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你給我喝!」他粗暴的大手用力捏住八歲女孩的臉頗兩側,迫她張開嘴,他將一杯酒潑倒進她嘴里。粗烈的酒精辣得她嗆咳不止,眼淚直流。他得意地仰頭狂笑。
「你饒了她吧!我喝,我陪你喝。」為她擋駕護衛的母親把她拉到身後,伸手去搶酒瓶。但酒瓶自她瘦弱顫抖的手滑落,在地上摔破了,酒溢了滿地。她驚懼地拉著女孩想逃開,然男人已經一把揪住她的頭發。
「他媽的,臭娘們!賓開!」他一巴掌將孱弱的女人摑得嘴角淌出血,接著狠狠一堆。她跌跌撞撞地撞到牆,額頭撞出血來,她哼了一聲,身體順著牆軟倒在地。
「媽!」
「媽什麼媽?去你媽的!」男人拖住跑向母親的女孩,拽著她的胳臂,往房間大步走去。「你那個媽一點用也沒有,你替她好好伺候老子,讓老子爽快爽快。」
「媽!你把我媽打死了!你把我媽打死了!」
他將試圖對他拳打腳踢的女孩扔到木板床上,就手狠摔了她兩耳光,打得她兩眼冒金星,耳際轟隆嘶鳴。她還來不及自暈眩中恢復,只覺他粗蠻地撕破了她的褲子,用力掰開她兩腿,接著一樣巨大的硬物戳入她瘦小的體內,尖銳的痛苦刺穿了她,她尖叫著,身體在他凶猛的撞擊中迸裂……〞
***
她喘息著驚醒,身子在床上彈坐起來,一手握住吧痛的喉嚨。房間里的主燈,梳妝燈,床頭台燈,全部亮著,她一個人,她很安全。
她將依然顫抖著的身子挪離開床,走去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完。覺得平復了,她慢慢踱到窗邊,俯視十二樓下的市街夜景。馬路上仍有車輛穿流不息,霓虹燈遠遠近近地閃著七彩虹燈。流蘇般的雨讓景物蒙上一層奇幻色彩,就如她的生命般詭異。
她好久沒作這個噩夢了。它常常存在的,只不過通常是一道斜刺里猛射而來的強光,使她看清楚她在生命中擔負的使命,而絲毫不敢稍有松懈怠惰。
〝她們都死了。〞
她將額頭靠著玻璃,閉上眼楮,在心里慟哭。忽然,她覺得好孤單。而一個男人的臉孔立刻躍入她腦海。她吃一驚地把頭拉離玻璃窗。為什麼她會想起他?
費希文。他也在她的計畫當中,只是她沒預計這麼快和他面對面。
〝小姐貴姓?〞
她為什麼要告訴他?她的名字對她具有深重意義,和她的身世一樣,是個只屬于她自己的秘密。
***
〝你是中國人,應該有個中國人的名字。我們叫你安若。是中國人安之若素的意思,也代表我們希望你自此平平安安。而你既是上帝送到我們門口的禮物,牧應該是最適合你的姓。牧安若,你叫牧安若。〞
***
很長一段日子,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為何如牧師夫婦說的,倒在教堂門口。他們帶她回美國,視她如女,給予她任何一個孩子在正常家庭中應得的一切。
她十二歲那年,學校班上有個坐在她後面的男孩,拉她的發辮開她玩笑,她像挨了揍似地尖叫不停。那一刻,一些失去的記憶狠撲而來,像飛快車般狂奔踐踏過她。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養育她的牧師夫婦。
那次事件前,只要有男孩子靠近她,踫到她,她就開始殺豬般尖叫。她越如此,他們越愛逗她,招惹她。但都沒有在課堂上那次叫得凶。她一直喊到喉嚨嘶啞,沒有人能使她停下來,直到有人通知了牧師娘。她趕到學校把她帶回家,她坐上車後才安靜下來,掉進那閃光一剎間竄回來的記憶里,一句話也不肯說。第二天她依牧師夫婦的教誨,到課堂上向被她嚇得半死的老師及同學道歉。但那以後,所有人都遠遠避著她。那是她形單影只,獨來獨往,無朋無伴的開始。
她不在乎,從不在意。即使牧師夫婦因車禍去世時,她哀傷逾恆,因為他們是她在世上僅有的親人,可是她也不曾感到如此孤單。
〝她們都死了。〞
這句話抽掉了她所有的希望。一個人一生能死幾次呢?但是她這次不能死,現在不能死。希望被帶走了,憤怒和恨還活著。這些,也是一種生命。
安若回到床上,一手按住痛楚的胸口,眼楮瞪著白亮的燈光,忽地看見的卻是費希文探究的目光。
夾雜著悲慟的痛苦與對一個談不上相識的男人的迷惘,她終于沉入不安的睡眠中。
習慣了與寂寞、孤苦、惶惑、悲痛共存有個好處,第二天早上安若看著鏡中的自己,想道,悲則悲矣,可是不會再有更大的苦楚能打擊得了她,事實上,當她還是小女孩時,恨在她心口萌生的剎那就化成力量了。
〝不應有恨,安若。應感恩,感謝。遭遇固然不堪,因而磨人,但也因此使你比別人茁壯、堅強和勇毅。〞
牧師父親──她一向如此稱呼他──的一段哲語掠過她的思維。
她明了牧師父親的語義。她也知道事不關己時,說什麼都很容易。
將一些必要的必備物放進大皮包,她走出房間,坐電梯到七樓,出電梯,穿過無人、安靜的走道,從太平門步行至地下一樓,然後由飯店一條員工專用的後門通道走上大街。
