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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相思意 第三章

那人沿著官道走進石橋鎮,頭上戴著竹笠,半掩著臉孔。梳著非男非女的發式,一把青絲簡簡單單的用布條扎在腦後,既未梳髻,也無任何金釵發飾。從身形上倒是可以看出那是一名女子。步伐小小的,腰間的系帶勾勒出她的縴腰。她垂著頭,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好擋住熾熱的驕陽。

未時剛過一刻,她在一家小小的飯館前住了腳,向里頭張望了下,已過了午膳時分,客人不多,桌椅看來還算潔淨。

女子走進店門,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放好隨身的包袱和一只藥箱,解下頭上的竹笠。

那張臉把前來招呼她的店小二驚得倒抽一口冷氣。

半張臉膚白如雪,嬌嬌女敕女敕。另一邊卻是橫七豎八,布滿了刀痕。其中一道離她左眼堪堪只有一寸,再偏一點,她一只眼便要毀了。

小二心中雖是訝異,倒還算鎮定。「姑娘要用點什麼?」

「先來壺清茶。再一碗白飯,兩樣小菜。」她簡單吩咐道。

「知道了,馬上就來。」

一壺熱茶很快上了桌,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又是興奮又是不安,幾個月風塵僕僕的路程總算到了終點。石磊會記得她嗎?她當然記得他的。隔著外衫,她胸口那方從不離身的玉佩暖暖的。隱隱間似乎仍可听見他的低喚……

小初妹妹……

小二送上了飯菜,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轉身就要走開,一個姑娘家傷成這樣,脾氣肯定是古怪的。

小初不忙著吃飯,卻喊住了他。

「小二哥,石家堡離這兒有多遠?」她從沒去過石磊的家,就連鎮上都沒踏進過一步,委實弄不清楚方向。

「姑娘要去石家堡?」小二瞄了桌上的藥箱一眼。「姑娘也是大夫嗎?是不是要來幫石夫人看病的?」

石夫人?是石磊的母親嗎?「石夫人生了什麼病?」

「就是因為附近所有的大夫都看不出是什麼病,石家堡才會貼出告示,重金征求大夫。連許多外地的大夫都看過了,大家還是束手無策。姑娘難道不是看了告示,才要上石家堡的嗎?我听說三天前石家少爺已經出發前往京城去請一位名醫,這來來去去沒一個月是回不了家的,妳還有的是時間試一試。石家堡一向大方,說不定姑娘真可治好石夫人的病,那石家堡一定會重重答謝妳的。」

原來石磊此時不在家……小初失望的嘆口氣,也沒心思去吃飯了。「石家堡往哪個方向走?」

「出了店門向左邊走,出了鎮再走個兩里路可以看到一座大宅就是了,很好找的。」

「多謝小二哥。」

她勉強吃了幾口飯,付了飯錢,便按著小二的指示,往出鎮的路上走,腳步有些無精打采。

唉,十年都等了,還怕再等上一個月嗎?

拿起竹笠掮了幾下,終于微微感到一絲涼意。在雪山上住久了,她最不能習慣的是平地燠熱的的天氣。尤其時值盛夏,白花花的烈日照得人睜不開眼。道上車馬來來去去,揚起一陣陣的灰塵,雖是晴空萬里,看出去也是朦蒙朧朧。

把竹笠重新戴回頭上,這一路也不知換過幾頂帽子了。又是日曬又是雨淋,缺了它可是不成,倒不是為掩住她臉上的傷痕。她今日這模樣,可比初受傷時好上太多了,當時那猙獰可怕的樣子,她還記得很清楚。幸而未曾讓石磊見過,他可該多心疼。一路走來也不是沒人指指點點,她並不以為意,那些不相干的路人打什麼緊?

