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逸岸聳聳肩,繼續往前。一會兒他自己停下來,轉頭,涎笑著道︰「辛夫人,先透露一下如何?這陣法里可有八卦?」
駱逸冰被突然出現的他的笑臉嚇了一跳,半晌才道︰「有。」
程逸岸孩子氣地皺了皺眉,「是八卦配八門?」
駱逸冰沉吟道︰「可以這麼說。」
程逸岸臉色有些不好看起來,「難道是……九宮八卦陣?」
「嗯。」駱逸冰蹙眉注視著他。
程逸岸耳朵眉毛眼楮嘴巴一齊耷拉下來,「辛夫人。」
「你可是不去了?」聲音中有驚喜。
「不是……你先回去早點睡,明早收尸應該很辛苦。」
說完,他大踏步走進林子,一邊走一邊抱怨身邊怎麼是個臭男人,半點不風雅之類。
走進竹林,便有一股沁涼之氣直透胸臆。如果不是前路凶險,初秋的夜里漫步于此,倒也不失意趣。
黑漆漆的林中,眼前只有一條小徑,程逸岸想也沒想便踏了上去——還好,是實地。外頭夜風陣陣,進了這里,竟然沒有興起半絲竹葉摩擦之聲,只剩下霍昭黎稍嫌沉重的呼吸入耳——程逸岸心中本來不安,听他一直喘氣,更是不耐煩,停下來道︰「先說清楚,進去之後未必有命出來。我看你一會兒興許還有用,所以不打算準你一個人逃跑,你有沒有不樂意?」「沒有。我要跟著大哥。」霍昭黎右手捂著胸口,左手搭在程逸岸肩上,臉色蒼精神卻不差。
「你這個破樣子,跟著我也沒有用處,不如先坐下來運功調息。」
「在這里?」
程逸岸冷冷看他一眼,自顧自說起了運功的口訣。
霍昭黎趕忙坐下,照著他的話緩緩行氣。
程逸岸自己也蹲下來,用手在地上亂畫。
駱逸冰說得沒錯,他自小愛看書,卻唯獨對易經避之唯恐不及,那些長得相似的八卦符號,總是今天背過,第二天便忘記了,其中的各般組合演化更是能把人攪得頭痛欲裂,因此他從來都沒好好學過周易,更別說後世的諸般箋注闡釋。駱逸冰體質不適練武,因此拜入泗合門以後,專攻的便是陰陽五行之術,她對于此道之精,連師父當年都贊嘆她天賦異秉。
「根本沒法比……」
沒法比也得拼一拼了,不戰而降,可是會大失毒飛廉一往無前的風範。
他在心中將自己贊過無數遍後,勉強就著兒時記憶,默寫起奇門遁甲的準則。
這個比什麼八卦六十四卦河圖洛書好記,下棋的道理也能多少合他個一二。甲是主帥,乙丙丁三奇分做文臣武將糧官,庚金克甲木,因此要由乙丙丁與庚作戰以保全甲。甲不在九宮之列,隱遁于六儀之下。六儀和三奇的排序是有規律的,這個規律不難記,好像是——
「大哥!」中氣十足的聲音冷不防自身後傳來,程逸岸正想到緊要關頭,被他一嚇,呼之欲出的答案瞬間跑光,頓時怒從心起。
「你干什麼?」
「我、我叫你好幾聲都沒回音,以為出了什麼事了……」霍昭黎被他一凶,縮著肩膀,聲如蚊蚋。
「好端端的會出什麼事?」狠狠給了他的腦袋一記,還不解恨,又重重拉耳朵,霍昭黎哀哀叫,「你不去療傷來吵我做什麼?」
「好了呀。」霍昭黎拍拍胸膛,「這里一點都不痛了,大哥教的辦法真管用!罷才有一股熱氣從這里流到這里,又走這里,太舒服了!」
程逸岸看他一臉陶醉的樣子,不知為何微微撇開了頭,隨後沒來由生出一股暴躁心緒,怒氣沖沖地把他臉擠成亂七八糟的形狀,喝道︰「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做出這種惡心的表情!」放下手,重重踏著地往前走。至于那個規律——算了,等模完底再說。
霍昭黎捂著生痛的臉頰,雖然疑惑還是乖乖「哦」了一聲,跟在他後面。
走了一會兒,前頭分出兩條岔路。程逸岸與霍昭黎對看一眼。
「你說走哪邊?」
霍昭黎伸出手指在兩條路的方向點來點去,口中嘀咕著什麼,最後指到左邊,高興地道︰「是這邊。」
「你怎麼知道?」程逸岸有些吃驚。
「我一邊念‘我們應該走哪條’,一邊輪流點兩邊,最後是停在左邊的!」
程逸岸撫額搖頭——果然他是自己找罪受,才帶這麼個人在身邊。
連教訓他都懶,直接飛身到竹林上空。月光下林間道路晦暗不明,只能大致看出個輪廓來。
右邊再走一百步,便是死路。
不理霍昭黎邀功般的口氣,他一言不發地走上左邊。
