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僕僕趕路的玄玉,在此趟前往洛陽的沿途中,一路稍做停留的地點並不多,絕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趕路上,但為顧及勞頓的親衛們,以及年歲也不小冉西亭,在這日在路經鄴縣縣城時,玄玉總算是下令緩下了前進的速度,在縣城里找了個落腳的地方供大伙稍事歇息。
但行事低調的玄玉,在抵達縣城後,並未直奔由官府所營的驛站,改而投宿在城里一間規模並不大的客棧里。
一抵客棧,就忙著讓冉西亭坐下休息的玄玉,將一行人登記住宿事宜都交給顧長空後,也跟著坐在人來人往的店內,與冉西亭喝起解渴的茶水來,就在這時,他身旁那名總是不離身保護他的親衛統領,卻壓低了音量向他暗示。
「主子。」他邊說兩眼邊瞥向站在客棧外,那名衣衫襤褸的小乞丐。
揚首看去的玄玉,擱下了手中的茶碗,意外地看著外頭那名目不轉楮看著他的乞兒,在身旁的親衛統領打算派人去打發掉那名乞兒時,他抬起一手。
「不要緊。」
站在外頭遠觀的乞兒,在玄玉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後,便在多名親衛防備的目光下,不客氣地大步來到玄玉面前。
「有事找我?」面帶笑意的玄玉,先是自袖里掏出了一綻紋銀,而後打量起這個似乎是沖著他來的乞兒。
「有位大叔叫我轉告你一句話。」收下銀兩後,一聲不吭的乞兒終于開了口,但他這一開口,同時也引來了玄玉滿月復的狐疑。
「哪句?」
乞兒打量了四下一會,而後靠上前小聲地一字不漏背出,「今晚不能睡,這一睡,會要人命的。」
坐在一旁,听完乞兒的話,登時挑高了兩眉的冉西亭,滿頭霧水地問。
「這是什麼意思?」沒頭沒腦的,這句話是誰叫他來說的?
「就這樣?那位大叔沒說些別的?」玄玉揚起一掌示意冉西亭別多話,而後再自袖中掏出另一枚紋銀,賞給那名攤著掌心討賞的乞兒。
「沒了。」年輕的乞兒下巴一揚,扭頭就大剌剌地朝客棧大門走去。
兀自撫著下頷沉思的玄玉,在心底不斷揣摩著那句話的話意,才大略地推敲出一半時,方才那名離去的乞兒卻又突地復返,再次回到了他的跟前,自髒污的袖中掏出一團揉皺的紙團給他。
「那位大叔還要我將這個交給你。」
拈過紙團的玄玉,在乞兒離開後,慢條斯理地攤平皺成一團的紙張,兩眼定定地凝視著紙上所寫的二字。
映月。
「這又是什麼意思?」湊過頭來一塊觀看的冉西亭,怎麼也猜想不出這二字所代表的涵義。
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玄玉忽地揚首看向客棧的後院,在院中瞧見了某種東西後,腦中原本猶有不解之處霎時解開。
他以指輕彈著紙張,「看來,似乎有人早已料到,咱們這一
路上是不會安寧了。」
冉西亭驚怪地揚著眉,「這樣你也看得懂?」這簡直就是猜謎嘛。
「懂。」玄玉安然地笑笑,抬指朝親衛統領一勾,在彎來的統領耳旁附耳說了一陣後,就見統領重重一頷首,立即帶了幾名親衛離去。
「你都吩咐了些什麼?」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麼的冉西亭,邊拈著長須邊看著神態怡然自得的他。
「月兌身之計。」
ΩΩΩΩΩ
秋夜寂然,星辰緩緩游過天川。
漫走在靜夜大街上的打更人,方敲更過子時,更聲過後,隨著打更人的步聲遠去,夜,似乎更深沉了些。
徒留幾盞燈火的客棧,殘燭映著紙窗,映出幢幢人影,一眾疾快矯竄而過,直上客棧二樓廂房。包括玄玉、冉西亭、顧長空,以及一眾親衛的廂房房門,驀地遭人重重踹開,房門甫一敞,每間廂房立即射進了數十只快箭,箭雨稍停後,一群蒙面的黑衣人緊接著手荷大刀進入房內,舉刀齊砍向床榻,登時被褥里的綿絮,在瑩瑩燭光下四處飛揚。
當燭光反射的燦白刀光照亮了廂房,坐在廂房對面另一座客樓房頂上的冉西亭,一手緊摟著顧長空的臂膀免得掉下屋檐,一手邊抹去額上的大汗。
「果然是刺客……」幸好玄玉機靈,早發覺這座客棧不對勁,不然這下就慘了。
彼長空也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要我還躺在那張床上的話,只怕我現下不是已被插成了箭豬,就是被剁成了肉塊……」
「咱們運氣好,事先就有人向咱們通風報訊。」涼涼待在檐上看戲的玄玉,笑笑地撫著下頷。
冉西亭直搔著發,「那位有先見之明的高人到底是誰呀?」到底誰這麼好心救他們一命啊?
