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希文慢慢放下刀叉,幸而切好的牛排尚未放進口中。「藍(王玉)你可不能拿這件事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希文,你看不出來我快急死了嗎?」藍(王玉)喝一大口酒,她面前的晚餐動也沒動。
幾天來,她一直在思考牧安若的建議。費希文不能算是她的男朋友,可是她知道,在別人眼中,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長這麼大,也只有希文一個可傾心談話的異性朋友。最後她還是決定約他出來。
「婚姻不是兒戲,藍(王玉)。別喝了,」她又去拿杯子時,他伸手攔她。「你幾時喝起酒來了?喝得這麼猛,會醉的。」
「我只是要求你和我假結婚。」藍(王玉)顫抖的手按住他的。「瞞過爺爺一陣子再說。」
「這太荒唐。」希文拍一下她的手。「我不能幫著你這樣欺騙季老。」
「不是你,就是別人。你不幫我,我去隨便找個男人來幫我。」
希文皺著眉。「藍(王玉),別胡鬧。你不是任性而為的個性,不要說些你無法對後果負責任的氣話。」
「狗急跳牆。他把我逼急了,我只有急就章。」藍(王玉)淚汪汪地說。
希文嘆一口氣。「季老是專制了些,可是我相信他不至于在這件事上完全不顧你的感受和想法,畢竟是你的婚姻,關系著的是你的終身幸福。」
「你還不明白嗎?」藍(王玉)急迫得眼淚奪眶而出,聲音跟著提高,「他關心的不是我的幸福,是藍家的子嗣。」
留意到四周投過來的眼光,希文很快叫人結了帳。
「我們到別處去談。」
他帶她離開餐廳,走到停車場,藍(王玉)一手一直掩著嘴,啜泣著。
「別哭了,小(王玉)。」希文嘆息,伸臂擁住她,柔聲哄著,「不要哭了,事情不會這麼嚴重的。」
「你不懂。」她將臉埋進他胸前,抓救兵似地緊抓住他西裝領子。「你不明白。」
希文正要說話時,眼角跳進一個熟悉的儷影,他的頭本能地迅速轉向那個方向。在他左前方,狄蘭德小姐和一個高大俊挺的金發外國男子,正相偕穿過停車場,步向他們才出來的餐廳。狄蘭德小姐的視線往他的方向掃了一眼,旋即和她的男伴低語著繼續前行。
在希文腦際的影像領域里,很自然地浮現另一張臉孔,牧安若。這兩個女人截然不同又十分酷似的容貌接著疊合,成為一個復雜的重影。
「你不幫我,就不要管我了。」突然自他懷中走開的藍(王玉),攫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將她拉回來。「你到哪去?」
「隨便去哪都好。」藍(王玉)抽著氣。「我受不了,我要發瘋了。」
「小(王玉),冷靜點。」
她向來嫻雅柔順,忽然如此歇斯底里,倒真教希文擔心起來。
「我沒說不幫你。來,到車里坐下,慢慢談,好嗎?」
他哄她坐上車,關上車門,回頭納悶地看餐廳入口一眼,但已不見狄蘭德小姐和她男伴,想必是進去用餐了。他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藍(王玉)還在抽噎。
「這樣吧,我送你回去,然後我和季老談談,听听他的安排。」
藍(王玉)猛烈地搖頭。「你想害我嗎?你又不是不知道爺爺的脾氣。」更多眼淚涌了出來。「他本來就認為我不堪大用。他那麼喜歡你,一心期望由我來使你成為他幕中一子,我負了他的重任,他甚至不惜拿財產來當條件,你也不為所動。現在你還替我去告訴他,我不要嫁給他為我安排的人,他丟得起這個老臉嗎?」
希文沉坐默思了片刻。「他究竟要你嫁給誰?」
「我不知道。」她嗚咽道,「他說如果我沒有能力把自己嫁給一個合適的人,他就要來為我安排這個合適的對象。」