***
飯店對面一棟玻璃帷幕辦公大樓十五樓一間寬敞而現代化的會議室里,希文面窗而立,沉思著。他背後一群工作小組等著他決定最近一次排練時間,他腦子里想的卻與工作無關。早上整個會議過程中,他有泰半時候都心不在焉。這不但與他的一貫工作態度不符,而且今天的會議很重要。他們商討的是三個月以後的一場大型春季服裝秀的細節,由于還有些自巴黎邀來的名模特兒參加演出,這場表演自是十分隆重,而希文的絲築服裝公司負責主辦,任何細微小節都不容馬虎。
其實不論表演場面大小,希文一向要求嚴謹。只是今天他似乎很難集中注意力在工作上,他甚至無法明斷地決定出個日期。因此他離開座位,走到窗邊。
從小他就喜歡窗子。他覺得那個方框里是個奇妙的世界,它變化萬千,多采多姿。世上所有的一切,會動的一切,包括藍天上的白雲,都要經過他的視線。那時他覺得大人的世界太復雜,窗框里的世界也繁雜多變,但他不需懂它,只需欣賞,他從那里面可以得到平靜和快樂。
而此刻,當那似曾相識的窈窕身影竄入他的方框中,他全身血脈都跳了起來。他第一個沖動是下樓去找她,但等他到樓下,只怕她早已走遠了。因此他只能望著她的身影,期望她抬頭,將她的視線投入他的框框中,或許她也能看見他。
他如此想著,一面笑自己愚蠢。不料她果真抬起頭來了,他的心狂跳起來。離地面這麼高,她不可能看得見他,然而當她舉步走開,他仍一陣失望。
他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直到看見她走進轉角新開不久的舶來品服飾精品店。他只考慮了一秒,決定試試他的運氣。
「我馬上回來。」丟下這句話,在十幾雙錯愕的眼楮注視下,他匆匆離開會議室。
電梯今天似乎走得特別慢,盡避中途不曾停頓,希文焦躁得仿佛電梯里著了火般急著出去。電梯門一開,他立刻三步並兩步地穿過中庭,連安全警衛向他打招呼他也沒听見。
出到街上,他腳步快得幾乎小跑步起來,但願她沒有在這中間的耽誤時間走掉。希文不知道他為什麼非再見到她,和她說話不可。他此刻不去想這麼多。
他正要橫過馬路時,服飾店門開了,走出來一個風韻動人,表情卻冷若冰霜的女人。希文腳下愕得一頓一跌,差點栽倒馬路上。正彎身優雅地將修長的腿收進賓士的女人,正是狄蘭德小姐。
車子輕馳過他面前,他得以在一瞥間又看了她一眼,是她沒錯。這兩個女人同時出現在台北,又都教他遇上了。這巧合……巧合得令他拂過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他決定先去找那位牧小姐再說。
餅了馬路,他走到店門口,一個穿著打扮入時的女人和他同時到達,希文退後一步,禮貌地讓她先行,卻見她自皮包拿出一串鑰匙,挑了一支來開店門。
開了門後,她回頭看愣站在騎廊下的希文一眼,歉然一笑。「先生要買東西嗎?對不起,我們十一點才開始營業呢。不過您若有興趣,歡迎進來參觀。」
希文嘴張了一會兒,生平首次說不出話來。說什麼?告訴她他剛剛在十分鐘之內看到面貌相似,但不同的兩個女人在她剛打開的店門一進一出?而他沒有看到她們兩個之中任何一人用鑰匙開門或鎖門。
「先生?」
「嗯?哦……唔,好,我進去看看。」
他跟在她後面走進去,門上的風鈴清脆地在幽暗的室內響著。
她的手在一支掛在牆上的骨董執耳式電話上的幾個按鈕按了幾下,室內頓時大放光明。水晶燈的璀璨光芒使他的眼楮眨了幾眨。接著,希文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小型羅浮宮殿中,只是牆上的裝飾不是藝術名畫,是一款款剪裁、樣式皆各具一格的仕女裝,包羅了小禮服、套裝、晚宴服、外出服等等。室內充滿華麗及浪漫色彩的裝潢,才顯現出設計者的匠心獨運風格。這兒不是一般的舶來品專賣店,這是個將仕女追求美麗高貴,時髦兼具典雅的夢想,提升至極致的華裳天堂。
罷才那女人幾時走開的,希文沒留意。但當她從一幅歐洲十五世紀的放大立體畫框走出來,教他著實吃了一驚,並暗暗贊賞這扇門別出心裁的設計。
「喜歡嗎?」
「很不同凡響。」
「謝謝!這兒的一切全部是我們老板親自設計的。先生貴姓?」
「費。」
「費先生,真抱歉我們還沒有準備好。不過……」
「你們?」他抓住她的語病。或他以為抓住了。「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哦,是的,通常我們有兩個人,但今天另外一位請假。樓上有個展示廳,可是老板昨天嫌燈光不好,把大燈拆了,今天會重新裝上新的。如果您晚點再來,我再帶您上樓參觀。或者您可以邀您的女伴一塊兒來。我相信她一定會喜歡的。」
「唔,好。謝謝你。」希文轉身要走,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折身問。「這家店的老板姓什麼?」
