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沙千里。
皎潔的月亮從祈連山那頭升起,在蒼茫縹渺的雲海間,明月也顯得十分清寂、孤單。
大漠里的長風已刮了數萬里。
勁疾地寒風呼呼地吹著,凌厲得好似尖利的鋼刀撲面而來,使得在這荒漠中策馬行走的一老一少用衣袖掩面,縮頸捂嘴,瑟縮的狀態相當狼狽。
「咳!忍少爺,你等等我……」
蒼老的嗓音里含著顫抖,五十有六的老奴僕吃力地跟在藍衫主人身後,打死也不放棄跟隨。
懊惱地轉過頭,藍衫青年沙啞的聲音中略帶苦澀,「早要您不要跟的!還來。」
「不成!我不來……你就不回君子門了!你和大少爺都一個樣,我不來是不成的。」老奴僕相當堅持,即使大漠的風沙已快把他那身老骨頭吹散,他仍然死命巴著少主人不放。
「你……」
听到這兩人的對話,聰明人便會猜出眼前這個氣宇軒昂的男子,就是君子門之前為情所困而離家的少門主--端木忍。
「休想趕我回去!我是不會走的!」老人兀自嘟囔。
「福伯,您……」端木忍氣到眼冒金星,又拿這個關心自己的老人無可奈何!只是此時自己已自顧不暇,哪有余力照料他?想把老人家勸回,繞到他身旁,才發現藏在皮冠下的老臉色已是通紅。「您身體不舒服?」
「不成!我不來不成,不來不成……」老奴搖頭晃腦,嘟嘟嚷嚷。
明眼人一看,便可猜出他早受風寒了,還鐵要跟著年輕力壯的少主人,現下腦袋已漲到渾沌了。
「福伯,您這樣要我怎麼跟爹娘交代?」一時間,血氣上涌,端木忍的眼眶泛紅。
瞧見看自己長大的福伯變成這副德行,端木忍的心中充滿罪惡。
支撐不住,老奴終于倒在少主人身上了。
昏迷前,他嘴里仍不斷嘟囔著,「我陪你找似水姑娘!我陪你找!上一回在蘇州找著了,大少爺很高興。我忘記你也要一個……凡事要公平……福伯從小帶你們兄弟都是這樣的,大少爺有的……你也會有……找著咱們就帶回家……」
「傻福伯!」
隱忍不住心中激蕩的情感,隨老奴的應聲而倒,端木忍忍不住放聲大哭。為什麼倒下來的不是他?
他多希望自己能隨這片風沙而飛散!
沒有軀體、告別思想、他不是他自己……
「咱們找著就帶回家……」昏迷中的老人仍念念不忘。
疾風狂沙中,端木忍的哭嚎聲不斷,他懷中的老奴只是抽動著嘴角,似乎有話要說,或許只是眯一下,等恢復元氣,還是要幫少主人找人的。
「蒼天啊!你不應該這樣對我啊……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你不應該這樣懲罰我。你不該造了個殷似水,又把她收回去!你要我一個人怎麼過日子?我恨你!賊老天,我恨你!」抱著老奴,他的嘶吼聲不絕。
卷曲著身體,端木忍心痛一陣大過一陣。
呼嘯的風沙煙塵中,他們主僕的身影隨著月影的黯淡而遙遠。
隱約里,似乎有個蒼涼的聲音在這片滾滾黃沙回蕩……
似水!似水!似水……
*****
江南,會仙樓酒店
張燈結彩,旗幟飄揚。城北大街是整個蘇州城最熱鬧的地方了!
怎麼說?諸君請看,那銀絲繡成的酒旗隨風飄揚,遮掩天日,真可謂盛況空前。
留心算算整條街有幾間酒樓?從鄰接城南路的「城北酒樓」數起好了,每兩間鋪子,就有一家名為「長慶酒館」的老店;再往北,過了「楊樓酒店」,便是鼎鼎有名的「天下第一樓」,對街就是剛裝潢好的「會仙樓酒店」。
瞧!新酒樓的門口已用彩綢裝飾好了,煞是富麗堂皇。
短短不到一里的城北大街,就矗立了好幾家享譽全國的大酒樓,能不熱鬧嗎?尤其到了傍晚時分,在點上燈火後,各彩樓間更是燈火輝煌,把整條街點綴得耀眼奪目。別說是蘇州城了,整個省城的名門、豪紳,又有誰不願意涉足呢?