「你看,季老並不是隨隨便便把你塞給什麼張三李四啊。他會給你物色個和你稱適的人的,你想得太多了。」
希文將車上的一盒面紙放到她膝上。她抽一張,一下子就擦濕了。又抽一張,細聲細氣地揩著鼻端。
「是你太不了解他了。」設法吸一口氣,她沙啞地說,「是的,我承認,他不會任意找個人把我交給對方。他會精挑細選,尤其要確定這人有強壯的精子,家中世代子息旺盛,好使我為藍家壯陽氣。」
這會兒希文可是大吃一驚。沒想到這樣的言語會出自藍(王玉)口中。
他搖搖頭,詫異又好笑。「你說到哪去了?」
她轉過略微蒼白的臉。「我說的是實話。你忘了他當初如何企圖利誘你娶我嗎?他現在又在施相同的計略。」
這個,希文無法不信。
「我不要這樣的婚姻。想到要嫁給一個……」恐懼堵住了她的喉嚨,她轉開頭,惶恐的眼楮瞪著前方,她伸手握住咽喉。「爺爺要的只是我為藍家生個後嗣,我生不生,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我嫁的人。因此,我現在只要遂了他的心願,結婚,其他都可以推卸。」
「這不合理。你就算結婚生了孩子,也不姓藍,和藍家有無新一代子嗣毫無關系。」
「有。」她再度轉過來看著他,眼底的驚恐仿佛大難已然形成。「這個人必須入贅,並同意我們的第一個兒子姓藍。」
希文眉峰幾乎聚成一直線。「你剛才說我害你,我看比較像你在說服我跳進一個陷阱。入贅?」他不可思議地搖頭。「就算我們的感情不是兄妹之交,朋友之情,就算我們因為相愛願意長相廝守,叫我入贅,也絕對辦不到。」
「但是你不必一定要入贅。」藍(王玉)似乎尋到一線生機般,熱切地說,「你只要答應爺爺,將來我們的第一個兒子姓藍,他就會滿意了。」
「荒唐,」希文搖頭,又搖頭。「太荒謬了!我不會和你結婚,因此生孩子更不用談了。」看見她刷白的臉,他柔和地立刻補充,「我喜歡你,小(王玉),可是我們很久以前就談過……」
「我知道。」她沮喪、挫折地縮在椅子里。「我也沒說我愛上了你,我只求你救救我。」她閉上眼楮,新的淚水滾滾而落。「嫁給一個為藍家財產而娶我的人,希文,請你為我想想,我會幸福嗎?與其成為一部被爺爺當作造人的機器,和變成另一個男人發財的印鈔機,我不如死了算了。」
「小(王玉)……」希文為難地想不出安慰她的話。
這個時候安慰無補于事,然而他無法幫她。如他一再強調的,太荒唐了。
她張開空茫無助的眼,轉過身子,兩手伸出去抓住他的手。「求求你,希文,救救我。」
「小(王玉),我不能……」
「只有你能救我。我們結婚,可是你不必和我同床,同床也不需同眠,你我間沒有所謂夫妻的義務。」
「小(王玉),這太……」
「你只是名義上和我結婚而已,你還是自由的。我絕不會干涉或過問你的私生活。」
「小(王玉),听我說……」
「等過一段日子,我們再編個理由,告訴爺爺……就說我不能生育,然後我們再離婚。他不會為難你的。」
希文驚愕地看著她。「你早在和我見面前都計畫好了。」
「答應我,希文。」她像個溺水的人般緊緊抓著他的胳臂。「我信任你,才來求你。我知道你會遵守諾言,不會婚後變卦,要我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子。你不會欺負我,佔我便宜。」
希文苦笑。「小(王玉),我只是個男人。我是一直拿你當妹妹,可是不表示你不是會令男人動心的女人,如果我們真結了婚,你想我是那種會對妻子不忠實的男人嗎?你對我至少該有這份尊重吧?」
顯然她沒料想到這一層。藍(王玉)松開了手,頹然坐回去。「你會……你會要我跟你……行房?」
「假如──」他強調,「我們結婚的話。我不會強迫你。可是既是要掩季老耳目,我們勢必不可能分房分床。而一男一女同寢一床,你是我合法的妻子,你又是個漂亮動人的女人。藍(王玉),如我說的,我只是個男人。」
「你才說了你不會強迫我。」