「姓李。」
「李先生?」
她笑。「李小姐。」她走到櫃台後面,出來時遞給他一張名片。「這是本店的名片,歡迎常來。」
〝歐梵霓裳屋李梵〞
希文看著,不明所以地,有種被騙的感覺。
***
藍氏企業在國內、外俱享有數十年的威名,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企業公司。它最早由一個紡織廠起家,而後逐漸擴大,在藍季卿的精明睿智及果斷的領導下,藍氏後來企業廣及航空、海運兩路運輸,房地產業,餐廳和網球俱樂部。藍季卿本人則躋身國際排列有名的商界權威之一。
他有個兒子藍嘉修,是藍氏現任董事長。他的孫女,藍嘉修的獨生女,藍(王玉),負責管理藍氏擁有的餐廳。但眾所周知,整個藍氏企業的主控權,還是操縱在藍季卿手上。
外界有所不知的是,藍季卿早已將公司交給了兒子。對外他呈半退休狀態,實際上他並未如外界傳說的,還高高在上地坐在幕後主控一切業務。公司之一直保留著他總裁的名義和尊稱,是因為藍嘉修非但毫無乃父的大將之風,反而生性懦弱,遇事優柔寡斷。
藍季卿原指望藍嘉修生個兒子,好讓他將之教、訓練為藍氏接班人。不料嘉修的太太第二次懷孕流產,之後便無法再生育。兒子再怎麼不爭氣,總還是他的繼承人,公司遲早要交給他,不如早點讓他接手,學著獨立掌管。公司所有正式簽署文件仍以藍季卿的名號為主,不過是藉他在商界和國際間立下的威信,幫著藍嘉修驅除仿佛所有重責都在他肩上的憂懼。
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家務事,希文會知曉得一清二楚,是基于一份巧緣。他創業之初,拿著自己的設計稿處處踫壁,氣憤絕望之下,他將設計稿揉成一團。那團紙沒扔進路邊的垃圾箱,倒扔進了停在路邊藍季卿的座車里,掉在他身上。
藍季卿叫住他,才欲教訓他隨手亂丟紙屑,後來發現是他的設計稿,便和他坐下來,一談談了一個下午。希文的起步托了藍季卿的全力支持和資助,才順利展業,並一帆風順地鴻圖大發,兩人也成了忘年之交。
藍季卿十分欣賞希文,一度表露有意撮合他和孫女藍(王玉),攬他來為藍氏效力。而他若娶了藍(王玉),成了藍家的孫婿,嘉修既無子,希文理當是半個繼承人。這是個優渥的「誘惑」。希文明白老人的苦心,感激他如此賞識、器重自己,因而不將之視為侮辱。他只說他的理想是創一番自己的事業,事未竟之前,無意考慮婚姻大事。
藍季卿刻意安排過好幾次,讓希文和藍(王玉)「約會」。希文尷尬之余,十分謹慎地唯恐傷了對方的自尊。不料藍(王玉)對此安排的不自在,並不亞于希文。他事先不知情,她則是不敢違逆爺爺。談開後,兩人都松了一大口氣。
倒不是藍(王玉)長得不吸引人,剛好相反,她很漂亮,以「芙蓉之貌」來形容她是恰如其分。藍(王玉)屬于嬌小玲瓏型,皮膚有如極精致的瓷玉般白皙細膩光滑,性情柔和溫婉,一雙翦翦黑瞳總是亮汪汪地,十分楚楚動人。希文難以相信她竟然從未和異往過。
「小學就有男生偷偷傳紙條給我。」她略微羞怯地告訴他。「我害怕得要命。後來我長大了些,男孩子直接來約我,我嚇得躲了起來。」說到這,她笑了。
她的笑容憂郁而苦澀。任何男人都會為她的我見猶憐柔弱模樣動心,希文也不例外。他疼惜她,愛護她,如兄長一般。她待他亦如是,如兄如友。
但是她要求希文假裝她的男朋友。「這樣我爺爺就不會強迫我和他指定的某人出去了。」
希文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你應該試著和一些適合你,你也喜歡對方的男人交往。我相信只要你有了好對象,你爺爺自然不會再為你做這種強制性的安排。」
「適不適合是另外一回事。」她沉郁地說,「爺爺的主要目的是要我趕快結婚,生些兒子,至少也要有一個,以彌補我媽沒有生兒子的遺憾。」
希文不以為然地搖頭。「不會吧?你想的太多了。你才十八歲,就算你結婚生子,你的孩子也不會姓藍。傳宗接代這種事不該會寄望在你身上。」
但藍季卿還能期望誰呢?希文說著,心里不得不相信藍(王玉)的想法沒錯。他同情她那麼年輕,就受到這類傳統得可笑的家族壓力,但他也愛莫能助。
他有空時還是會到藍家,主要是看藍季卿,若藍(王玉)在家,不盡然為使藍季卿高興,他會帶她出去,吃飯或看電影,或僅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不過這樣的機會不多,他的事業那時才開始,需要他投注全部的精力和時間。
之後他的工作拓展開了,他相對的比最初更忙。藍(王玉)後來上了大學,他偶爾去也很少見到她。似乎藍(王玉)在學校參加了些活動,結交了些朋友。希文听了很為她高興,藍季卿卻對她交往的朋友「層次」十分不以為然。
