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魅靜,夜露沾衣,如鉤新月已將西沉,洛陽城內燈火漸熄。
萬籟俱寂中,驀地一陣秋風沿瓦橫掃,枝上秋葉颯颯聲泣,凋葉逐風零落如許,但葉未落地,自風中擊起的劍氣,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已將墜地秋葉騰掃上天。
亂葉舞空之中,一抹矯龍似的黑影,拔地躍起,手中銳劍當空橫劃,霎時暗夜中星芒乍放。
他使的是曹公百闢劍其中一柄,飛景。
此劍長四尺二寸,淬以清漳,礪以石監石者,飾以文玉,表以通犀,光似流星。
人聲已靜的柱國公府內,西廂樓後院院中,夜深未寢的柱國公次子玄玉正在練劍,操弄于指掌中的寶劍所擊之勢,時而重若泰山,時而輕似點水,劍身直映西天鉤月,劍鋒所至之處,劍影月影燦燦奪目。過了半晌,原本招招催猛凌厲,勁、疾、重的劍勢突地一改,收起了銳勢,改行以綿柔曲折之姿,輔之以退為進之勢,劍招沉綿帶勁地徐徐劃過秋風。
吸吐之間,一顆汗珠自他的額際墜下。
舞至興起之處,正欲旋身舞出另一套劍法之時,靜夜忽地遭到驚擾,來往的足聲打破一夜的靜謐,原本被夜色籠罩的府內,頓時也光亮了起來。
迫不得已收勢的玄玉,一手撫去額上遍布的細汗,揚首看向廊上那些夜半被擾醒的府內下人們,正忙里忙出地在廊上高舉燭火點亮廊燈。
「總管。」玄玉慢條斯理地收起長劍,朝正急忙跑過廊上的府內總管勾勾指。
跑得正急的府內總管,听見他招呼後,腳下步子狠狠一頓,踉蹌了一番好不容易才站穩,而後端著一張笑臉下了長廊朝他這邊跑來。
玄玉轉首看向燈火通亮的東廂樓,誰到府里來了?」
「回二少爺,是內史尚大夫,閻大人。」
「閻大人?」他一愕,微微豎起了劍眉,「這麼晚了,閻大人來府里何事?」
愛內總管以指刮著面頰,「這……小的也不知。」那個夜半突然造訪的閻大人,事前也沒知會一聲,更沒遞拜帖,來得那麼匆忙,任誰事先也沒料到。
玄玉听了,墨眉一勾。內史尚大夫,太後跟前的大紅人,會挑在這等時辰夜訪柱國公府?這里頭有什麼文章?
「二少爺?」還等著趕去別處的府內總管,忍不住出聲提醒他。
他揚揚手,「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愛內總管隨即朝他一頷首,轉身又朝廊上飛奔而去,而靜站在原地的玄玉,思索了一會後,轉身步向西廂院牆,翻身躍過高牆後,躍立至曲折廊上的瓦檐,踩著長廊屋檐一路繞過中庭大院來到了東廂樓,走至書齋外後跳下屋檐,屏住了氣息,躡足潛進東廂書齋內院,挑撿了個不會被人察覺的位置後,倚站窗邊,透過微敞的窗扇朝里頭探看。
站在書齋內一塊密商國情的柱國公長子靈恩,錯愕地瞪大了眼。
「禪位?」
安坐在案內的柱國公冉霄,反應只是勾了勾唇角,而另一旁夜半來訪的內史大夫閻翟光,則是笑意滿面地向他頷首。
愈想愈覺得冒險的靈恩,頗為質疑地再次出聲。
「閻大人認為此計真可行?」要讓父親大人登上皇位,法子多得是,為何什麼法子不挑,偏偏卻撿了這一條?