師父--也就是當初帶她上山的厲懷谷說過,她這傷口已算不得十分明顯,只不過是幾道縱橫交錯的淺痕罷了,她自己看慣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順眼的地方。

她的磊哥哥……唉,她老改不了舊日的習慣。她現在是個大姑娘了,早過了二十歲,不能像個娃兒,老是磊哥哥磊哥哥的喊。她深信石磊不會嫌棄她,他曾說過她臉上就算有了十道疤八道疤,都還是個美人的。

都十年了,待會兒就到石家堡了。有一件事是她本來都不願去想的--石磊會不會已經成親了?他今年都二十六了,早到了娶妻的年紀。

她知道他會等她的。可她當年音訊全無,若他以為她是死了……

小初記得剛上山的一兩年,臉上的傷口才痊愈,體內寒冰掌的余毒未清。每天哭求著師父讓她下山。可師父怎麼也不肯答應,說是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她知道他的顧慮。大師伯若是知道她沒死,定是不會放過她。

師父一年前曾下山打听消息,只听說大師伯在西域失蹤了,是死是活沒人能夠確認……

這回他終于也同意她下山,師徒兩人結伴南下,在京城才分手。他轉往關外去找幾味珍稀藥草,她則繼續往南走。臨行仍嚴厲交代她,不得使用本名。她著實不願,舍不得以前石磊常常喚她的小名。可是她也知道師父說得有理,後來她便替自己取了個化名叫白玉璞。

以前石磊教她讀過白樸的一首詞,說那正好用來形容他倆常見面的河邊。

甭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那時,她還取笑他,說他連日出日落都分不清楚。明明,他們見面總在日出後不久……

後來,她才知道,他常在日落前到河邊去,一點一點的搭蓋他們的小屋……

出了飯館,這一路走來,沒有青山綠水,沒有白草紅葉黃花,兩行高大的柳樹夾道而立,直到石家堡的兩扇朱紅大門前,門口蹲踞著兩座威武的石獅子。

她仰頭看了一眼門區,「石」字看來十分親切,她終于到了石磊自幼成長的家了。

她走到一旁的小門,拉起銅環輕敲了兩下。

門房很快開了門。

「……有事嗎?」門房一時分不清楚她是男是女。

「大叔,听說府上正在找大夫替夫人看病?」她摘下竹笠,一邊說道。

「姑娘是大夫?」門房飽含懷疑的目光往她身上溜了一圈。瞧她風塵僕僕,衣著寒酸的模樣,怎麼也不像個大夫,手上提著的藥箱倒是貨真價實。

可那些錦袍玉帶的名醫也不見得高明啊!

唉,夫人都病得這麼久了……

「是的,鎮上的小二說府上貼了告示。」

「姑娘怎生稱呼?」

「我姓……白。」小初猶豫了下。反正石磊不在家,她說是姓白或是姓段都一樣無人識得。

「白姑娘,請進。」門房挺客氣的把她請進門。「我這就帶妳去見何總管。」

何總管,這人她是知道的。石磊自小苞著他學算術、記帳、打算盤……

「你家的少爺是不是出遠門去了?」說不定這消息是店小二誤傳的。

「姑娘怎麼知道的?」門房訝異的看了她一眼。

「也是小二告訴我的。」小初忍不住有些失望。看來她真的恐怕得再等上一個月了。唉!

「原來是這樣,少爺的確是上京城去了。」

「那……石少爺可成親了?」她忐忑問道。一時也不知要是听見一個「是」字,該如何是好。

「未曾。」門房據實回答,心里嘀咕著這姑娘怎的問話如此古怪。「姑娘識得我家少爺?」

「欸,」小初有點不如何回答,石磊可不曾識得一個姓白的女大夫啊。「听人提起過。」她含含糊糊答道。

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她倒是挺有心情去欣賞花園中的景致。唇邊微微漾出一縷笑意,跟著門房穿過一扇月亮門,牆邊一叢巨大的芭蕉在風中輕搖著扇似的葉片,幾處植栽綠意森森,看來十分清涼,倒將盛暑的熱氣消解大半。

