨天晚上走桃花運了哦!」
「誰啊,你嗎?」薄荷像具僵尸似的兩手向前伸直了,飄到開放式廚房為自己煮咖啡,「你昨晚在裴英倫那里住,我知道啊。」
「不是我啦,你這笨蛋。」竟敢裝傻?莞爾「霍」的一下跳起來,「是你啊,虛偽的小泵姑!昨天老板在我們家過夜,今天早上被我抓到了哦!小泵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他以前認識你,你們談過戀愛耶!你怎麼說?」
「我說我現在渴死了,要喝咖啡。」薄荷手里拿著量杯和小天平,很認真地稱量咖啡粉的用量。
「喂,你不要企圖轉移話題哦。」莞爾用鼻子哼哼。
「那個啊……」薄荷搔了搔後腦勺,表情仍茫然著,好似還沒完全睡醒,「我以前是認識他沒錯。」她泡完了咖啡,然後很不尋常地——把每天要用的咖啡機的電源拔掉,整個裝進紙盒里,盒蓋上再拿透明膠仔仔細細地粘好。
「然後呢?」莞爾追問。
「然後,是談過戀愛啊。」薄荷走回客廳,隨手扯了個紙箱子,爬到電視機櫃前開始收拾自己買的DVD。
「你在干嗎?」莞爾繼續追問,「再然後呢?」
「再然後,因為性格不合而分手。」薄荷將紙箱封口。
莞爾扁扁嘴,「那一定是你的性格有問題了。」她就覺得老板的性格很親切和善啊。
「隨便你怎麼說。」薄荷聳了聳肩,埋頭收拾東西,理也不理佷女的誹謗。直到她把自己的私人物品都收進紙箱里,才終于肯抬起頭來,朗聲宣布,「莞爾,我要搬走了,祝你婚姻幸福。」
「啊?」好突然的消息,向莞爾立時傻了眼,「你要搬走?搬去……和老板同居?」
薄荷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樣,喜歡和男朋友未婚同居的嗎?」
「轟」的一聲,莞爾臉頰處爆開紅潮。但她仍是得硬著頭皮問清楚︰「那你是要搬去哪里?」
「不知道。在沒找到房子以前,暫時先住酒店。」薄荷聳了聳肩,「沒開封的化妝品和沒穿過的幾件禮服我都留在臥室里了,送給你做嫁妝。」她說完很瀟灑地捧起紙箱轉身就要走。
向莞爾撲過來拽住她,「喂喂喂!你搞什麼啊?來真的哦?說走就走?」好歹她們倆也同住了一年,小泵姑真沒良心,都不會舍不得她嗎?
薄荷回過頭,拍開她手臂,「乖了,莞爾放開。以後我會回來找你玩的。」
「小泵姑——」莞爾抓住她不放,「你好歹也要說清楚為什麼要搬走啊。是不是為了老板?」昨天晚上還你儂我儂的,今天就想拔腿逃跑,小泵姑也太奇怪了吧?
「反正我就是要搬走,不為什麼啦。」小泵姑又開始蠻不講理了,「你的婚禮如果辦成化裝舞會的話,我說不定會撥冗回來參加。對了——」她走到玄關,伸手掏向花盆,「鑰匙還給你,謝謝你這一年來的關照,以後……」她說完了這個「以後」,突然頓住語聲,面上顯現出一種很古怪的表情來。
「以後怎樣?」向莞爾揚起眉。
「鑰匙呢?」薄荷擰起眉毛,答非所問。
「鑰匙?什麼鑰匙?」
「這公寓的鑰匙啊,昨天晚上我明明放進花盆里頭的……」薄荷抿住下唇,突然之間眉毛一揚,明白了。
她當即嘆了口氣,放下手里的紙箱,對莞爾說︰「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今天早晨,「南方公園」里的氣氛較之往日似乎有幾分不尋常。葛芮絲一進店門就注意到了,今天的老板似乎心情特別好呢。
他照例是趴伏在吧台前,笑眯眯地迎接客人——雖然他每天都笑眯眯,但今日就是笑得特別親切,更惹人懷疑的是,他今天仍舊穿著與昨日一模一樣的衣服。
趁著早晨客人稀少,葛芮絲端著咖啡盤挨到他跟前刺探,「老板,昨天派對開到一半你就不見了呢,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老板托著腮笑嘻嘻地回答︰「是啊,好事。」
梆芮絲心中立時打了個突,是什麼樣的好事,讓他笑得連眼楮都眯縫不見了?
于是乎整個早晨,葛芮絲端咖啡時都心不在焉,而老板持續他的招牌微笑紋絲不動。直到一個小時又四十七分鐘後,「南方公園」咖啡館的門霍然被推開,一個身材嬌小的短發女子跳進門來,直直走向吧台。
梆芮絲發誓,在那一微妙的瞬間,她真的有看到老板眼中閃過不尋常的光芒。
短發女子踩著高跟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吧台前,直視著一「台」之隔的老板,「鑰匙呢?是你拿走了吧?」
「薄荷,你來了。」依舊是雷打不動的招牌笑容,「要喝咖啡嗎?」
向薄荷有些沉不住氣了,「溫煦,那鑰匙不是我的,是莞爾的,請你還給我。」
「什麼鑰匙?」溫煦眨了眨清澈的眸子,然後起身走到咖啡機旁,對傻呆呆站在那里的葛芮絲說,「芮絲你先去忙別的,我來煮咖啡好了。」
「溫煦!」薄荷又叫了一聲,然而他渾然不理會,自顧自慢條斯理地擺弄咖啡機,用了整整十五分鐘,打出一杯香氣四溢的深褐色液體來,再拿出一邊的煉乳往杯里很藝術地澆了一圈,最後將一根肉桂棒插在杯沿。
做完這幾個步驟後,他將那杯咖啡緩緩推到薄荷面前,「你喝喝看,和六年前一樣的口味。」
六年前?一邊的葛芮絲悶聲抽氣,原來,老板和這個短發美女是舊相識?
薄荷表情復雜地審視著那杯色香味俱全的咖啡,「對不起,我現在不喝這個口味了。」她希望他听得懂她話里的意思。
「那你想喝什麼,都調給你。」溫煦漾開寵溺的微笑。經過昨晚,他現在理所當然地把她當女朋友及未來老婆看待。
「溫煦……」她的神情松動了片刻,但很快地恢復淡漠,「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一愣,「走?」這詞有很多種解釋,她指什麼?
「我……要搬離大學城。」薄荷很快給了他答案。
她的話音剛落,他的表情立刻黯淡下來,「你……什麼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內容。他以為他們是復合了,已經重新在交往了,可為什麼——她突然毫無預兆地說要搬走?
他偷偷地用自己的雙手捏住吧台的邊沿,害怕它們因慌亂而顫抖起來。
然後薄荷又開口了,說了一句更誠懇、但更傷人的話︰「我衷心希望……你以後都能過得快樂,但跟我在一起是絕對不可能快樂的。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發展任何關系會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