正在品茗的閻翟光,不疾不徐地擱下了手中的茶碗,帶笑地朝他揚了揚眉。
「古往今來,本就是有能者登九五,想當年,堯舜不也以禪位這法子讓位于有能之人?」
說到這點,靈恩也不得不認同,「話是如此沒錯,但……」
閻翟光眼中迸出炯炯精光,「用禪位此計,不僅是因禪位這形式體面,更是因它名正言順。」
一直安坐在案內端看著皇帝詔書的冉霄,兩眼邊滑過手中那張由閻翟光所帶來的偽詔,邊懶洋洋地出聲。
「太後與聖上,那方面是否已安排好了?」
「太後不過一介不曉世事婦人,聖上只是三歲乳娃,母弱子幼,又怎會是咱們的對手?」閻翟光狡狡一笑,「國公放心,鳳藻宮那方面,咱們的人早已打點妥當了。」
「辦得好。」冉霄滿意地頷首,著手將手上的偽詔在桌案上攤開,燭火下,絹繡著九龍紋印的黃紙詔,顯得格外刺眼奪目。
生性多疑的靈恩,心中卻仍是忐忑不安,「朝中大臣呢?他們就這麼順順當當的讓父親接受禪位嗎?難道他們都不會諫阻此事?」
閻翟光的目光甚是篤定,「如今朝中大臣,一半盡在國公之手,再加上只要有了這紙詔書,咱們還怕另一半大臣不成?」
想他們挾天子以令諸侯,早不是一日兩日之事了,當今年僅三歲的聖上,不過只是個傀儡,這事全朝人人皆心知肚明,朝中大小闢員王公貴戚,早就在暗地里看準了日後之主另投柱國公麾下,且柱國公自先皇駕崩之後,以攝政王之名輔佐幼帝已有兩年余,算算時辰,也該是月兌去攝政王一職正名為皇的時機了。
「但朝中那些親王們……」
閻翟光低首啜飲了一口香氣馥馥的甘茗,「早在前月,國公就已用職權之便,將他們紛紛調離京畿,等他們知道此事想趕回京一挽大局,只怕也是為時已晚。」
這才知曉父親登皇之路,早已在暗中打點妥當的靈恩,不得不回過頭來,訝看著那個在暗中秘密進行此事已久,胸有成竹的冉霄。
閻翟光自案旁取來一只黃巾布包,將它端放在桌案上,再緩慢拆開,赫然一見,竟是應當擺放在翠微宮御案上的傳國玉璽。
他輕輕將玉璽推上前,「現下,這紙禪位詔書,就只差蓋上傳國玉璽這一步。」
冉霄一掌取來玉璽,翻過璽面,瞠目直視著刻印在印底下的一行細字,那行,只屬于天子之字。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焰心燒得通亮的燭光下,紅光滿面的冉霄,掩飾不住眼底興奮地握緊了手中玉璽,他緩緩站起身,兩手握持著大印,由一旁的閻翟光為它沾上紅墨,再將它印扒在詔書之上。
兩手攤開即將助他登上青雲天頂的禪位詔書,為此努力了大半生的冉霄,款款咧出一笑。
「這片江山,不該留給你們這軟弱無能的陳氏,它該給的,是真正的英雄。」
抱謹站在一旁的靈恩與閻翟光,在見著已蓋印的偽詔後,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退位禪讓詔書?原來,這就是尚史內大夫寅夜造訪的理由。
自窗縫中窺看幕里乾坤的玄玉,一雙黑眸,緊盯著父親冉霄臉上的喜不自勝的笑意,再看向大哥靈恩同樣也是喜悅溢于言表的模樣。半晌,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窗外,點地躍至廊瓦上,照著來時路一路悄聲返回西廂樓。
他一直都知道,父親渴望成為亂世之雄,並甚想在擔上英雄之名後,登上人間之巔手擁江山。
遠在先帝未駕崩之前,憑藉著親妹耀封東宮皇後,身為國舅的父親榮晉柱國公、大司馬,因先帝昏庸荒婬不問朝政,自恃位高權重的父親,便藉此出面干攬朝政,數年下來,父親在朝中威望漸升,臣心日漸積涌,眼看先帝仍是一派不問蒼生,國力日漸削弱,于是父親進而有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于是在先帝因病駕崩之後,在皇後與朝臣們的幫襯之下,父親榮爵更上一層樓,身居攝政王,代年僅三歲的幼帝攝政,隨後父親先以偽詔將京畿內將會阻礙他登基的親王們調離京畿,再伺機暗中削弱諸親王兵權,掌握了三軍軍權集權中央後,再進行最後一著登基之棋。
禪位。
面對父親這等作法,他不意外,也早在心底有了譜,只是在今晚親眼見著父親眼底那貪圖權柄的精光之前,他不知父親的竟是如此盛大。
依父親所言,這片江山,的確是不該交給軟弱無能的陳氏皇家,畢竟這些年來,歷任陳帝在治績上並無作為,甚至還一任比一任荒唐,江山易主,只是遲早的事。這片江山國祚,是該交由有能之人來掌舵換代,但掌舵之人,就非得是個英雄不成嗎?
雖說世人都雲亂世造英雄,但英雄這二字,可有人真正想過它的真義?