這姑娘笑起來挺美的,可惜了那半邊臉孔。門房心中暗暗惋惜。

小初停下腳步,看著一株亭亭玉立的含笑。以前每到花季,石磊去看她總要帶上幾朵,讓她別在襟上或是耳際的就是這棵樹吧!她懷念的想著。那濃郁的芬芳日日夜夜在她腦海,不曾或忘……

石家夫人的惡疾是從仲春開始發作的。

起先看來並不嚴重。

不過是左頸上長了蠶豆般大的硬核,一開始並無不適,十日後延伸到右側頸部。也請了大夫開過幾帖方子,毫無起色,後來陸陸續續看遍方圓百里內的幾位名醫,全無改善。

如今頸上硬核已長到七八枚,還一日比一日增大,病人兩眼無神,面容枯槁,失眠多夢,幾乎吃不下飯,眼看繼續惡化下去,即將不保,把石家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是石磊的師父建議他去找一位遁世已久的神醫,據聞此人數月前曾在京城出現過。

案子兩人商量過後,決定讓石磊上京城踫踫運氣,一面也在本地貼出告示,重金聘請大夫。

小初把過了病人的脈象,又仔細觀察了她頸上的瘰痢。雖則自己實際行醫的日子不長,幸而這癥狀,她倒是在爺爺留下的醫書上見過。

請丫鬟備好筆墨,便洋洋灑灑開好了處方。倒也不是什麼難得的藥材,當歸三錢、銀花四錢、連翹四錢、川芎三錢、薄荷一錢……等十來樣,都是尋常可見的。又開了帖外用藥草,讓人照方抓藥。

「請問大夫,拙荊這病癥因何而起?」石家堡堡主石岩見這女大夫從從容容的寫下處方,不像有什麼為難的神色,倒像是信心滿滿。可之前那許多名醫一開始不也是如此?何況這不過是個小泵娘,行醫資歷有限,他實在不敢太過冀望于她。

實在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兒子上京城去找人,也不知是找得著,還是找不著,唉!

「夫人近來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小初判斷,石夫人的病癥大約是起于情志不舒,憂思過度,肝氣郁結……

「唉,我這夫人有一件大不順心的事,有好幾年了,也不只是最近。她長年失眠,可不就為了我夫妻倆的獨子,遲遲不肯成親。」

「原來如此,石堡主指的是石磊石公子嗎?」

「是啊,大夫也識得小犬?」他倒是沒听過兒子提過他識得懂醫術的姑娘。兒子長大後,就越來越沉默寡言,什麼都不肯跟父母提了。唉!

小初這時倒是不好開口承認他們是舊識。「令公子英名在外,石橋鎮上的人都識得。」

提起這點,石岩倒是挺得意的。他這兒子事業心極重,一年到頭走南往北,不辭辛勞。石家堡的生意在他的主導之下比先前擴充了三倍不止。可也因為這樣,他老是借口事忙,無暇于婚事。

兒子有志氣,夫妻倆也不好說他什麼,除了在他難得空閑時略為叨念一番,也別無他法。

他五湖四海都走遍了,也沒見他看上過哪位姑娘,唯一與他較親近的就屬他的心蓮表妹。兩人自幼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石磊待她也好。三年前曾提過他們的婚事,他卻說心蓮太年幼。那年她十五歲,如今也有十八歲,可以嫁人了。

現下既已知夫人的病癥竟是因此而起,可就不能再拖延下去,由得兒子任性。再任性下去,可不連妻子的一條性命都要送掉了嗎?

小初見石堡主沉默了半晌,似乎在考慮什麼事,也不再多說什麼。現下她已十分滿足,石磊既未成婚,又不曾跟別的姑娘訂親,她只要待在石府好好將他母親的病治好,就可以安安心心的等他回來。

堡主還提過他夫人耳不聰目不明,才四十出頭呢。應不是年紀的關系,大約也是肝郁生火,這該開什麼方子呢?黃岑二錢,桔梗三錢,車錢子三錢……

「夫人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石夫人听見這陌生的聲音,隱約想起數日前來了名女大夫幫她看病。服過幾帖藥,她覺得精神似乎好些了。

