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掖之中,怨曠無聊。年長的宮人侍婢結成伴侶,以慰深宮之寂寞。君王也會開恩,指侍婢給年長有德的宮人。
只是一旦結成對食,便如夫妻一般,侍婢再不可能另行婚配。
段素徽知他對密所情深一片,卻要密所與善長宮人對食,這擺明了是以此事相要挾,想從他嘴里套出話來。
近來,對這個把自己視為心月復的王上,李原庸算是模出點道道來了———中庸,只是表象,深藏不露才是真章。
撇下密所,他獨自往寢宮內室走去。密所深感不妙,緊趕著幾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為我付出這麼許多。」
李原庸反過來拉住她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他取出件東西塞在她手心里,「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把你從我身邊帶走。」
他去了,留在她的手心里是一條沾染著污漬的帕子。
她記得這帕子,這些年來,每每她心情不暢快的時候都會模出這帕子,因這里頭包著的雖不過是一塊旁人丟棄不要的飴糖,卻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甜蜜。入宮這麼些年以來,唯一的甜蜜。
那日,她棄它于雨中,今又回到她的手心里。
他是想告訴她,屬于她的,從來就不曾離開她身邊,也永遠不會棄她獨自一人。
捏著這帕子,卿此生足矣。
「負王爺乃宋國派入大理的暗樁,我亦然。」
進了寢宮內室,望著面壁而立的段素徽,李原庸一句廢話都沒有,直奔主題而來。若王上要的便是他的這句真話,他舍下了。
不想,段素徽回過身來,面上絲毫不曾有驚訝之色,反倒笑逐顏開地湊到他跟前,悄聲問道︰「你當孤王是傻子嗎?拿這等閑話換密所一生的幸福,是密所篤諾在你心里不夠分量,還是孤王在你眼里不過是一庸人?」
他不言,段素徽倒樂意替這位心月復愛將開個好頭。
「記得孤王命你去調查廢王段素興的後人嗎?你當日回我,段素興的唯一後人是女非男,這便已告之我段負浪是假的。那真的段素興的後人在哪里呢?今日不妨告訴你,每派你出去查證的同時,還有另一路人馬……不!至少還有另兩路人馬同時在周旋。
「我曾對姑母說過,宮闈內最不差的便是爾虞我詐,我從不會相信哪一個人,也絕不會將所有的籌碼都放在一人身上。你已然查出了負王爺是假的,真正的段素興後人乃女子,為何不告訴我,我這位親堂妹目前就在碧羅煙里呢?」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李原庸雙膝一彎跌倒在地,他知道了,他當真什麼都知道,當真什麼都瞞不過他。段負浪說得對,王上,這位王上根本不是他們可以隨意揣度的對象。是他錯了,太小覷了他。
然無妨,當此境地,他想保全的只剩下密所一人,至于那一個,已不再是他肩頭的重擔,千歲爺既放她來了,自會保她萬全。
千歲爺與之待年年的心,從來就不曾比他少一分一毫。
直直地站起來,李原庸收起平日偽裝的恭敬,放肆地,以一個男人的目光與之對視,他再也無所畏懼,無所隱藏。
「既然王上什麼都知道了,還拿著密所要挾我做什麼?要殺要剮,要逼問要脅迫,來便是了。」
他的大義凜然在段素徽看來毫無意義,同他明說了吧!「我對你的身份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他是誰。」
「誰?」
「段負浪。」段素徽驀地搖頭,「不,他不叫段負浪,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麼,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李原庸怔怔地杵在那里,靜靜地瞧著面前失了往日泰山崩于頂而不皺眉的君王,依稀明白了些什麼。
他有弱點,即便貴為君王又何嘗不是呢?
「為什麼不親自問他?」他反問道。
段素徽偏過臉去,有那麼片刻的不自在,卻是李原庸看進眼里的———他猜得不差,王上想知道段負浪的真實身份,或許與大理王朝、國家安危均無關系,他要的,不過是他的真。
「親自去問他吧!你若開口,他會告訴你的。」
這就是他李原庸的回答?
段素徽要的可不是這句話,偶爾,身為君王,他也會任性,「你若不說,我便下旨叫密所與善長宮人對食。」
嚇他?
李原庸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之身,「你不會想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你不會想知道的。遂,還是莫要問的好,除非……他願意親口告訴你。」
他怒了,緊捏著手腕間的七子佛珠,大喝一聲︰「李原庸———」
卻見一抹身影遙遙地,自寢宮門口緩緩而來。段素徽定楮望去,他手捧著罐,罐里盛著清水,水里游著錦鯉,魚上養著綠蘿,層層疊疊、錯落有致。
他來了,沖著他來的。
將那罐子放到段素徽的手邊,他張了張口,以他特有的淡雅嗓音問向他︰「想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為什麼不親口問我呢?你若問了,我必定會說———只要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來了,意味著李原庸可以走了。
替他倆掩上宮門前,李原庸听見內室里頭那個暫且叫做段負浪的人問王上這樣一道難題———
「你愛我嗎?」
密所坐在院子中央,如同那些年他們每每的相處。
鮑主同耀王爺姑佷二人在屋里頭說著話,他在院子中央負責守備,她則坐在那里吹著絲絲涼風。
這些年過去了,宮中早已物是人非,唯獨他二人,還是這般———守著這月,守著這夜,守著彼此。
「密所,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你心里是否還裝著旁人。我愛你之心,一刻不會改變,永久不會偏移。」她攪著手里的帕子,一字一句地念著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沒能念出的那句樂府,「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攏過她耳鬢的發,親吻著她三千青絲,如石頭般沉悶了多年的他終于找到了他願說出任何話,他可以說出任何話的人。
「你可以不听,我卻不能不說———愛一個人,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愛一個人,當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起碼她該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真實身份便是———
「我的祖上曾投靠李唐皇室,被賜李姓。到了趙氏稱帝,先王因不滿宋廷,自稱嵬名氏。我原名———嵬名原庸,是黨項族毅宗昭英皇帝的長子,我……是西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