所謂英雄,來也剎那,去也剎那。
蛟龍競騰,翻竄雲空,看似的確是很輝煌燦爛,但若是不能收攏民心,將這塊江山深深扎根佔據,即便就算是英雄能奪來國祚,一手廣攬江山、足踏九州方圓,日後,御極也恐將不過百年。
返回練劍院中的玄玉,默然抬首看向夜空中橫越天際的星河。
真正的王者,不在權中,更不在勢中,而是在民心之中,若是真要圖個百年江山大計,該著眼的,是百姓。
當院中再次揚起颯急的西風時,玄玉揚手將手中之劍朝身後一擲,霎時流光如星,一葉甫自枝梢上落下的秋葉,未及落地,已遭飛景刺過隨劍定插在檐下梁柱之上,橫震的劍音,在靜夜中,裊裊嗡鳴不散。
他可不願只作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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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在那夜內史尚大夫進府秘商之後,暗中籌畫進行奪位之事,便在朝中進行得很順暢,當太後在鳳藻宮假托聖意集合朝中文武百官,宣旨幼帝即將禪位于柱國公、大司馬冉霄時,沒有人想過,那紙聖詔,會是一紙偽詔。
一如冉霄所料,遠在京畿外鞭長莫及的諸位親王,在听聞將行禪讓禮的消息後,果真來不及趕回京阻止,即使有些親王在事前已收到風聲,快馬加鞭地想帶兵回京以護幼帝之位,可卻紛紛在途中遇上了冉霄事先派出攔劫的兵馬,先遭圍困在京外不說,而後在被擊敗後更被冉霄冠上兵變之罪,並代幼帝削去他們的王爵與兵權貶為庶民。
直至禪讓禮前,京畿月復地全數落在手握兵權與心月復的冉霄手中。
此時此刻,冉霄期盼以久的天子禪讓禮,正在翠微宮內舉行。
彬列在殿中的文武百官們,靜看著遠處高位上,冉霄一人獨挑大梁演出的禪讓戲碼。
急欲登上帝位的冉霄,掩去了眼中的銳光,神情顯得無奈又推讓,即使太後都已代幼帝頒旨禪讓帝位于他,可他沒有急吼吼地前去接下聖旨,反倒是一味地辭讓,萬萬不肯接受。
眼前上演的推辭托讓的之戲,入人心中皆有數,此戲不為誰而演,而是為了冉霄自個兒而演,而在場的他們,除了是看戲的看倌之外,還得出場應應景,聲援一下那個看似百般推托,不願奪人帝位的冉霄。
不多久,殿內眾多冉霄在朝中的親信,果然在預期中出聲勸進。
「國公切勿推辭,天子之位,國公應當仁不讓……」
一人之鳴後,緊接著更多捧場的哄勸之聲紛紛跟進,當下殿中吵雜雲雲、一派熱絡,而看似百般為難的柱國公冉霄,也在推辭之余,任由一旁的內史尚大夫為他黃袍加身。
「惺惺作態。」不屬冉霄麾下之臣某位老臣,看不過眼去低聲冷哼。
「噓……」叩跪在他身旁的大臣,忙不迭地以肘撞了撞他,示意他別多話。
站在殿上,將底下朝臣面色眼神都瞧個清楚明白,也將他們嘴邊的細語字字都听進耳的玄玉,不置一詞地調回目光,將兩眼擺在殿上,冷眼看著幼帝由太監總管扶握著兩手,將手中玉璽傳讓給跪在殿上的冉霄,並看冉霄在兩手一接過玉璽後,噙著淚,語帶哽咽地對著幼帝說著自己不該受此殊位的等等原因。
但年僅三歲的幼帝,怎會知他是真有心辭讓,抑或是假意作戲?就在幼帝想依冉霄的話收回帝璽時,眼尖的內史尚大夫圓場得飛快,一把拉過幼帝,將幼帝交給後頭的太監總管之後,朝已交割帝璽的冉霄眨了眨眼,冉霄隨即抹去了眼角的淚,在內史大夫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踱向高高在上的九龍鑾座,轉身緩緩坐下。
在冉霄登上帝座後,頃俄間,殿中文武百官動作整齊一致地伏地叩拜新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羅列在眾臣中,以額叩地聲呼萬歲的玄玉,兩眼直視著白玉鋪成的殿中地板,覺得微微的涼意,透過他的額際緩緩抵達他的心扉,那份微冷的涼意,讓他覺得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清醒,以往他總覺得他心中那塊混沌不明的天際,此刻忽然澄明了起來,遙遠的未來光景,也一一在他的腦海中浮掠而過。
一逕思考著心中未來的前景,渾然不覺殿上禮程已進行至何處的玄玉,在太監總管拉高了嗓子臨殿一呼後,總算是回過神來。
「眾皇子女听封!」
連忙與其它晉升為皇子的兄弟們,一塊跪移至殿前的玄玉,垂面低首,豎耳準備聆听加冕在他頂上的榮耀,以及他日後的重責大任。
「封皇長子靈恩為太子,皇長女為素節公主,皇二子玄玉為齊王,皇三子鳳翔為宣王,皇四子德齡為信王,皇五子爾岱為晉王!」