「說不定……」想得比較多的顧長空,不禁要懷疑,「玄玉,你想那個替咱們報訊的,會不會就是謀刺咱們的主謀?」
「倘若他要謀刺咱們,又何需多此一舉?」玄玉倒不這麼認為,在檐上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衫,「走吧,這里不安全。」再過不久,那些撲了個空的刺客們,恐怕就會將整座客棧翻過來了。
彼長空沒好氣地問︰「整座客棧全是刺客,能走去哪?咱們就連客棧大門都走不出去!」瞧瞧下頭等著宰他們的人有多少啊?恐怕就連只蚊子也飛不出去。
「誰說的?」臉上一派從容的玄玉,不以為然地咧出一笑,隨後一馬當先地躍下房頂,顧長空看了,也只好揹著半點功夫也不懂的冉西亭跟著一塊躍下。
藏身在院中樹叢與假山間走了一陣後,整座客棧里里外外,四處皆是一手高舉著火炬,一手端著利器在尋找他們的蒙面黑衣人,而客棧的兩處出口,也皆被堵住,無路可走的顧長空,翻著白眼問著在前面帶頭的玄玉。
「好了,現下要往哪走?」
「那里。」放低了音量的玄玉,在院中找到了一口水井後,抬手一指。
「水井?」在他身後的一干人等,先是瞧了瞧那口井,而後又面面相覷。
來到井邊後的玄玉,微笑地探首看向井中。
「這就是映月。」唯有水才能映月,而在這座客棧里,能夠映出皎月的地方,就只有這口水井了。
隨著他一道看去,不明所以的顧長空與冉西亭,皆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枯井?」
「快走吧,追上來了。」在院中的火光逐漸朝他們這邊來時,玄玉先是命幾名親衛躍下枯井,又支使了其它親衛去辦他所交待之事,然後一手推著猶豫不決的冉西亭。
「玄玉,我……」低首看著那極深的枯井,一把年紀的冉西亭告饒地向他搖首。
「長空,你揹著二叔先下去。」玄玉以肘重重撞了一下仍在發呆的顧長空。
彼長空微一頷首,轉身揹起冉西亭,在前頭幾名親衛在下方朝上揚手示意安全後,立即也跟著躍入井中。
癘窸窣窣的腳步聲,飛快地將院中包圍,站在原處等候其它親衛歸來的玄玉,當燦燒的火炬照映上他的面頰時,他慢條斯理地一手按向腰間所配的飛景,劍未出鞘,一具魁偉的背影隨即出現在他的面前以背向他,玄玉當下一愕,頗訝異地看著這名肩上扛了一柄巨劍的高壯大漢,在下一刻劍鋒出鞘後,二話不說地即沖向那些想圍堵他的刺客。
擾嚷尖銳的金鳴聲,震天呼嘯,亂仗中,倚在井畔的局外人玄玉,並沒有閃躲走避,他只是淡淡地瞅看著這名對他伸援手的陌生客,並欽佩于如此身手。當激戰的漢子將院中的刺客收拾大半後,突地將巨劍往地一插,以力拔山河之勢,兩手舉起院中數來不知有幾百斤的大石,奮力擲向後院院口以堵住出路,阻止客棧里其它刺客繼續朝這方向聚集。
在欣賞漢子過人之勇之余,一心二用的玄玉,轉首望向客棧後院的廚房。
被派去的親衛們,在廚房外頭四處加架了薪柴,並在留有余火的爐灶里添了油後,舌忝噬了油水的火苗迅速燎竄而起,並開始四下蔓延,位在灶上的鼎鍋禁不起油火同燃久燒,乍放出轟然巨響,炸掀了廚房屋瓦,卷肆的濃煙烈火、如騰上夜霄的火龍,直攀天際。
暗夜里的一道蓬火,在急來的西風助長下熊熊壯大,不久,客棧與街坊被巨聲驚醒的眾人,有的驚慌噪嚷,有的急于取來街邊水井之水救火,轉眼間,靜夜宛若鬧市,一派沸沸揚揚。