藍(王玉)大學一畢業就理所當然進了藍氏公司。希文久久去看望藍季卿一次,顯而易見地,藍(王玉)的生活,每一細節都掌握在她嚴厲的爺爺手中。因為當希文問及她的近況,藍季卿甚至說得出她當時當刻在做什麼,在何處,或正往何處會見何人,及幾點該到家。
希文不贊同藍季卿嚴密地約束、牽制藍(王玉)的方式,听他的口氣,他像訓練一個機器人般地在「鍛煉」藍(王玉)。她必定是全然按部就班地配合服從,這從藍季卿驕傲的語調可以听出來。
他無法想像一個人大約除了晚上關上門睡覺以外的時間,一舉一動全部在別人支配之下的生活情境,然而他無權表示任何意見。
「小(王玉)這個時間正和香港泰亞的代表開會。下午她得陪美國來的客戶參觀工廠。不過她五點要回來換衣服,六點餐廳有位立委在那宴客,她得去露個面。你別急著走,等她去打過招呼,你們可以一塊兒出去吃飯,看個電影什麼的。她每天一早去公司,晚上還去餐廳監督,總是半夜才回來。難得你來,陪她出去輕松一下。」
希文暗自嘆息。想不到八、九年了,情況依然未變。「恐怕我沒法待太久,季老。」他一直用的都是社會上眾人對他的敬稱。「我才從英國回來沒幾天,公司里一大堆事情等著處理。我今天來除了很久沒看到您,特來看望,另外還有件事。」
「哦?」藍季卿端起描花瓷杯啜一口香片。「听起來很重要似的,你說說看。」
「季老,您記不記得您知道我家鄉在恆春時,曾要我趁回家之便,為您打听一個人?」
「當然記得。那……好久的事了。」藍季卿慢慢放下杯子。「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我還記得那個女人叫李梵,對不對?」
「沒錯。怎麼?」
「我無意間發現個叫李梵的人。」希文拿出那張名片遞給他。「但不知是不是同一個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還給他。「同名同姓,巧合而已。」藍季卿淡淡然道,「我找到她了。」
「找到了?在哪?」
「就在恆春。她已經死了。」
「哦。」希文頓了頓。「真抱歉,我不知道……她好像是您一位老朋友的女兒是吧?」
「也不完全是。」季卿又拿起杯子,惦著杯蓋撥著浮在上面的茶葉片。「是個朋友的朋友,他托我找她。」
這個話題到此打住。藍季卿接著詢問他的公司近況,及他往英的目的。閑聊片刻後,希文起身告辭。
出了藍府,先前還艷陽高照的晴空,不知幾時教大片大片的烏雲遮蔽了。希文才坐進他的墨綠色BMW,豆大的雨點便叮叮咚咚敲著車頂,擋風玻璃倏忽間即水蒙蒙一片。
他沒有任何動作地坐著。
〝請你替我打听一個人。她叫李梵,是我一個很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的女兒。她也許已經生了孩子了。我最後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似乎日子過得挺拮據,可是她不肯接受我的幫忙,不曉得現在如何了,也不知她生男生女。〞
他清楚記得藍季卿說的話,當時他分明十分關切這個叫李梵的女人的下落和生活狀況,今天卻神態漠然,甚至提到她已死了,才沒有絲毫難過。
這不關他的事,希文告訴自己。而依然,他想著,藍季卿顯然有難言之隱。李梵顯而易見地不是他所謂老友的女兒,亦非今日改口的朋友的朋友。這里面只有一句話是真的,他找到她了。
稍後,希文回到辦公大樓地下室停車場。將車停在他的車位上,他直接由地下室搭電梯上樓往他的辦公室。但到了一樓,他改變主意了。
雨還在下著,他的義大利名設計師手縫西裝,僅過個馬路,已教雨水浸滲透了昂貴的上好衣料,違反了他不輕易浪費的生活原則。但自他與狄蘭德同機,後又與那牧小姐「邂逅」以來,他的一些原則均已一一打破,而這不過是一套西裝罷了。
「歐梵」服飾店內仍是早上那位小姐,笑著迎上搖動風鈴進門的希文。
「費先生,真高興這麼快又見到您。您還是一個人啊?」
這是多此一問,希文抬手拂去由頭發滴至臉上的水珠。「正好經過。」他說。
「哦,您的衣服都濕了。要不要月兌下來,我請我們的師傅為您處理一下?」
「好。」他正好可以多待一會兒。希文月兌下上裝遞過去。「麻煩你,不好意思。」
「不麻煩,很快就好。」她走向立體畫框門。「您請稍坐,我馬上就來。」她在畫框邊回頭,「費先生要不要喝杯咖啡或茶?」
「茶好了,謝謝。哦,還沒請教貴姓?」
她嫣然一笑。「尹,尹惠卿。」看看他濕了半截的褲腳,她折回來。「要不我干脆拿件衣服給您把長褲也換下,一塊兒幫您弄干,好嗎?」
他聳起眉。「讓我穿洋裝嗎?恐怕你這沒有我的尺碼呢!」
「費先生真幽默。」她走到另一端,消失在一長幅黑白攝影圖片後面。圖片里是個著純白長衫的黑女人,翹著圓渾的臀對鏡打量自己的曲線。
尹惠卿再度出現時,手上挽著一件水晶藍絲袍。「如果您不介意,可以穿上這個。」她指指她剛剛進去又出來的地方。「更衣室在這。」