「謝主隆恩──」洪亮的謝恩之聲,徐徐繚繞在大殿中。
伏地叩謝聖恩的玄玉,在總管太監捧來聖諭之時,端肅揚掌承接,在接下晉升王爵的聖諭後,他微微抬眼瞧了瞧高坐在九龍鑾座上的父親。
那神態、那眼神,是睥睨天下的雄情壯志,宛如棲枝多年的獵鷹,終于能夠展翅翱翔于穹蒼之間。他不動聲色地再轉首偷偷瞥向身旁那本是血脈之親的大哥,卻在一夜之間躍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靈恩。
一抹滿足的笑意,靜靜停佇在太子靈恩的臉上。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見靈恩這般笑過,那笑意的背後,只有他明了,與父親一塊在逆境中求生存、暗自咬牙吞下多年榮辱的靈恩,是多麼渴望這一刻的到來,多麼期待能夠擁有往後將能放手一搏的機會。
半晌,他收回目光,端謹地垂首聆听殿上其它諸王听封,不斷在心中掂量著,今日所獲得一切的前因,以及日後將承擔的後果。擺放在手中的聖諭,此刻握來,沉甸甸的,像個份量十足的希望,無可限量的未來,正掌握在他的手中。
放手一搏……
玄玉驀地握緊了手中的聖諭,暗自下定了決心。
在這日,新帝受禪位于翠微宮,年號建羽,定都長安,國號為楊,是為建羽元年。
ΩΩΩΩΩ
「如何?」
坐在城中往來最是繁忙熱絡的大道旁,一處豎立著一塊命字布招小攤旁,任氏員外一手抹去額上如漿的大汗,頻頻閃躲著路上行人偶爾投來的疑惑目光之際,等得不耐煩地再向城中頗富盛名的測命攤主袁天印低聲催促。
「別淨是啞著不吭聲,你倒是說說話啊!」來這坐等了老半天,只听完他所報上的姓名後,就一聲不吭的袁天印,在他等了那麼久後,袁天印還是一逕地在掐按著掌指不知在數算些什麼。
「嗯……」掐著五指細細推敲的袁天印,沉吟了好半天,遲遲就是不吐出個字來。
等得心慌的任員外,忍不住又向他催上一催。
「究竟怎麼樣?」不過就只報上個人名而已,這也好讓他算那麼久?
又再讓他等過了一段時間後,袁天印總算是停止了手邊的動作,抬首向他開了金口。
袁天印笑笑地揚眉,「老爺府上,近來是否災病不斷,或偶有失物,偶有血光意外?」
任員外听得不住點頭,「對對對……」果真是名不虛傳,厲害,只是悶頭在那邊掐指算算而已,居然這樣就知道他遇上了什麼麻煩!
「那麼老爺這幾個月內,是否迎了個南方來的女子入門?」袁天印又慢條斯理地再度問起,邊轉身自身後取出了一壺盛了甘泉的水壺,仰首飲了幾口。
「你怎麼知道?」呆愣當場的任員外,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瞪看向他。
懶得多話的袁天印只是淡淡地問︰「是或不是?」
「是……」感覺自己所有底細都被他算出的任員外,在他那看來甚是篤定的目光下不得不吐實,「兩個月前,我是娶了個南國來的小妾。」
他兩眉一挑,「這位新進門的夫人,是否貌若天仙,且不要彩禮、不要一文錢就願下嫁大人?」
「你怎麼……」听著听著又被他給結結實實嚇著的任員外,抖聳著食指,啞口無言地指著他。
慢條斯理攤開手中一柄繪有墨龍的紙扇後,袁天印笑中有意地睨著他。
「你笑什麼?」渾身被看得不自在的任員外,在他一逕地盯著他笑時忍不住沖口就問。
「色字當頭一把刀,這道理,老爺難道不明白?」若無其事搧著手中之扇的袁天印,好笑地看著這個沒事自個兒把禍害迎進家門的老色鬼。
任員外毛火地將大掌往攤上一拍,「別跟我拐彎抹角的,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聳聳肩,「老爺若還想保家宅平安,那麼今兒個夜里,派家丁到府中東南處掘土三尺,將掘出之物以柳枝枝條焚毀,天明後,再將新夫人逐出家門,如此一來,貴府將可恢復安泰。」
「啊?」任員外登時一愣,愕然結巴地問︰「要、要把新夫人逐出府?」
「怎麼,舍不得新夫人?」袁天印饒有興味地繞高了眉,話一出口就正中要害。
他漲紅了老臉,「這……這與我的新夫人有何干系?」
「老爺府中有蠱,而這蠱物,即是新夫人帶進門來的。」袁天印低首將扇面一閤,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眼中凌厲的目光,不嚇而威,「若老爺不信,今晚三更派人掘土後,即可知小人所言不假。」
「可她……她……」被他嚇著的任員外,卻仍是支支吾吾。
袁天印淡淡一哼,「有句話,小人還得提醒老爺,只是,就怕這話老爺會覺得不中听。」
「哪句?」
袁天印傾身上前,以扇點了點他的鼻尖。