「我用不著強迫你。」他直視她,讓她明白他字字句句中的認真。「一個有經驗的男人,懂得如何讓一個不願意的女人臣服,甚至反過來渴求。你懂我的意思嗎?」
出乎他意料地,他眼中純潔純真的小白鴿,竟坦然地迎視他。「我沒那麼天真,我當然懂。」她溫柔但堅定地告訴他。「可是你放心,我不會。」
「你不會什麼?」希文開始明白他並不如他以為的那麼了解藍(王玉)。這麼多年了,他首次以看一個女人的眼光端詳著她。
「我不會被你誘惑。」
她說得那麼斬釘截鐵,他不由掀起了嘴角。「哦?」
「嗯,我不會。」她加強語調地重復。
「你怎能如此肯定?」他問,趣味又有點愚蠢的感到男性尊嚴受了傷害。
「因為在我眼里,你永遠是個大哥哥。我和哥哥敦倫,豈不是亂了倫常?」
希文仿佛挨了一巴掌,然而也有種受了挑釁的激素在體內跳躍。「那你和哥哥結婚,就無違道德倫理了嗎?」
「這不同,你畢竟不是我血親兄長,只是我心里始終敬你如兄,將來也一樣。」
藍(王玉)在他水晶玻璃般的眼中,看到一些嶄新的東西,那是男人對女人的眼光。她暗暗畏縮了一下,但她對他的信任隨即掩上來。希文的正直和誠懇是有口皆碑的,她相信他。也因此,她心中的罪惡感更深,但她別無他法,只能尋這下下策中的上策了。
如果她是一般女人,她會愛上希文,甚或可能真會不計一切將他據為己有。但她不是,她不是一般女人。
他一定瘋了,希文想。因為考慮半晌後,他給她的答覆是,「好吧,明天我去見季老,告訴他,如果他依我幾個條件,我就娶你。」即使如此說著,他都難以相信他真的同意了這個荒謬絕倫的主意。
「啊,希文!」藍(王玉)沖動、激動地倚過去用力抱他一下。「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坐回去,她眼中的陰霾散盡。「你要和他談什麼條件?」
***
「太容易了。」安若搖搖頭。「一切進行得太順利,讓我心里很不踏實。」她說的是英文,純正的英國口音。聲音也很低,正好可讓她對座的男人听見。
戴洛兩年前來到台灣,受她重托,擔負起一項重任。這其中有許多他不解的「機關」。但以他對安若的了解,他僅忠誠為事,並不多問。她肯信任他,已是他無上的榮幸。他曾追求她數年無果,最後只好甘心接受她只肯給他友誼的事實。他一開始認識她,就為她神秘的特質所迷。她既具有英國貴族仕女的高雅,更兼東方的古典氣質。戴洛在倫敦上流社交界的魅力所向披靡,獨這位兼擁東西兩方之美于一身的儷人,始終不為其所動。
為了打動芳心,他不惜透過她的養父母,狄蘭德公爵和夫人,猛下殷勤功。又得知她果然系來自東方,為她下苦心練了一口道地京片子;在他經常「湊巧經過」或專程拜訪狄蘭德府,發現公爵夫婦在家均和她以國語交談後。依然,她以禮以誠相待,就是不肯以情以心相許。
兩年前她突然主動約他見面,問他可有興趣到台灣長住一段日子。然後她告訴他她有意回離開多年的祖國創業,而她需要一位足可信賴的人同行,並在她尚無法在台停留太久時,代她處理業務。
這表示她若不在英國,必然和他一同在台,否則也會密切保持聯系。最重要的,她需要他,信任他,戴洛豈有不願之理?他毫不猶豫地辭掉倫敦國際商協總監的高薪高職,以海外投資財團之名,逐一打入台北企業界。憑戴洛原本在商務協會立下的名氣和地位,及和台灣商界建立的關系,進入本地社交圈于他是輕而易舉。打探消息更是手到擒來。
但安若的興趣和目標僅鎖定藍氏企業。藍氏是獨資獨立的家族企業,不接受投資,不受股亦不售股。
「打听和藍氏有來往的廠商,找出弱環,吃下來,堵住藍氏和他們的交易通道。」安若回給他的電文如此指示。
戴洛照做。接著安若指示買下一家多年來一直為藍氏航運牽制的航運公司,很短的時間內,即切斷了原屬藍氏的幾條主要航運線。稍後,藍氏海運也輕易納入安若計中。再接著,戴洛查出「萊茵酒店」,藍氏關系企業之一,因資產負債表長期的常紅,已有數月發不出員工薪水,僅余一些忠誠的老員工,不計較只領象征性的「車馬費」,仍留在工作崗位上。