現下,各酒樓已是摩拳擦掌,準備好各項宣傳,靜待明日「會仙樓酒店」開張,要在來客數和優待活動上決一生死了。
「哥,咱們酒樓的旗子掛好了嗎?」探問的聲音來自會仙樓的大廳。
里頭有個穿著紫衫襦袍的美少年,只見他眉清目秀,舉止瀟灑地搖著折扇,氣定神閑地看著忙進忙出的青年。
「築君,你沒事來這里干嘛?」店主人--席德平已經快昏頭了。
「開酒樓的主意是我出的,我為什麼不能來?」
「你……」一陣語塞,講不過她他猛搔頭。
原來,幾個跑堂在酒樓里來來去去,席德不願意在他們面前揭露築君的偽裝,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子。
「你一個人哪里忙得過來?我已經安排好那些姊姊、妹妹的住處,也讓大廚下了幾樣開胃的小菜請她們先嘗嘗,鑒定你找來的師傅合不合格,免得明天出糗;難道這樣還不夠妥貼?你當主人、我是掌櫃,你跑外邊、我負責里頭的雜事。咱們分工合作,怎麼不好?」
席築君狡詐地晃著手上的明細表,看來,想請走她可不是件易事。
「爹身體不舒服,你還來這里氣他?」他把築君拉到一旁說話。
席德平自然知道多個人出主意,酒館的「錢途」當然更為光明,但爹目前著急的是築君的終身大事,要是她在酒館亮相的事傳出去,還嫁得了人嗎?
「你若是把爹的老本都賠光,那爹的身體更好不了了。」撇撇嘴,築君說的也是事實。
「我早說開個小鋪子就好……」
「比較不會賠那麼多,是不是?」席築君斜睨兄長一眼,沒志氣的家伙!難怪娶不到心儀的姑娘。
「以守為攻嘛!」席德憨直地笑了。
「還沒有地盤怎麼守?兩手空空拿什麼攻?」現在她的斗志可十足了,「你看,照我的主意,城北大街的店面不是讓你租著了?這麼好的地段你要開一般的鋪子,不會覺得浪費嗎?再說,爹看你這麼有志氣,高興都來不及,棺材本也掏出來讓你打天下,你怎麼可以還沒開張就怕賠?咱們席家就靠你發揚光大!」
依情論理,築君說得頭頭是道。
難怪席老爹直說生錯了,若築君生成男娃,他下半輩子豈怕沒指望?又何須幫親戚守著茶坊?再怎麼賣命,數的銀兩也不可能是自己的,一點踏實感也沒有。
「可是讓爹知道你來酒樓……」支支吾吾,席德平還是擔心!
「我讓恭禧守著繡房,只要爹找我,就派人來傳話。發財就跟在身旁,我跟她的女裝也讓她帶著。就算有個萬一,這里的姊姊、妹妹那麼多,多我一個人混在里面,誰會知道?就你窮擔心!」
她早想好了。為了湊上這熱鬧,她可是用盡所有的才智。
「可是……」
「不用可是了啦!我的男裝樣可比你俊上十倍,那些姊姊、妹妹可愛死我了,要換你管她們,她們不傷心難過才怪,哪還會幫酒樓拚命招攬生意?到時看你要怎麼支付大廚、跑堂們的薪餉、酒樓的租金?」危言聳听,她頑劣地聳聳肩,「讓不讓我插手就隨你啦!我可一點也不勉強。」
拚命搖晃著手中的扇子,席築君邊說邊向大廳後的長廊眨眼楮,兩側的閣子就待了一群鶯鶯燕燕,她們的嬌笑聲不斷,似乎也在呼應她話中的真實性。
這可讓席老大非常為難!
「唉!爹的老本都在這酒樓上了,要是賠到一毛不剩……」席築君邊說邊往門外走,她似乎也不想多管閑事。
「築君,你……」害怕本錢賠光,席德平還是上前攔住妹妹的去路。
「我可是很听你的話呦!你叫我回家,我絕對不會多待在這里一刻鐘的。」築君舉手發誓。
「多一個人出主意總是比較好的。好歹你也姓席,也不希望咱家的酒店生意不好吧?」越想越是,反求妹子不要走人。
「可是我的身分好像不大適合耶!」蓄意提醒兄長。
眨著過長的眼睫毛,她忍住即刻就要爆出的狂笑聲,非常哀怨地凝視著大哥。
「嗯!罷才你提男裝的事,我想了一下覺得很可行。恭禧、發財又俐落,只要咱們小心些,爹應該不會發現!」
輕易地落入妹妹的算計,席德平不僅渾然不覺,還非常感謝她的跨刀相肋。這對席氏兄妹也算是稀世珍寶了!