「你該戒戒色這一字了。」臨老入花叢就已夠不愛惜性命了,耽于美色還這般不听諫,遲早這色字會要了他的老命。
兀自在月復里氣翻,滿面緋色的任員外,當下老臉掛不住地猛然站起身,正待對他發作,可就在此時,原本日正當空的天上日卻突地失去了顏色,剎那間,天色潑墨四暗,猶如夜臨。
早就預料到的袁天印,緩緩抬首望向天際,一眼望去,暗月蔽日,在失了光采的天上日後頭,尚有五顆宛如璀璨明珠般的星子羅列跟隨在後,屈指數算了一會,他在唇邊帶上了期待已久的笑意。
在街上來往行人,都因此詭異的天象而驚慌逃竄之時,心中也是惶怕不安的任員外,忙不迭地問向神態安然自得的他。
「這是怎麼回事?」
「七曜同宮。」袁天印低下頭來,伸手揉了揉有些痠澀的頸間。
任員外不解地皺著眉,「七曜同宮?」
「所謂七曜,乃日、月、熒惑、太白、鎮星、辰星、歲星。當七曜同居一宮,即為七曜同宮。」
「好端端的……」滿心害怕的任員外,怯怯地一手指向天頂,「怎會突然有這天象?」
他徐聲說著,「古人有雲,七曜同宮,意指明主將現。」
任員外听了,忙把頭轉看向他,「明主?」當今聖上不是已經登基了嗎?如果這天象指的真是明主將現,那這天象指的可是當今聖上?
「但,七曜同宮,同時也是天狗食日、五星連珠。」袁天印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懂,只是淡然地說完未竟的話。
「這又怎麼樣?」听出滿月復好奇的任員外,捺不住想一窺究竟的心,又再次在攤前坐下。
「這代表……」袁天印臉上的笑意霎時隱去,「天下,必有大劫。」
天下必有大劫?
肚里一籮筐解不開疑惑的任員外,才搔著頭想仔細推敲他的話意,不意往旁一瞥,卻發現袁天印已站起身來,手腳俐落地收拾起攤面的東西。
「喂,你在做什麼?」怎麼說著說著他就開始收拾起當家來了?
「小人今日收攤了。」兩手將布包一拉綁緊的袁天印,連攤子也不要了,將布包甩上肩後即兩腳往旁一跨,準備離開此地。
任員外忙想探出一手將他拉回來,「我還沒算完哪!」
在他的掌心接觸到袁天印的臂膀前,腦後似多長了一雙眼的袁天印,懶懶舉扇往後一擋,拍去了他湊過來的掌心後,又再朝大街上走去。
「等等……你要上哪去?」追在他身後卻追不上他那走得疾快腳步的任員外,氣喘吁吁地杵停在原地問。
「洛陽。」
他一頓,「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做啥?」
被叫住的袁天印,緩慢回過身來,唇畔勾起一抹自信飛揚的笑意。
「投靠明主。」
ΩΩΩΩΩ
含涼殿內,坐在桌案內的太子靈恩,猛然擱下手中待批的摺子,忿忿地以一掌揮去置滿桌案的地方官員所上的摺子。
「異姓王不听朝廷指揮,河南郡令與洛陽太守更是對中央政令視若無睹,現下的洛陽,儼然就是擺明了想與朝廷抗衡!」
被太子召入太極宮的玄玉,端謹地坐在太子所賜之位下,邊看著殿中伺侯的太監無言地蹲在地上撿拾掉了一地的摺子,邊思索太子會難得的出現如此失態之舉,里頭含帶的真正怒意有多少,而特意演給他看的成份,又有多少。
「太子息怒。」不打算拆穿太子的他出聲輕應,暗里,不動聲色。
狀似氣極的靈恩一骨碌地走上前來,「你說說,在他們眼里頭可有父皇?」
他一手撫著下頷,「父皇的意思呢?」
靈恩先是揚手斥下殿中的太監與宮女,而後朝他勾揚著掌指,示意他靠過來。
「父皇的意思是……」在他一靠上前後,靈恩即壓低了音量,「與其派個前朝老臣去那邊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或是與他們連成一氣對抗朝廷,倒不如就派咱們自家人前去河南府洛陽坐鎮,看管著他們之余,再設法將洛陽平定下來。」
「自家人?」玄玉頗為意外地挑高了劍眉,「親王們?」
「對。」
他轉眼想了想,「父皇屬意誰去?」
「你。」靈恩一掌按上他的肩頭,大掌在他肩一微微使上勁。
雖說早在進宮前他就已經在心底提防著了,但面對這措手不及的變故,玄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收到這等棘手聖差的他,忍不住想確定。
「明日早朝,父皇會在殿上頒旨任你為洛陽總管。」靈恩揚掌放開他,兀自在殿中信步踱了起來。
「洛陽總管?」听了心中大感不妙的玄玉,忙想開口阻勸,「太子──」
然而在他還未把話說出口前,靈恩卻先行以一句話堵住他的反對,「放心,皇叔寶親王也會同你一道去。」
玄玉緊蹙著眉心,「等等……」寶親王冉西亭?那個文弱仁心、不曉朝事的皇二叔?派個這種皇叔跟他去有什麼用?