「沒做什麼夢,一夜到天明。」她喚了丫鬟冬梅服侍她梳洗。披上外袍,束好衣帶,再躺回軟墊上。

冬梅手里端了一碗粥,盛了一匙放到石夫人唇邊。

「今天這粥,味道可好著呢。」她吃了一口贊美道。

「夫人,這粥是白姑娘親手熬的。」冬梅也十分佩服這位女大夫,醫術高明,連廚藝都高人一等。

「有勞姑娘了,我很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粥了。」

「夫人過獎了。只因為您病癥輕了些,胃口便跟著好了些。這粥其實平平無奇,並無特別之處。」

「姑娘忒謙了。」

石夫人吃完了粥,便讓冬梅退下。已許久不曾精神這般好過,她倒是頗有興趣和這位女恩人說說話。

「姑娘是何方人氏?家住何處?」

「我打關外來的。」她隨口答道。顧慮著師父的吩咐,還是謹慎些的好。

「那可遠著呢,听姑娘的口音,倒與本地沒什麼不同。」姑娘的聲音清清亮亮的,極為悅耳,想必人也是美的。可惜她視力不佳,沒法子看得太清楚。

「大約是因為我在外游歷已久,家鄉的口音便漸漸消失了。」她只得胡亂找著借口。

「依姑娘看、我這病癥幾時可以痊愈?」

「若無意外,二十日內當可病愈。」

「那可太好了,等我一病好,就開始替我兒子準備婚事,姑娘是我救命恩人,務必留下來喝杯喜酒。」

小初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石磊和誰的婚事?他不是沒有訂親嗎?

「喝……令郎的喜酒?」

「是啊,昨夜我家老爺和我商量過了,一等兒子回來就讓他成親。反正人選現成就有了。也就是我姊姊的女兒,他的表妹心蓮。她從十來歲就住進我們石家堡,可也有七八個年頭了。我那不肖子對別的姑娘都不看在眼底,可獨獨對他的表妹可好著呢。」石夫人一想起兒子就要成親,心花怒放,便有些滔滔不絕。現在她已經不咱兒子反對了,他是個孝順的兒子,一知道老母親為了他的婚事才惡疾纏身,還有第二句話好說嗎?

「石公子有提過要娶他表妹嗎?」

「這倒是沒听他說過。可不娶她還娶誰呢?自他二十歲起,媒婆開始上門,就一個個被他趕跑了。」不逼著他,她豈不是永遠都抱不到孫子了。

「夫人是不是一定非要他娶表小姐不可呢?」

「倒也不是,雖然石家堡家大業大,我也不是非要他娶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不可。只要他看上眼,性情又好的姑娘就可以了。」

「那……那我可不可以呢?」這句話一出口,小初滿臉通紅。恨不得地上開一個大洞讓她可以鑽進去躲著。

石夫人嚇了一大跳,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從沒看過自己開口求親的姑娘哪!

「這……這……」她是挺喜歡這位白姑娘,醫術又好,性情也佳。可兒子從來也沒見過她,怎知他喜不喜歡?好歹心蓮是他自幼看著長大的……

「我知道說這話是不知羞,也讓夫人為難。」小初鼓起勇氣繼續說道︰「只是我今年已二十有二,早過了標梅之期。自幼父母雙亡,無人可幫我作主,只得大膽開口,找個歸宿,不用再大江南北奔波。」

「不是我嫌棄妳,只是我兒子未曾見過妳……這……萬一他要不……」喜歡,可怎麼好?

「若是公子委實不喜歡我,一年之後請他納妾,我絕無二話。或者夫人別急著替公子決定婚事,等他返家後再談?」

這可不成,她這可是藉病威脅。若不此時逼他成親,等她的病一完全好了,又要再拖上三年五載,她可沒耐心再等下去。

反正不是心蓮,就是白姑娘,哪一個都好。

幸虧她還沒跟心蓮提過婚事,還來得及改。

「那就這麼決定了。」

決定了?「夫人指的是?」

「等磊兒一回來,就讓你們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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