這次安若親自回來了。商談之後,仍由戴洛出面,約藍氏總公司董事長藍嘉修密談,順利將「萊茵」易了主,條件是由藍家的人當家,但不具任何主權資格和權利。對外,「萊茵」主人仍是藍氏,內部改革及所有行政、財務等等權項,皆由幕後投資者作主,藍家的人不得有異議,才無權參與。
安若巡視了飯店所有部門,做了些必要的重修重建指示,又飛回英國。公爵去世後,夫人身體一直不好,安若要待在養母身旁守侍盡孝。終于夫人病體康復了,她這次再來,戴洛曾半嘲半戲謔地說她「女王躬身親政來了」。
「你啊,生性多疑,誰也不信任。」戴洛說。「就不知你為何對我情有獨鐘,但當然,我不是抱怨。」
「別釣魚。」安若點破他。
「適時的贊美是最佳的鼓勵。」他這會兒是抱怨了。「你沒听說過嗎?」
安若對他了然于心地微笑。「只怕我的鼓勵教你拿去會錯了意,反過來說我戲弄你呢!」
戴洛無奈地聳肩。「總是說不過你。」他叉起一塊鱒魚,細細品嘗。「美味。」閉一下眼,愉快地嘆息後,他張眼面對無法逃避的嚴肅話題。「我盡避反對飯桌上談公事,因為有礙消化,不過對你,一切例外。為什麼不踏實?」
「我說了,一切太順利,其中必有詭。」
「我也說了,你太多疑,總相信別人要對你不利。」
安若放下牛排刀。她沒有胃口,但不肯承認是方才停車場看到的那一幕使她心里不舒服。
她端超高腳杯,喝一口冰水。「你應听過,藍季卿是何等叱吒的風雲人物,厲害角色,怎會這麼容易讓我們截掉他的重要運輸線,不做任何反應,又毫無反抗地將酒店拱手讓出?」
「Ann,」戴洛叫她的英文名字,「親愛的,明明白白藍季卿已不管事,藍氏負責人如今是藍嘉修。而這位藍嘉修,我告訴你了,和他女兒藍(王玉),都對飯店如何經營管理一竅不通。財務出了那麼大的紕漏,他樂得把燙手山芋丟掉,同時繼續輕輕松松當現成老板。換了我,我也願意。」
「海空兩路運輸棧道呢?那是一筆可觀的逆差啊!」
「他們已有好幾年在這兩路運輸線上頻頻出狀況了。交易往來因而大幅減少,你這一截,大不了他們的赤字數目再升高一些罷了,從其他營收拉來掩一下便可了事。」盤子空了,戴洛滿足地放下餐具。「不過,我同意,對方沒有絲毫反應地吃掉悶虧,是頗可疑,不符藍季卿在國際中的強悍聲名。」
安若注視他招來侍者點甜點,等侍者撤走餐盤,她深思地說,「我前幾天和藍(王玉)見了面。」
「啊,僅次于你的美人兒,」戴洛向往地說,「典型的嬌柔佳人。」
「還說這世間唯我是你心之所寄呢?」她嘲笑他。
「你依然是啊,我親愛的,但不表示你拒絕我後,我的心就此蒙塵,再看不見世間美麗事物了。」
「你這樣說,我倒十分的放心了。」安若只點了熱檸檬茶,但她有些心不在焉,竟又倒了牛女乃在茶里。牛女乃和檸檬酸一混合,混了一杯的混沌。
「Ann,怎麼了?」戴洛替她另叫了一杯,關心地傾身。「你今天吃得很少,心神又不寧地。有麻煩嗎?」
她一直想著費希文和藍(王玉),可是她不會對戴洛說這種事。
這種事是指什麼呢?她卻又無解。
「我想我要搬出飯店。」她說。
「你一來我就說了,不要一個人住飯店。我租的公寓有三個房間,我住一間,一間工作室,還有間客房,你不肯搬來,怕我趁夜佔你便宜。」
「又在那自編自唱。」安若明白他其實在逗她。她幾時開始變得這麼容易將心事外露了?「我住飯店,是為了方便就近了解內部營業狀況。沒人知道我是誰,較容易看出缺失。現在我要搬出去,然後以員工身分加入,好更進一步听其他員工的真心話。」
戴洛大搖其頭。「你真該去當情報員,冷靜、冷酷又敏銳。」
「多謝贊美。」第二杯茶來了,這次她什麼也不加,端起來啜一口。
「要我幫你找房子?」
安若搖頭。「我自己去找,順便熟悉街道。我還沒有時間去外面閑逛呢,正好到處看看。」