騷動中,趁亂走避的親衛們趕回玄玉的身邊,已準備躍下枯井的玄玉,笑看那名為他們抵擋刺客、劍起劍落間矯若游龍的漢子一眼,而感覺似乎有人正在注視著他的漢子,也驀然回首一望,而後微偏著頭示意,這里只他一人對付那些刺客即綽綽有余,要玄玉快走。
會意的玄玉,馬上轉身朝跑來的親衛們揚手。
「這里留給他斷後,你們同我一道走!」
話一說完,玄玉立即躍下枯井,兩足方沾地,等在下頭手舉火把的顧長空,立即朝他招招手。
「這是……」抬首看去的玄玉,有些意外地張大了眼。
在井底一角,有一洞口,走入洞口後進入眼中的,即是窄小曲折的甬道。玄玉走入道中,以指覆上道旁的黃泥,指梢下的黃泥,土猶未干,看來是新挖不久,也有可能是那位通風報訊者,在知道他們將會有難後,所以才急忙為他們挖出這條逃生地道。
「這條地道通到哪?」等著他的顧長空彎低了身子,邊問邊舉炬看了看長得不見底的甬道。
「走走不就知道了?」來之則安之的玄玉,在後頭的親衛也跟上來後,派一半親衛前行導路,另一半在他們後頭押護。
屈彎著身子在地道中迂回走了一陣,原是平坦的地道,地勢逐漸向上傾斜,爬上了斜坡後,撥開洞口處一叢叢掩飾的長草,映入眾人眼簾的,是當空一輪皓皓秋月。
「總算出來了……」喘著氣的冉西亭,邊以袖拭著額際的汗珠,邊回頭打量他們究竟在地底下走了多遠。
回首這麼一看,才赫然發現他們已離開了商家酒樓密集的大街,來到了城外,由這看去,在遠處城心里,焰光通亮,點點火星在西風中款款飄飛。
一出地道即發現情況不對的玄玉,二話不說地指示親衛亮出刀劍。
他直盯著前方樹叢里的人影,「長空,你護著二叔退到後頭去。」
「連這也有?」甚是不耐煩的長空,毛火地將冉西亭拉到一旁的草叢里避著。
玄玉冷冷淡述,「我忘了告訴你,這整座鄴縣里都有要殺咱們的刺客。」據他昨日派出的親衛打探,這座縣城雖距洛陽猶遠,但這鄴縣的縣令,卻是洛陽太守的親堂弟。
「慢著,有人來了。」就在玄玉也打算加入那些親衛準備與來者廝殺一番時,顧長空忙不迭地拉住他,抬手指向另一個方向。
轉首看去,就著遠處火光的光影,可看出那名來者即是方才護著他們離開的漢子。玄玉一語不發,靜看著飛奔而來的漢子,正施展著上乘的輕功,以足輕踏著秋草草尖躍過草原,直殺向那些又再次擋住了他們去路的刺客們。
「玄玉,那人是誰?」愣愣瞧著替他們打退刺客的不速之客,顧長空納悶地拉著他的衣袖。
「不知道。」玄玉半挑著劍眉,「但應可確定,是友不是敵。」
冷眼旁觀了一陣後,對那名漢子甚是放心的玄玉,召回親衛,看了遠在樹林外的官道一眼,再轉首看向枯木橫陳的樹林,在心中思索半晌,毅然下了決定。
「走吧?」他拉著他們倆走向樹林里的小道,不打算繼續走官道再為他們添來更多擅自與他們同行的不速之客。
「上哪?」不明所以的兩人,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旁問。
「趕路。」他一步一步地踩在林間的枯葉上,「這座縣城不能再待了,咱們得在發生更多意外前,早點抵達洛陽。」
ΩΩΩΩΩ
一張黃色的圓形紙錢經風兒輕颳,乘著風勢飄過眾人群的腳跟,來到顧長空的鞋前,連綿不斷的木魚與搖鈴聲,伴雜著喃喃頌經聲也一道隨著風兒,鑽進每個人的耳里。
「嘖!」滿心不悅的顧長空撇了撇嘴角,無計可施地看向四周擠得人山人海看出殯的民眾。
頂著颯冷的秋風,被民眾困擠在街道旁人群中的玄玉一行人,原本疾快的趕路速度,在進了這座城鎮後,不得不被巧撞上的出殯喪家給拖延了下來。