發現接過來的是件男人穿的袍子,希文有些意外。「你們這也賣男裝嗎?」
「將來也許會,老板正在考慮。」
這位李梵女士若志不止在一家服飾店,希文想,「絲築」最好提高警覺,否則「歐梵」將是個強勁的對手。盡避如此,希文對她有份衷心的激賞。
尹惠卿帶著他的濕衣服走開之後,希文再一次贊嘆地環視充滿藝術氣息,然而也給人一種溫馨親切感的室內設計。
接著,他的目光飄向通往二樓的鏤雕回旋梯。雖然未經允許,但此地是個開放的展示間,不是嗎?他踏著透明彩色壓克力台階而上,到了頂層,希文驚嘆得目瞪口呆。
早上尹惠卿所謂的樓上的展示廳,實際上等于是個小型服裝表演場。這樣的排場設計,他僅在歐洲幾個大城里的著名服裝店內見過。
寬敞明亮的空間里,只有幾組精美舒適的沙發,供客人坐著觀賞服裝展示用。前方一個似舞池的圓形突起舞台,便是模特兒展示新裝的走台了。背後襯著粉藍絲幔,四周全部是玻璃牆,玻璃壁櫃中陳列有教人眼花撩亂的名貴首飾。鑽石或珍珠、寶石發插、發飾耳環、項煉、手鏈,女人盛裝所需的各式配飾應有盡有。它們像耀眼的模特兒般以千情萬種之姿,和水晶燈的光華相輝映,展現出它們的艷麗魅力。
「這些都是真品。」一個優美的女性聲音在他後面說,「不過,當然,它們都受到嚴密保護,也有鉅額保險。」
希文三百六十度大轉身,驚喜的笑容乍露,旋即變成尷尬萬分。他的頭發還是濕的,身上里面是淡藍襯衫,藍綠色領帶,內褲,外面罩著藍絲袍,其下一雙小牛皮鞋。他不用想像便知自己樣子有多狼狽。
「牧小姐,」依然,他伸出右手。她猶豫了好半晌,才令指尖輕輕和他手掌一觸,然後立即收回。「真高興又見到你了。」
安若發現他在上面,本想悄悄走掉。但她遲早要和他正面相對的。「你來……」她用禮貌的眼光打量他全身。「買衣服?」
他拉拉袍子腰帶,尷尬地笑。「事實上……」
「費先生。」尹惠卿叫著跑上來,看見安若,詫異地在樓梯上停住。「噫?你怎麼來了?你不是說今天有事嗎?」
「我事情辦完了,所以想還是來好了,免得你一個人萬一忙不過來。」安若說。
「哦。」尹惠卿端著一個黑檀木托盤上來。「費先生,你的茶。」
「謝謝。」他接過來,視線始終未離開安若。「原來你在這上班?」
「噫?你們認識?」惠卿問。
「見過一面。」安若答,「我不知道費先生是我們的客人。」
「其實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到這來。」希文說,依然不眨一眼地看著她。「我淋濕了,尹小姐好意請師傅幫我弄干西裝。」
「哦,我去看看。」安若返身飄然下樓。
「費先生,請坐啊,不要客氣。」尹惠卿招呼著他,自己也在另一張沙發坐下。
「牧小姐是你的同事?」他以隨意的口吻問,一面啜飲香味醇雅的伯爵茶。
「對。不過她上的是Parttime,而且時間不一定。」
「Parttime?」希文維持閑聊的口吻。「她還在念書嗎?」
「哦,不是的。安若在‘萊茵酒店’上班。她來這工作的時間要和她在酒店的早晚班配合。費先生對我們這還滿意嗎?」
希文微笑。「你們的老板作風相當新穎。李梵小姐幾時會在?我很想拜會拜會她,向她請教她的設計理念。」
「李小姐從沒來過店里。」
希文頭一偏。「從沒來過?」
「就算來過,我也沒見到。」想了一下,她笑著說,「說來奇怪,我一直都沒見過李小姐。」
這下希文被勾起的不止是好奇了。「哦?」他舉杯至唇邊,僅微揚的唇角露出淡淡興味。
「我在報上看到征人啟事,就寄了份履歷表。後來接到李小姐電話,她就在電話里問了我一些問題,就決定錄用我了。」
「听起來很不尋常。」希文沉吟道。
「是啊,最初我也有同感。您也看過了。店里樓上樓下,從首飾到服飾,無一不貴重,她竟把如此一個店交給個面都沒見過的人管理。不過,」她聳聳肩,「這種情況下,懷疑她便等于懷疑自己的人格,和獨當一面的能力。從另一方面看,我因此十分佩服李小姐用人的膽識。」她說著兀自笑了。「雖然這麼說似乎有點藉表他人抬舉自己。」
「我想換作是我,僅跟你談話,也感覺得出你是個可托付重任的人。」他並非虛言恭維。
「哦,謝謝您這麼說。」她側身听樓下傳來的風鈴叮當聲。「有客人來了。安若才來兩天,還不大熟悉,我下去看看,您請坐一會兒。」
「你忙,尹小姐,不用客氣。」
她走到樓梯邊,扭頭告訴他,「您不用擔心有客人會上來,費先生。通常要看模特兒試裝,要先和我們預約,另作安排。」
她這是教他安心,不會有其他人上來看見他的窘狀,同時也順便提供說明店里的規定。很細心周到的女子,希文想。
他希望牧安若會再上來。她為何需要如此身兼二職?但,當然,他想知道的關于她的事不止這個。至少他現在知道她的名字了。
安若原不想再上樓的,她不應該這麼快又和他見面。她可以讓他看見她,讓他來見她──在她設定的時間、地點和範圍內。但太多的面對面接觸,對她不利。