「會派寶親王同行,這麼做,是因父皇怕你一人會難以招架那些老臣們。」靈恩回過頭來,面上笑意吟吟,「因此名義上,寶親王只是你到任的伴臣,但實際上,寶親王算是你的助手,他將會從中輔助你。」
從中輔助他?那個皇叔別扯他後腿他就該偷笑了。
玄玉面無表情的陳詞,「我尚未滿廿,如此年輕就擔了個洛陽總管之職,別說朝臣嘴上會有微詞和肚里會有滿月復不滿,只怕洛陽那方面……」
「你怕有人不服?」早就把他的拒詞想過的靈恩,好整以暇地接過他的話。
「是。」算算在東都洛陽那邊,盤根錯結的全是些早就年過不惑之年,在官場打滾已久的前朝舊臣,現下突然在那些老狐狸頂上多了個地位高過他們頭頂的年輕總管,而這總管還是個年歲、歷練都不及他們一半的毛頭小子,別說是不服,只怕他總管這位子連坐都坐不穩。
緩步踱回他面前的靈恩,親熱地攬過他的肩頭,邊與他一塊走向桌案邊對他說著。
「這句話,我只說給你一人听。你要記著,你這一去,不只是要做給那些老臣看,你還要替父皇穩住江山。」
倏然踩停步子的玄玉,微側過臉,黑眸直視著身旁的靈恩。
靜擱在他肩上的那只大掌,緩緩掐進他的肩頭里,「無論洛陽那方面服與不服,你都得替父皇鎮下洛陽!」
默然無語的玄玉,靜看著他眼底那份不容拒絕的眸光,總算是听明了,這一回,靈恩不是在勸進或命令,語含威脅的靈恩,是將以責任為名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著他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目前朝政尚未穩定。」
「那你也應當知道前朝遺臣們都巴不得將父皇扯下來,好將前帝拱上九龍椅恢復前朝風光?」靈恩將他拉來桌案前,取來一份又一份的摺子,攤開了摺子要他也看看里頭寫的是什麼。
「知道。」他低首看了一會,再將目光調回軟硬兼施的靈恩身上。
走回案內坐下的靈恩,臉色驀地一換,揪愁地皺起了眉心。
「這事若交給外人去辦,別說父皇不放心,我也萬萬不會贊成,但若不能交給外人辦,就只能找咱們自家人了。」他邊說邊嘆氣,「你想想,若是全盤交給皇叔們去辦,父皇只怕他們恐會有二心,或是也想藉此攏權,到時若是也惹出個挾大權逼父皇退位怎生是好?因此父皇不能指派皇叔們去鎮住洛陽。既不能指派皇叔們,那就只能從我們這些兒子們中挑檢人選。」
玄玉淡淡提醒,「這項重任,對太子而言,應當是游刃有余。」身為長子的他,對朝中之事了若指掌不說,入朝的時間也比他早了好些年,怎麼這種燙手山芋他自個兒不接,偏把難題扔給他?