「我主內?你主外?」席築君可要問清楚。
「也好!咱們一起拿主意。省得我顧慮不周全,賠光爹的老本。」
說來說去,席德平還是怕丟光老父的錢。至于酒樓到底誰當老大,他可一點也不在意。
「那我就委屈一點幫你的忙好了。」低著頭,不讓兄長看到自己的表情。事實上,築君那張愛笑的小嘴已經微勾。
嘿嘿,還是讓她拗到手了!
「那你不可以管到一半就放手。」席德平再三叮嚀。
「知道啦!我不會陷害你的。」
「大笨蛋哥哥!我怎麼會做到一半就放手咧?管一家酒樓呢!說有多威風就有多威風,累死也心甘情願。」築君在心里嘀咕著。
「好吧!那我到外邊去看看,你幫我在店內巡一巡。」
行色匆匆、席德平一心念著明天的開幕事項,若沒有顧客上門,那該怎麼辦才好呢?應該要搞個特別的噱頭吧?
看著哥哥心事重重的背影,築君不禁搖頭。
酒樓明天就要開張了,現在才擔心不嫌太遲了嗎?
席築君回過身,看著五層樓的建築,樓閣相映,飛橋欄桿,明暗相通。閣子前還有珠簾繡幔,燈燭閃耀……
這等的建築在蘇州的酒樓里要算數一數二了,不會有人慕名前來嗎?
一切就看明天了。
*****
「君少爺!君少爺!等等我啦。」
清晨,城西路上,一個眉清目秀的書僮,大呼小叫地追著主人滿街跑。
「發財,你小聲點行不行?」席築君停下腳步,跟在她身後的書僮直直地撞上她的背。
「唉呀,疼死啦!」俏書僮模著鼻子大叫。
「叫你在酒樓等我的,偏要跟!」
「不跟在你身旁,我會挨大少爺罵的!」
兩人的談話內容倒吸引了鄰近攤販的目光,原因無他,這對年輕的主僕相貌著實俊了些,臉上表情又十足,光看她們說話的樣子也覺得逗趣。
「我上新鄭門看看今天的活魚好不好,你跟來做什麼?訂了貨,你也拉不回去!」席築君不耐煩地翻個白眼。
她實在會被發財這個小母雞給煩死,整天窮追猛跟,自己是出門辦正事,又不是出來玩的,還得擔心這個小苞班走丟,唉!
發財的小臉氣得漲紅,兩手握拳抗議,「誰說我拿不回去?我頂有力氣的,不信……」
「小矮子,我是要訂上百條活魚,不是幾條!」
築君就是一副狗眼看人低的譏誚樣,不過她說的也是實話。發財個頭矮小,又長年跟著自己在繡房內,想也知道手無縛雞之力,跟來市街有啥用處?更何況是上魚攤去帶回酒樓需要的數量。
「我……」
一听到上百條魚,發財的小嘴就闔不上了。沒想到君姑娘幫忙管理酒樓後,做的事情都是以前想不到的。
「你的小狽腿拉不回去,我們兄弟就當個好心人,幫幫你,怎麼樣啊?」
三個手臂上刺著蟒蛇的無賴,從一旁的鋪子鑽出來,踩著七爺八爺的步伐,晃到築君和發財面前。
尖叫一聲,發財覺得大事不妙,壞人怎麼找上她們了?
「我只是看貨而已,沒打算買回去。」
冷冷地瞄了三個地痞一眼。築君可不信光天化日之下,這三個人碴敢對她們怎樣?
「你的小苞班都快嚇昏了!」其中一個地痞把手擱在發財的肩上,「你確定真的只是看貨而已嗎?」
「不準你的髒手踫我的書僮!」築君皺起眉頭,一揮折扇拍掉發財肩上的手。她的丫鬟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以後要婚配的,豈容他們毛手毛腳?