例如現在,她多此一舉的找了個借口讓自己上去見他。
「你的西裝,費先生。」安若雙手奉上。他站在那,等著她似的。她心中立即升起警覺。「這塊衣料出貨極少,總共只做了六套,手工出自好手。你真是好品味。」
「你的眼力和資訊更高一籌。」他語氣透著十分的佩服。「你怎麼知道這塊布料只做了六套?」
「對服裝有興趣,所以喜歡熟閱各國服裝資訊而已。」她謙虛地微笑。「要和費先生比,差得遠了。」
他的半邊眉挑得老高,「你知道我?」他確是時裝界名人,希文有這點自知卻並不自傲或自大。他也知他並非紅得家喻戶曉。不過這句近似仰慕的話出自她口里,他竟覺有些受寵若驚。
「服裝雜志上常有你的大名,要不知道還不太容易呢!」她不卑不亢地捧他。「不過是惠卿告訴我,我才敢確定就是費希文先生你本人大駕光臨。」
「起碼你沒有像尹小姐一口一聲‘您’。」他玩笑道,「否則我回去得要照鏡子檢查我是否突然生了白發了。」
「不過在我們面前,你的確是時裝界前輩了。」她指指一扇六角形玻璃。「你請更衣吧。我下去幫忙。」
不等希文回話,她走了。他很快穿回被以高職業水準方式熨干的西裝,匆匆回到樓下,卻只見到尹惠卿一人在招呼兩位貴婦打扮的女人。她向客人低語幾句,隨即朝他走來。
「費先生,我們師傅沒弄壞您的衣服吧?」
「你太客氣了。」他拉拉西裝領子。「像新的一樣。」
「那就好。這位師傅可是李小姐高薪從義大利聘來的呢!」
希文左看右看,又不便啟齒問為何不見牧安若,只有再次謝謝尹惠卿,讓她回去繼續忙她的。他走出店門,雨不知幾時停了,路面浮上陽光的熱氣,竟若方才一場大雨不曾來過般。
尹惠卿說的牧安若上班的「萊茵酒店」,就在希文的辦公大樓對面。他考慮進去找她,然而一則不知她在哪個部門,同時如此似乎唐突貿然,只好悵悵回辦公室。
一路上,他想著,他是怎麼了?牧安若究竟什麼地方吸引得他行為完全失了常?
***
這已經是她的第四杯了。雖然有蘇打水沖淡了伏特加的烈氣,如此喝法,喝多了還是要醉的。
安若啜一口她的松子萊姆,不動聲色地繼續看她的書。藍(王玉)幾次隔著杯子偷覷她,她都裝沒看見。
飯店附設在頂樓的「音樂走廊」,原來是個鋼琴酒吧,因管理經營不善,營收帳上一直是赤字。新管理者一接手,立即下令拆了酒吧,改為由D.J.現場播放音樂,並接受客人點曲。調酒員隨時為客人做出各種風味獨特的雞尾酒。吧台上每天免費供應至少五種口味不同的法式精致小點,以供客人佐配美酒。客人可在室內淺酌或暢飲,聆賞喜愛的音樂,亦可至新打通的露天陽台,坐立隨意,在時季花香氛圍中,酌酒觀星賞月。
頂樓營業方式改變後,夜夜滿座,但白天這里通常沒有人上來。而不論改善前後,藍(王玉)都沒有到樓上來過。飯店其他部門她也沒去過,她唯一來到飯店會待的地方,只有她的辦公室。
藍嘉修,藍氏企業的繼承人,若是個傀儡,則藍(王玉)便是個布偶。表面上她是許多同性艷羨的富家千金,才二十六歲,已擁有藍氏總公司副總,及藍氏相關企業,「萊茵酒店」總經理的名餃。
她擁有的也只是頭餃而已,對于如何經營管理她不懂也沒有興趣。但是她不敢表示任何意見違逆她爺爺。至于她父親,藍(王玉)苦澀地想,他是泥菩薩過江,能自保就不錯了。人人都以為她這藍家獨一無二的掌上明珠,必然極盡嬌寵。實際上,從她出生,藍嘉修知道是個女兒,就不曾多看過她一眼。
盡避爺爺萬分無奈地要她加入藍氏企業,學著管事,女人在藍家的地位仍是堪堪可憐的。女乃女乃和藍(王玉)的媽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藍(王玉)只是被容許出來拋頭露面,對她,若和女乃女乃、媽媽這兩只籠中鳥相比,或是幸運的。但至少她們有她們的位置和生存空間,藍(王玉)則活在夾縫里。生為女兒身,卻被當個男子期望,又同時要她做個和藍家另兩名女性一般的女人──結婚,生子,傳宗接代。
而她兩者都不行,做不到也做不好。
藍(王玉)沒料到樓上會有人。也許是住客。倒也無妨,總比在別處,教熟人看見的好。話傳出去,不會是「藍(王玉)一個人在喝悶酒」,會是「藍季卿的孫女」或「藍嘉修的女兒」。前者成分最大。
就是這樣。藍(王玉)站起來,走到酒吧後面,自個兒又去倒酒。她永遠不是她自己,只是一個巨大姓氏中的附屬品,形狀且得由得人拿捏。
安若也沒料到會在這遇到藍(王玉)。她在報紙、雜志上看到過藍(王玉)的照片。很年輕,氣質高雅,端莊美麗。良好的教養在她全身穿得明明白白,一如一看即知是出身于養尊處優的環境。
看著她的照片,想著她的出身背景,安若恨過她。不是針對藍(王玉)本人,但就是恨。
藍(王玉)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的出生,是來自犧牲了安若的出生和她母親的性命。當藍(王玉)享受著被嬌寵的童年,藍(王玉)的媽媽過著少女乃女乃的優裕日子,安若卻和媽媽每天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獄里,受盡凌虐摧殘。