「听听你的口氣,倒像你才是外來的外國人。」
「幾乎是了。」安若喟一聲。「離開了太久,到哪都覺是在異鄉。」忽然警覺自己流露出傷感,她笑了笑,轉變話題。「你來了這麼久,為何還形單影只?昔日的風騷帥勁哪里去了?」
「我是為了你啊!」戴洛大聲喊著。「既執行秘密任務,哪里敢太招搖?說到任務,可不可以問個問題?」
「既是秘密,自然不可公開討論。」安若立刻斷掉他的好奇。「不過我又有新任務派給你,免得你太清閑,生邪念。」
「天啊,你把我當花痴了不成?」戴洛做著嚴肅的臉,「我不過對欣賞美女有偏愛,並不意味我到處留情。我對女性十分尊重的,尤其尊重她們裙裾底下的美妙曲線。」
安若差點笑噴出嘴里的茶。「哎,饒了我吧,戴洛。」
戴洛扮個怪相,吃他的栗子蛋糕。「新任務是什麼?請示下。」
「我們來蓋房子如何?不過,先炒炒地。」
***
第二天,安若和戴洛一早即踫面,開始朝藍氏另一支關系企業──房地產──進軍時,藍家一家人則難得地全部到齊,聚集在藍宅豪華的客廳里。
「我不堅持要你入贅,」藍季卿幾乎已成注冊商標的威風八面冷肅臉,難能可貴地眉開眼笑。「也同意不強制你一定要加入藍氏企業。婚禮不要鋪張,很好,我贊成。不要驚動外人,只宴請兩家親人,可,但至少要登報通告,讓人知道我的孫女結婚了。」
「有這個必要嗎?」希文不慌不忙,溫和地反對。「‘家有喜事’,便是自家的事,似乎毋需他人認可吧?是不是,季老?」說完,希文知道「認可」兩字說重了。
藍季卿的笑容果然斂了去。「認可?不,當然不需要。不過讓認識我們的人分享喜氣罷了。總不能教人以為我藍季卿的孫女偷偷模模,一聲不吭地結了婚,沒宴客,沒聲張地,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藍(王玉)坐在希文旁邊,忽然臉一陣青一陣白。她緊緊抿著嘴,她的父母對這件婚事的突然宣布太意外,她爺爺太高興,沒人注意到她的反應,除了坐在藍季卿身側的藍柯靜芝。
「季老言重了。」以藍季卿的社會地位和聲望,關于婚禮的簡化及不對外宴客部分,他一律同意,希文知道這已是相當的讓步,他謹慎地應對。「是因為您人面太廣,若全部邀請,恐怕教人說我們濫發帖子,藉機盈囊。孰請孰不請,難免得罪人。登報本確是通告諸親好友之意,可是也因為您老德高望重,啟事一登,巴結您的人誰敢裝沒看見?看見了,禮自然不能不送,還不能送得太輕,終究要落人口實。人言可畏,我只覺得犯不著為一件好好喜事,教好事的人拿去磨牙,有損藍家在您手下創下的端正形象。」
一番話說得情理俱全,藍季卿竟教他說得啞口無言,屋內其他人皆又敬又佩又驚詫地看著希文,因為他以往來到家中,素來不是個話很多的人,多半靜坐聆听藍季卿的寶貴意見,僅偶爾簡短表示一點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藍(王玉)這時才吐出郁在胸口那口氣,這一放松,抬起眼楮,遇見沉默地注視著她的女乃女乃的探視目光,仿佛她老人家看出了什麼。藍(王玉)心一虛,才掉下的石頭又懸上了一半。
「好吧。」藍季卿不大情願地又讓了步。「這也依了你。不過你們婚後必須住在家里,不準住在外面。」
那塊石頭現在跳上來塞在藍(王玉)喉間,她緊張地盯著希文。這一點他不可能爭得過她爺爺了,要是在這個關頭弄僵,就糟了。
「這麼說,」沉默了半晌,希文應道,「形式上,我還是等于入贅了藍家。」
藍季卿和他四目相對。他第一眼見到這個年輕人時,即為他眉宇間的軒昂之氣所懾,那時他便知他將大有可為,因而後來幾乎費盡口舌地企圖說服他到他麾下來。一試不成,再欲攬他和他孫女成對,又功敗垂成。眼看他倆拖拖拉拉似有似無地交往了這麼多年,終于要達到他的目的了,他豈能讓這機會稍縱即逝?