「好盛大的排場……」冉西亭邊看著隊伍龐大的喪家,邊張望著四下前來圍觀的民眾,感覺好像是整座城鎮的人都擠來道旁送那位死者一程了。
然而也困在人群中動彈不得的玄玉卻不作此想。
他冷眼靜觀著遠處道上的喪隊,總覺得,前頭請來治喪的和尚們,手搖法器的姿勢不對倒也罷了,和尚口中所唸頌的經文完全是瞎扯一通也算了,行中扶靈的孝子孝女們,的確是哭得是那樣哀傷淒切,但在他們的臉上,卻找不著一絲淚痕。
他再轉首看向靈柩後頭的喪家隊伍,發現那里頭有男有女,就是無老無幼,且每一位送葬的孝家,雖說一身的白色寬大的孝服已將他們的面容和身子遮掩去了不少.但他們那身形,也未免較常人來得魁梧了許多。
「咱們快走!」猛然明白其中有詐的玄玉,二話不說地拉著他們想快些擠出人群。
也知狀況有異的顧長空,卻將姆指往旁一歪,「恐怕來不及
了。」
玄玉緩緩移過眼瞳,冷然注視著那些混在人群中,打扮有如乞丐,但卻不只是手拿打狗棒,還在破衫里藏著刀劍的那群人,正與送殯隊伍中月兌隊的孝家們,一前一後地朝他們包圍而來,而處在圍觀的百姓里,也有不少冒充的群眾。
「這回就由你護著二叔,前頭那些人由我來打發。」早就想發泄一下心中怒氣的顧長空,磨拳擦掌地挽起衣袖。
玄玉不置可否地睨了他一眼,「你自個兒小心點。」
「知道了。」咧嘴直笑的顧長空,伸手朝他揮了揮,解下綁束在腰際的長鞭後,立即拔地而起,以疾快的步子踩過前頭人群的頭頂借道,在一落地後,一記飛鞭登時甩出,直撲一名亮出刀器朝他沖來的孝家。
就在顧長空使出看家本領大展雄威之時,在玄玉的指揮下,部份親衛已先一步去打發後頭的那群乞丐,而待在原地護衛玄玉的親衛們,已在人群紛紛散開時,與本是混雜人群里的刺客們交起手來。
當一名百姓打扮的大漢偷偷潛至玄玉近處時,冉西亭忍不住出聲警告,「玄玉,當心你身後!」
方揚劍回首的玄玉,未及舉劍,已來到他面前的刀鋒倏地遭人一擋一格,逼得刺客大大震退了兩步,玄玉定眼一看,出手救他的人,那身形、以及手上那柄招人注目的巨劍,馬上就讓他一眼認出這人是那夜連救他兩回的漢子。
一人盡退來者的漢子,在打發了人群中的刺客後,回首瞟了
玄玉一眼,而後大步大步地朝玄玉走來,護在玄玉身旁的親衛們見了,連忙上前亮出長劍護主。
「慢。」在他們準備與漢子動手前,玄玉抬起一掌制止,兩眼格外留心地瞧著那名緊盯著他的漢子。
被盯著瞧的漢子,只是朝他微微一頷首,而後側過頭,示意他們跟著他一道走。
明白過來的玄玉,馬上往後頭交待,「去知會楚郡王一聲,叫他立刻趕過來與我們會合。」
「是。」親衛听了,立即餃命而去。
「二叔無恙吧?」玄玉一掌扶過冉西亭,眼看秋風颳人面得厲害,他關心地再將自己身上的外麾披至冉西亭的身上。
「我沒事。」冉西亭一手按住他,兩眼微微看向那個站在原處等他們的漢子,「玄玉,那個大漢,是不是前些天夜里救咱們一命的那個人?」
「應該是。」他淡淡應著,抬首一見顧長空已趕至,他又扶著冉西亭往前走,「二叔,又要勞累你了,咱們得起程了。」
「咱們又要上哪?」連接著數日馬不停蹄的冉西亭,蹙著半花的眉,不知這一回又得急急趕至哪兒躲掉一劫。
「這就要問那個引路人了。」玄玉只是以下巴撇向那個等著他們的大漢,在心中也很好奇,這位總是在半路殺出的好漢,究竟是想帶他去見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