安若小時候始終不明白她父親為什麼那麼恨她,視她為眼中釘,視她母親為肉臠。直到她八歲那年,她母親再也忍不住了──或者她自知來日已無多,再無法保護她的女兒──才向安若透露她的真正身世。
***
〝他不是你爸爸。這個禽獸不是你的親生父親……萬一……萬一媽不在了,千萬別留在這畜生身邊,去找你爸爸,你的親生父親……他嫌棄我,可是你畢竟是他骨肉,他不能不認你……藍氏在台北很有名……你若去了,記得找藍季卿……一定要先找他……〞
***
安若沒有機會去找他。她被殘暴地強暴之後便昏迷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她是在教堂里,腦子里一片空白,不記得任何事,不知道自己是誰。多半她的遍體鱗傷嚇著了牧師夫婦,他們擔心無情殘暴地傷害那個年幼的小女孩的人發現她,會把她帶回去。他們不動聲色地把安若藏在教堂里,照顧她,為她療傷。未幾,牧師被調回國,他們便帶了她同行。
牧師夫婦過世後,她被安排住進寄養之家。漂泊無依,受盡歧視和欺凌的這筆帳,她全記在藍家頭上。記在那個騙了她母親,對她母親始亂終棄的男人身上。
狄蘭德先生因偶然的機緣收養了她,帶她回英國後,安若隔了好一段日子,才消除了對「外國人」的敵意,再度開始信任。然而只限于給予她無盡的愛與包容的養父母。
五年前,她的養父狄蘭德先生病逝,雖然他還有個妻子,他把一半的財產留給了安若。她用它開始進行她在心中籌畫多年的報復計畫。
她一直在密切注意有關藍氏的新聞,搜集所有和藍氏企業相關的資料。費希文是其中之一。
他和藍家關系匪淺。眾所皆知,藍季卿早將他視之為準孫婿。這是他成為安若預布的棋子之一的原因。她沒有預料到的,是他對她的影響力。
當她和他終于正面相對,將他看了個仔細,她發現她面對的是一張智慧的臉。一張線條漂亮而有力的輪廓。頰瘦削,鼻子是東方人少有的筆挺。眼楮是他五官中最突出的部分,因為它隱藏著所有情緒。即使在他盯著她看時,它透露出來的,也只有冷和銳利所組合的透徹,仿佛世上無人無事能逃過那雙眼楮。
安若稍後才意會自己有雙一樣的眼楮;當她回到住處,坐在鏡前,想到他,結果在鏡中看到一雙一般地冷,一般地固守,旗鼓相當的銳利的眼楮。他們都企圖看透對方,都不讓對方的目光闖入自己的私人領域。然而光是無孔不入的。
他是安若生平遇到的第一個對手。第一個使她有如跳舞時一不小心踩錯舞步,結果踩到自己的腳的男人。
正如此刻她無巧不巧地和藍(王玉)都來到這──又一個她沒打算太快見面的人。安若發覺她並不是以看同父異母妹妹的立場在觀察藍(王玉)。在她眼中的洋女圭女圭似的藍(王玉),是費希文的女朋友。
在她腦子里轉動的,不是藍(王玉)和藍嘉修拋棄安若的母親所娶的女人,而是藍(王玉)和費希文的關系有多親,多近,及她那充滿女性動人韻味的柔美。安若發覺她在拿藍(王玉)和自己做比較。無疑地,僅從外表看,她們便有天壤之別。藍(王玉)若一汪柔水,安若冷硬如鋼。
男人會想將藍(王玉)這樣的女人擁在懷中呵護,安若這般典型,只能遠觀或高瞻,不能近身。她在成長歲月中刻意將自己塑造成如此,為什麼此時她竟羨慕,甚至有些嫉妒眼前仿佛要拿酒精將自己淹死的柔弱無助的藍(王玉)?
氣著自己,安若合上書,站起來正要走開,又到吧台後面去倒酒的藍(王玉)卻打翻了酒瓶,杯子也掉下來摔破了。這本來沒什麼,安若可以逕自走開,碎片藍(王玉)可自己收拾或叫人來做。
但藍(王玉)忽然哭了起來,安若還是可以不理她。她和她母親常母女皆一身傷地抱頭痛哭時,藍嘉修在何處?
「怎麼了?」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轉身,安若發覺她已來到藍(王玉)身旁。
藍(王玉)抬起烏溜溜、水汪汪的大眼楮。「我打破了。」她指著地上的碎玻璃。
這一刻,安若看見的是童年的自己,做錯了事,驚惶恐懼地等著受罰。
「沒關系,一個杯子而已。」嬌小的藍(王玉)就像個無助的小女孩。安若心口揪著,那痛是來自遙遠的記憶深處。
「有關系,我打破了。」藍(王玉)抽泣道,「打破了。」
她有些醉了。她的眼神蒙,雙頰舵紅,脆弱的樣子看起來格外楚楚可人。安若將她拉出吧台後面。
「來,你坐下。」
然後安若去給她倒了杯水,放進她顫抖的手里。她捧著,懇求地看著安若。
「別告訴我爺爺。」
安若皺皺眉,在她旁邊的沙發坐下。「說你打破了杯子?」
「別告訴他我喝酒,還有打破杯子,打翻酒瓶。」
安若端量著她。這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怕藍季卿怕成這樣?