話說回來,他已一再遷就,最後這點小要求他都不肯答應,當著一家人,他這一家之主還作什麼主?
希文並非沒有想到這一層,然而這其中他自有礙難之處。尊重他老人家,答應下來,其實無傷大雅,也不那麼關乎尊嚴,不過和老人家們住在一起,好有個陪伴與照應,是說得過去的。
不便的是他和藍(王玉)恐怕將無隱私可言。他非聖人,住在家中,為避免家人起疑,他們一定要同房同床共枕,希文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動心動念。藍(王玉)那全然的信任,將只是增加他的困擾和壓力。而且長久之後,難免不會穿幫,被其他人看出他們的假戲,今天這番辛苦,便全部白費了。
結果是藍季卿先向希文堅決不屈的眼神認了輸。「好,你說吧。你有什麼主意?」
他「可商榷」的和緩口氣,教在緊迫的一段沉默中全部屏住呼吸的其他家人,意外地張大了眼楮。
「我不是不願意讓藍(王玉)婚後還常和家人一起,」希文慢條斯理說明,「但是,新婚燕爾嘛,我們希望有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小窩。等過一陣子,小窩開始太小了,我們會搬回來。」
笑容再度回到藍季卿臉上,笑開了他眼旁、嘴角的皺紋。「好,說得有道理。等你們人口多了,回來住才熱鬧。好,好極了。」
藍季卿深厚的笑聲震開了其他人隨空氣漲縮緊張了半天的臉。只有藍柯靜芝,一手不停地捻著佛珠,兩眼神情不變地看著藍(王玉)。
女乃女乃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她一天到晚在家,大門也不出去一步。重要的是她再用不著擔心爺爺老盯著她不放了。
大事底定,藍嘉修夫婦像只是來觀劇般,戲散了,他們義務已了。藍嘉修托言公司有事,匆匆走了。他太太向公婆告個退,上樓回房去了。藍柯靜芝站起來。
「(王玉)兒,跟女乃女乃來,我有樣東西給你。」
藍(王玉)不想去,女乃女乃的眼神教她心頭七上八下,可是她在家里從來只有凡事順從的分,盡避女乃女乃從沒有對她大聲說過話,她還是不敢違逆地跟著去了,留下希文和藍季卿商量婚期。
「季老──」
「還季老哪。該改口了,小伙子。」
藍(王玉)沒听到希文有沒有馬上改口叫爺爺,她和女乃女乃轉進了廚房走廊旁邊後面的穿道。望著女乃女乃微僂的背影,她第一次發現女乃女乃已經這麼老了。她的步履緩而輕,有氣沒力似的,藍(王玉)有股沖動想去挽著她,但是她和家里任何人都沒有過親愛或親密的舉動。她不敢。
進了女乃女乃房間,看見簡樸的家具和一張單人床,藍(王玉)嚇了一跳。她不知道爺爺和女乃女乃分房睡,更沒想到女乃女乃的臥室像個和這豪華的巨宅毫不相關的素修人待的簡室。
女乃女乃由一個放在牆角的骨董級木箱里,拿出一個小方盒,坐到床側,拍拍床邊。
「來,坐下。」
藍(王玉)依言坐下來。
「這是祖姥姥以前留下的。」女乃女乃打開褐色四方木盒,露出躺在黃絲絹上的一塊青玉麒麟。「本來該傳給長子,但是…」女乃女乃用指尖拂過玉的表面。「我現在把它給你,你要傳給你的兒子,交代他世代傳下去。」
藍(王玉)不敢接。「我不能要,女乃女乃。您…還是給爸爸吧。」
女乃女乃又用洞徹的眼神看著她。「希文是個好孩子。他幫你,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輩子。真嫁給了他,好好兒的過日子,可別再胡里胡涂地。」
藍(王玉)吞咽一下。「女乃女乃,您說什麼啊?」
「女乃女乃年紀大了,可是眼不盲,耳不聾,心里也雪亮。」藍柯靜芝輕輕一嘆。「總之,有孽也有緣。是孽是緣,全在一念之間。」她將玉連盒放進藍(王玉)手中。「去吧,我要誦課了。」
藍(王玉)走出來,木盒拿在手里,像個沉甸甸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