絕對不會這麼簡單的。
百步後,一個三岔路口呈現眼前。
霍昭黎繼續念念有詞耍白痴,程逸岸心中悚然。
罷剛在上空俯看的時候,決計沒有這個岔口。
程逸岸想在竹子上做記號,模著竹身,感覺上面一處凹凸不平,點起火折湊上去,手指按著的地方,刻著個「己」字。
程逸岸在「己」下面畫了道線。心中稍安︰這里有字,那麼旁的竹子上應該也有乙丙丁之類,至少這陣勢並非無跡可循。
知道就算居高臨下把地形看了個夠,到下一刻又會變得全然不同,程逸岸也懶得多費力氣,索性按著霍昭黎「選」出來的路,隨便行走。大約半個時辰之後,便已經三次經過岔口,道路分歧也攀升至六條。
每到岔路,便會有一棵竹子上刻著天干之名。程逸岸猜測每條道上的竹子屬于天干的同一宮,十天干,甲遁形,那麼充其量也應該只有九個岔路口而已。走完九個岔道,便已經走了這個竹林一周,里頭有什麼玄機,料來也能大致有數。
想到這里信心大增,昂首闊步向前。誰料下一個岔路口,非但岔道數沒有依之前的規律變成七個,而且竹節上的字,竟是與第三個岔口一樣的「庚」,這個庚字下面並無記號,說明與之前所經過的地方並不相同。
再前行,又回到了第一次做了記號的「己」字那邊,岔道卻變成了四條。連霍昭黎都覺出事情不對,不再玩「點道」的把戲,扯扯程逸岸衣袖,「大哥,這個地方有古怪。」
走下去也不過是瞎轉而已。程逸岸不說話,坐到地上,想著方才種種。
已見過的順序是己、庚、辛、壬,那麼大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順次排列,之所以會走回「己」,當是一個循環已畢,其他的天干數在未被選的岔道,因此才未遇到;之所以走到庚,是在其中暗藏了幾套不同的九宮,抑或是這個庚與那個庚,其實是同一隊形中的首尾節點?
大約每走百步會出現一個岔口,每棵竹子之間的距離約是一步,那麼一百步內有一百棵竹子,這一百棵竹子不再移作它宮的士卒,整個林子里便有九百棵竹子——不對,道邊的竹子以外,層層疊疊的總有四五十棵之數,這些層層疊疊自然要跟別的層層疊疊重合……
「老天!」
程逸岸抱著頭,看著自己寫下的一堆數字,一籌莫展。他一向最討厭算數了!清清爽爽的腦袋也能給攪成糨糊。
聰明的頭腦應該做更有意義的事,這種事——
「昭黎,你很閑是不是?」
沒有回音。程逸岸想到此陣或許能遁人,一驚回頭,卻見霍昭黎靠著竹子,垂頭,口水掛下來。
他內傷雖已無礙,適才的比拼仍是極耗力氣,又被拖著走了一大段路,一坐下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程逸岸首先想不如讓他休息一會兒再說,轉念又覺得這麼體恤的念頭不符合自己平素殘暴的作風,遂沒好氣地伸過手去狠揪他頭發,霍昭黎驚醒過來,睡眼惺忪。
「大哥?」
雖然滴到衣服上口水大煞風景,迷蒙的眼神倒很不錯……咳咳,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你!傍我數出來這里總數多少!」
霍昭黎看著地上長長一串數字,凝目看了一會兒,說出一個數字。
「什麼?」程逸岸莫名其妙地看他。
霍昭黎再說了一遍那個數字︰「大哥不是問我這些加起來總共多少?」
「你……」程逸岸艱難地吞吞口水,「你這麼快算完了?」
霍昭黎聳聳肩,「是啊。很快嗎?」
程逸岸懷疑地看著他,「你很會算賬?」他家不會在鄉下做賬房的吧?
霍昭黎搖頭,「我沒算過賬。」
「是嗎?」程逸岸哼了聲,逞強道,「我不是算不出來,只是懶得算。」
這小子背書很笨,沒想算數倒是一把好手。果然是有無相成,順逆相生——
「啊!」
程逸岸突然大叫一聲,霍昭黎嚇得倒退一步撞到竹子,引得竹葉沙沙作響。死寂的氣氛頓時活絡起來。
「順逆!對!就是順逆!」程逸岸激動地抓住霍昭黎的衣襟,不停搖晃。
奇門遁甲中九宮的順序不是按平常的天干,而是逆排三奇,順排六儀——這麼簡單的事情,怎會忘記呢?一邊罵自己,一邊得意地笑開——這種陳年八股的事情竟然都想得起來,果然他還是記憶超群,卓爾不凡的才子一名啊!