「我不認識你爺爺。」安若說。
「哦。」藍(王玉)放了心,正要喝水,想起什麼,又看著她。「你是誰?」
「牧安若。」
「哦。」頓一下,她又問,「你不認識我對不對?」口氣幾乎是充滿希望的。
「對。」安若順著她。「我不認識你。」
淚還在眼眶里閃著,她的表情松弛了。「我叫藍(王玉)。」
安若點點頭。「喝點水吧,你喝太多酒了。」
她順從地把杯子舉到唇邊,優雅地喝了兩口,眼楮一直看著安若。「你好漂亮。」
她的贊美很由衷,安若因而頗意外。藍(王玉)自己是個外表相當迷人的女人,但她似乎並不自知。
「謝謝。」安若淡淡說。她並不想關心她,可是她還是問了,「為什麼一個人喝悶酒?」
「心里好煩。」藍(王玉)用雙手握著杯子。「我沒有朋友。」她苦澀地牽牽嘴角。「唯一一個能和我說話的人……離開我了。」
誰?費希文嗎?淚水又滾落她臉頰,安若于是站起來。
「你要走了嗎?」藍(王玉)立刻急切地問。
安若只是去吧台拿餐巾紙來給她擦眼淚。「沒有。」
她不想做她的朋友,但是安若坐了回去,因為她明顯地需要有個人陪伴。或許她是陌生人,因而向她傾吐較不用戒防。安若不介意當這個陌生人。
「謝謝你。」藍(王玉)接過紙巾,輕按掉煩上的淚痕,難為情地低語。
「好些了嗎?」安若柔和地問。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苦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安若不語,心底有種她從來不要它存在的感情在蠢蠢欲動,她不去想它或分析它。
藍(王玉)需要幫忙,而她,一個藍家不知道存在的私生女──知道的唯一一人不會肯承認──,正好在旁邊。多麼方便,多麼諷刺。
「爺爺逼我結婚。」藍(王玉)開始說著,半自語地,「他關心的不是我的終身,他要我趕快結婚,最好是招贅,並且馬上替藍家生個真正的繼承人,否則藍家到這一代就要絕後了。」
她舉起杯子喝完剩下的半杯水,轉頭看著吧台。
「我再給你倒一杯。」安若伸手拿她的空杯。
「我要喝酒。」她央道。
不關她的事,她爛醉如泥或變成酒鬼都不關她的事。但安若听見自己堅決地說。「不行。」
「一杯就好。」藍(王玉)求著。
「你今天已經喝太多了。」安若還是給她倒回來一杯礦泉水。「現在才下午不到四點。你要真醉了,難道在這喝一晚不回家嗎?」她譴責的口氣十分溫和。
「嗯,」藍(王玉)接過杯子,握著。「我晚上還要去宴會廳接待貴客。我不想去。」
安若知道今晚的晚宴。「喝些水,坐一會兒,讓腦子清醒一點,待會兒再說。」
「我不想清醒。」淚水又回到她愁郁的眸中。「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我不要清醒地去想那些事。」
「酒醒之後,不管什麼事,你還是要去面對。」安若對她說。「有困難,想辦法解決。喝酒徒然傷害自己。」
「沒有用的,」藍(王玉)悲慘地搖頭。「除非我遵照爺爺的意思,結婚。沒有其他解決方法。」
為什麼這事對她如此困難?費希文不願娶她嗎?
「結婚有這麼可怕嗎?」安若問。
「對我而言,是的。」藍(王玉)澀澀一笑。「何況,現在什麼時代?誰願意被招贅?」
「難說。」費希文不會願意,安若說不出個道理,只知道他不是那種人。或許藍(王玉)因此而苦惱。「有錢可使鬼推磨,不是嗎?」
藍(王玉)沒注意她的諷刺,憂愁地聚著細致的眉。「金錢是可以奴役人的意志,但有些人卻生不由己。」
同病相憐的感覺從何而來?安若搖搖頭。她們是完全不同的,若說有何共同點,不過就是安若不幸地體內也有部分藍家的血液。幸運的是她自己是唯一知道的人。
「很抱歉,你的困難,我幫不上忙。」安若站起來。
藍(王玉)跟著很快站了起來。「我要怎麼找你?」
安若一愣。「找我?」
「我……」藍(王玉)囁嚅道,「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安若猶豫了。這是不理智的,她的一切計畫都只能在幕後進行,還不到和藍家任何人面對的時候。
「你給我你的電話好了。」其實這是說說而已,安若隨時可以找到藍(王玉)。「我快搬家了,等安頓好,我跟你聯絡。」這倒是實話;關于搬家的部分。
「好。」藍(王玉)立刻從皮包拿出紙筆。「這是幾個可以聯絡到我的電話。」她歉然一笑。「對不起,我很少固定在一個地方……」
「沒關系。」安若接過來,看也沒看便將便條紙對折,「關于你婚姻的問題,建議你不妨找你男朋友談談,他若不肯入贅,說不定你們可以商量個折衷的辦法。」
「我沒有……」她想說她沒有男朋友,但安若的話點醒了她。藍(王玉)打住,愁郁的眼底一亮。「謝謝你,牧小姐。」
「叫我安若好了。」安若月兌口而出。
她作夢也沒想到,她隨口一個建議,不但將藍(王玉)推入更痛苦的深淵,也令自己夾入于其中,同時使費希文成為代罪羔羊。三個人從此牽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