靈恩說得理所當然,「目前朝中風波未定,我得同父皇共同穩定朝政,而你底下的皇弟們都還年幼,不足擔以大任。」
「因此我就是不二人選?」他了無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心底甚是明白,太子不願冒辦砸了差事這個險,也不願拿他太子之位當籌碼去賭。
「老二。」眼看他似乎是已經對大局有所了解了後,靈恩放軟了聲調,改行動之以情,「為了父皇,為了這片好不容易才奪來的江山,這事你推不得,也不能推。」
心頭算盤撥得飛快的玄玉,一邊听著他的軟言軟語,一邊暗自盤算了一會後,配合地朝他頷首。
「我知道了。」
「洛陽那邊,就看你的了。」心中大喜的靈恩,一把捉來他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是。」玄玉輕聲應著,兩眼,落在靈恩身後那座只有太子才能坐的太子御座上,而後,他炯亮的黑眸中,乍放出一絲光芒。
ΩΩΩΩΩ
「洛陽總管?」楚郡王顧長空,張大了嘴,瞠目直瞪著方對他說完這個措手不及噩耗的玄玉。
「對。」正坐在椅上看書的玄玉,頭也不抬地對那個自小就玩在一塊的同年表哥應著。
「等等,我想我可能是听錯了……」一手撫著額的顧長空,不太能接受地再次向他確認,「你剛剛說的,是不是那個河南府的洛陽?」
「對。」玄玉還是只有單一音調的應答聲。
听完他的回答,當下自椅中跳起的顧長空,不可思議地扯大了嗓門。
「太子是想推你入虎口嗎?」把他給調到洛陽去?太子不如把他推進獸圈里讓他一口被吃了算了。
玄玉又刻意補述沒說完的部份,「這是我父皇的意思。」
「聖上什麼人不派……卻派你去?」瞠目圓瞪的顧長空,當下月復里的怒火熊熊地燒了起來,「太子呢?太子他怎不去?」
終于抬首瞥他一眼的玄玉,在心底思索了一番後,避重就輕地一語帶過。
「太子需留在京畿,況已太子身份尊貴,不宜犯險。」
雖然性子大大剌剌,但某部份卻心細如發的顧長空,還是听出了他話里的隱藏的深意。
他重重哼了口氣,「對,太子的身份尊貴,而你這皇子身份就不夠尊貴、命就不值錢?」太子自個兒沒把握,也不想成為炮灰,所以就派了他這個替死鬼去?
「別激動,有話慢慢說,你的脾氣又要上來了。」光听他的音調,就知道他那毛躁脾氣又卯起來的玄玉,習以為常地在他發作前叮嚀他兩句。
下一刻,個性沖動的顧長空果然一骨碌地沖上前,一手撇開他手中的經書,一手揪扯著他的衣領。
「你知不知道到了洛陽後你將會遇上什麼?」以為他不知道事情嚴重性的顧長空,表情張牙舞爪的。
「知道。」玄玉輕輕拉開他的手,彎身將落地地上的經書拾起。
不死心的顧長空再次吼向他,「那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兩腳一踏上河南府的地盤,那些等不及把你啃了的前朝老臣和異姓王們,絕對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在那里等著他的,不是猛虎,不是妖魔,而是一批批等著把他整死的老臣,他到底明不明白他的處境?
玄玉睨他一眼,「這還用你說?」
「既然都知道那你還──」還想再嘮叨一頓的顧長空,才張大了嘴,玄玉立即以手中的經書敲上他的額際,成功地止住了他的嚷嚷。
他淡淡地說出不容他拒絕的現實,「太子必須坐鎮京畿,下頭的皇弟們又皆年幼,我若不為父皇分憂、不為太子分勞,還有誰去?」
兩手直捉著發的顧長空,不平地在他耳邊大叫。
「但你的年紀也不大呀,你也才十九而已!」他也才與太子差兩歲而已,而他下頭那些皇弟們,也才差他一兩歲而已,為什麼聖上就那麼不公平?
「我听夠了。」已經默默忍受他許久的玄玉,兩手將經書一閤,擺明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玄玉……」就在這時,書齋廂門突遭人開啟,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這回聖上指派必須跟著玄玉一塊赴任洛陽的寶親王冉西亭。
跋緊把還沒鬧完的顧長空推到一邊去的玄玉,迎上前去向他請安。
「皇叔。」
冉西亭握住他的兩肩,扶他站了起來,「都是自家人,跟長空一樣叫我二叔就成了。」
「二叔,你也收到消息了?」顧長空擺著一張臭臉,又惱又忿地走上前去,看著他那張也顯得很頭疼不已的臉龐。
「嗯。」冉西亭重重嘆了口氣,側過頭無奈地問︰「玄玉,洛陽總管這件聖差,你打算怎麼辦?」
「接下。」玄玉邊拉著他入坐,邊笑意滿面地應道。
冉西亭听了,面色不禁再黯然三分︰「玄玉,不是二叔要說喪氣話,只是洛陽這塊地……」
「荊棘遍野?」知道他要說些什麼的玄玉,帶笑地替他斟上一杯茶。
「對。」光看這個佷兒臉上那份心底有數的表情,冉西亭也不想再拐著彎子說話。
先且別說洛陽那邊的形勢如何,現下他頭一個擔心的,就是他本身。雖說這個佷兒自小就聰穎睿智,但他這個作人家二叔的,可不是那塊可以管大官的料啊,大半輩子都在書堆里打滾的他,怎會是洛陽總管伴臣的人選?到時他要是沒能幫上玄玉的忙,還壞了玄玉的事怎麼辦?