那三個家伙氣得渾身冒火,已經很久沒踫過不買他們帳的人了!
沒料到這個看似文弱可欺的書生居然會反擊,到底是靠山太龐大、還是武功高強?三個無賴倒不敢大聲,「你混哪里的?」
「你們管得著?」
搖著折扇,在胸前猛煽。築君極力壓抑緊張的心情,兩顆烏溜溜的眼楮勾向面前的三個混蛋,似笑非笑,似乎非常不屑他們的問題。
一陣狐疑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
「似水!」一陣沙啞的嗓音驚爆了他們間的寧靜。
眾人把眼光移向聲音的來源處,原來是個倒在牆邊的流浪漢在發神經。
算了!沒空理他,先解決眼前的麻煩再說。若這個踐小子再不合作,就要他死,「幫你送魚,是看得起你。看看咱哥兒們的體格就知道,還有什麼不滿意?」
「我說過我只看魚,沒打算下訂!」
築君知道只要一示弱,今天的麻煩鐵定吃不完兜著走,打包還有剩。即使怕得要命,底牌也不能被掀開。
「臭小子!我看你是討皮痛。」無賴們已經揚起拳頭打算往主僕倆打去。
「欺負兩個小孩子,你們不覺得丟臉?」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
同時間,六顆小石頭分成三個方向往地痞身上招呼而來!
「是誰暗算老子?給兄弟們滾出來!」三個無賴怒聲咆哮,被石子擊中的部位已經滴血了。
「呃!我的老子可厲害多了,絕對不會被我的石頭打中。」
一個靠在街角的流浪漢打個酒嗝,無精打采地回了地痞們的話。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三個混混邊吼邊走向他,打算當街打死這個敢暗算他們狼狽的混帳。
「我也這麼想。」流浪漢根本沒打算起身,依然不知死活地和這三個無賴說話。
「這家伙欠扁!」打算一口氣沖上,打個痛快。
「我身上的銀兩都給你們,你們就放過他吧!」築君可不忍心救自己的醉漢被無賴打死,當下丟出一錠金元寶給無賴。
無賴左手拽起元寶,右手依然揮向靠在牆邊的人。只見靠在街角的醉漢依然丟出三顆石子,這回無賴們都看到武器了,但依然躲不過被擊中的命運。
三個人被打中後,便一聲不吭倒在地上,不說話了!
築君、發財和躲到一旁的攤販們全看傻了,這是怎麼回事?被不到巴掌大的石頭打到,便昏倒了?
發財猛吸口大氣,走到無賴身旁,踢他們一腳,「你們不要裝死啦!元寶拿了就滾,我們不會報官的。」
還是沒有動靜!
有人大膽地走到他們身旁,一手探向他們的鼻息,「唉呀!死人啦!」
「唉唷!我的娘呀!見鬼了!」
躲在一旁的單純百姓全都哭爹叫娘,挑起擔子、夾起包袱,跑個一干二淨,沒人敢問怎麼回事。
「君……少爺……」發財也想拖起築君跑人。
「不可以這樣就走人!咱們的救命恩人還倒在地上。」強吸口氣,築君認為自己還沒向恩人道謝,絕不可以無故走人。
發財嚇得渾身發顫,還是鼓足勇氣走上前,替主人向靠在牆邊的人行了個大禮,「謝謝您救了咱們!」
那人倒在牆邊,不發一語。
築君看著倒在地上的漢子,她不知要如何報恩。如果不是他出面解圍、自己和發財的下場可是非常慘的。
「君少爺……等一下官爺來……」發財嚇得眼淚都快流出來,只想揣著自家的姑娘走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家吧!」
「不成!要走連他也要一起帶走。」築君甩開發財的手,上前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漢子,才發現他身上的酒味非常濃烈。
莫非他喝昏了?
「君少爺,你這樣大少爺會說話的……」發財哇哇直叫。
「閉嘴!」築君可不管,眼前這人可是她和發財的救命恩人,死也要把他拖走,否則官府找他抵那三個無賴的命就太劃不來了。
主僕倆費力拖人的狀況下,他們都沒發現,救命恩人的眼皮微微顫動,嘴角微揚,好像在忍耐什麼。不成語串的申吟聲從唇縫中流出。仔細一听,好像是……
「是……水……是……水……」
救命恩人很渴嗎?那回酒樓再給他水喝好了,席築君如此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