程逸岸陶醉完,發現霍昭黎也含笑看著自己,稀世容貌在月光中閃著柔和的光芒。
他忍不住臉上一熱,惡狠狠地問道︰「你笑什麼?」
「看大哥這麼高興,我也高興。」
笑容又大煞風景地轉成原來傻乎乎的樣子,程逸岸得以輕易收回迷思,罵一句「笨蛋」,繼續之前的思考。
甲子遁于戊,甲戌遁于己,甲申遁于庚,甲午遁于辛,甲辰遁于壬,甲寅遁于癸——只要找出甲子戊,這九宮陣自然就發揮不了作用。
要知道甲子戊落在哪一宮,必須先知道駱逸冰布此陣,用的是陰遁或者陽遁中的第幾局。不知道具體局數,就算他想起陰遁是逆排六儀順排三奇,陽遁相反,也無絲毫用處。只要是陣勢,必有破陣之法,駱逸冰自不會告訴他用的是第幾局布局,那麼要怎樣才能知道?
「大哥!」衣袖忽然被猛力一扯。
程逸岸不耐煩看向霍昭黎見鬼的神情,「干嗎?」
霍昭黎顫抖地指著對面竹子,「這邊的竹子,比剛才多了一棵。」怎麼會猛然冒出來?嚇死他了。
「你眼花了吧?」程逸岸隨口敷衍。
「不可能!罷才從路口到這邊一共有十五棵,現在是十六棵,我不會數錯的!」
程逸岸順著他比手劃腳的地方數過來,確是十六棵沒錯,因而斷定︰「你第一次數錯了。」
霍昭黎還要辯解,剛張開了嘴,落空的手嚇得他說不出話。
程逸岸這時也喃喃道︰「現在是……十五棵了。」
霍昭黎手腳未曾移動,但他方才搭著的那棵竹子,竟然長了腳一般,往前挪了稍許,自動離開了他的手。
沒有錯,霍昭黎手心的汗水,還清楚留在那竹節上。
「怎、怎麼回事?」霍昭黎說話聲中已帶著哭腔。
敝事。
程逸岸垂首沉思。
「是不是、是不是有妖怪?」
白了突然貼到身上來的膽小表一眼,沒好氣地道︰「被你猜對了。多半是竹精。」
「竹精吃人嗎?」戰栗地問。
認真點頭,「專吃美少年。」
松了口氣,「那、那我應該沒事吧?」
「……」真是全無自覺,「你別胡思亂想,看好眼前的竹子,若再多出來,一定要找到多出來的那一株,明白嗎?」
沒猜錯的話,陽遁或者陰遁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六甲不停輪轉,按照順序變換隱藏的位置——如此說來,只要以逸待勞,等著甲子戊自己出現便了。
「嗯!」霍昭黎雖然害怕,還是探出頭來,不過抱著義兄胳膊的雙手鉗得更緊。
但願不是十天半個月輪轉一次。否則的話,等找出來,他們大概也早餓死了。
兩人目不轉楮地盯著眼前一排竹子,過了一盞茶左右,程逸岸還沒察覺什麼,霍昭黎卻指著一株竹子叫道︰「這棵是多出來的!」
程逸岸飛身上前,抓住那株竹子,定楮看時,果然見上頭刻了一個小小的「辛」字。
是甲午辛——沒料錯的話,接下來應是甲辰壬,甲寅癸,甲子戊。
再過一會兒,刻著「辛」字的竹子憑空消失,算起來,兩刻鐘是一個輪回。
程逸岸驚怖之心盡去,氣定神閑地等著甲子戊的出現。
「昭黎,你好好看著,發現第三次多出來的竹子,用盡吃女乃的力氣也要把它震斷。」反正他眼力和數數都比較好,這種笨差事就交給他做,反正勞心者只需要治人就好。
霍昭黎有些顧慮,「弄斷竹子,辛夫人會不會生氣?」
「我便是要虛節莊和泗合門看看,程逸岸可以讓他們有多生氣!」程逸岸高聲說著,眼中盡是猖狂。
二人須得在原地等上一個時辰,程逸岸閑著無聊,便把天干與奇門遁甲的種種變化講與霍昭黎听。霍昭黎背詩文不成,記招數不成,對于這些卻領悟極快,沒多久,就到了只要說出第幾局,就能把六甲方位絲毫不亂說出來的地步。程逸岸本身對此道造詣甚淺,後來霍昭黎問的問題,已經完全不能解答。他自負才智,竟然在這傻瓜面前吃鱉,心中極度不悅,忍不住訴諸拳腳惡言相向,霍昭黎習慣了他的脾氣,樂呵呵地隨君打罵。
一個時辰後,竹子再次多出一株,霍昭黎按著義兄吩咐,運起全身功力,看準目標猛擊過去。「喀喇」一聲,竹身上半倒地,霍昭黎內力強勁,斷口處竟全是粉末。二人同時感到所站之處地底猛然一震,隨即歸于平靜。
久違的涼風襲來,竹葉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