玄玉看了他懸心不已的表情一會後,安然地在他身旁坐下。
「二叔擔心咱們這一去,會被洛陽的那些舊員給生吞活剝,或是拆得片骨無存?」
「唉……」腦殼作疼不已的冉西亭,一手頻揉著額際,「現下全朝的官員都等著看咱們去那出糗,運氣好的話,或許數年後咱們還能活著回長安來,但運氣要是差了點……」
「二叔多慮了。」玄玉拍拍他的手安慰。
冉西亭卻不斷向他搖首,「光是想到那票根本就不听指揮的舊員,我就連去也不想去,听說朝中的舊員已經派人送訊給洛陽了,叫那邊的舊員嚴陣以待,等咱們一過去就準備給咱們一個道道地地的下馬威,你叫我怎麼不多慮?」
「事在人為。」伸手取來茶盅的玄玉,低首飲了一口香茗,若有所思地盯著盅中波紋不定的茶湯,「只要有心,想做的,就一定能夠做成。」
「你就這麼樂觀?」站在一旁的顧長空,兩手環著胸,不容氣地瞪著這個看似深有信心的表弟。
「是啊。」兩眼看著盅內一旗一槍的茶枝浮葉,玄玉漫不經心地應著。
「這麼說……」冉西亭登時眼中迸放出得到救贖的光采,「洛陽總管一職,你是有把握?」
「有沒有把握,這話我不敢說。」他淡淡輕笑,隨手將茶蓋覆上茶盅,「但我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我一步步慢慢走,終有一日,我會走到我要到達的地方。」
「當」的一聲,是茶蓋覆上茶盅時所帶來的清脆的聲響,那聲韻,直抵在場另二人的心梢,宛若在他們心湖里投下了一記定心大石後,所帶來的沉重回響。
總覺得他話中有話的顧長空,沉吟了一會,復而仰首看著走至窗邊,遠望著滿園秋色的玄玉。
「你想走到什麼地方?」
玄玉輕輕閤上窗扇,「日後,你們會知道的。」
ΩΩΩΩΩ
接下聖詔的次日清晨,天猶未亮,大地仍是惺忪未醒之時,早已打點行裝妥當的玄玉,在派人去接來同行的寶親王冉西亭,與同是奉了聖意隨行的楚郡王顧長空後,齊王王府前,一小隊的親衛人馬,已整裝待發。
由下人提著燈籠走至府前的顧長空,看了看此次前去洛陽的人數後,不解地以指輕點站在身旁的冉西亭。
「就這麼點人跟咱們去?」屈指點算了一番,也才這麼一小隊親衛跟著他們上路而已,他們這一去,也不知是幾年,帶這點人手夠嗎?
幫忙打點的冉西亭款款答來,「玄玉說為了趕時間,所以就由咱們先到洛陽,待落腳了後,再讓齊王府里的部份家臣與奴僕過去。」
「趕什麼時間?」耳尖的顧長空挑高了半邊眉,「玄玉急著到洛陽嗎?」據聖旨上所寫的,聖上並沒有要求玄玉得在哪個時限內盡快就任,既然聖上都不急了,他在急什麼?
「听他說,他希望咱們此行能愈快愈好。」同樣也是認為此行太過倉促的冉西亭,總覺得這般就起程,不但在人數上不足,在安危上,似乎也不太妥當。
「為什麼?」
「他說……」不是很明白個中原由的冉西亭,拈了拈下頷處的長須,「他不想節外生枝。」昨晚玄玉是這麼對他說的。
彼長空杵著眉心,「那小子在擔心些什麼……」那個總是想太多的表弟,不會是預料到了什麼沒告訢他們的事吧?
緩步踱出王府府門的玄玉,未著官服,只是身著一襲樸素的民裝,直接走過交頭接耳的兩人面前,揚聲詢問那些為掩人而目而都已換過裝的親衛們。
「都準備好了?」
親衛統領恭謹地抱拳以覆,「回王爺,就待王爺宣布起程。」
看看他那一身簡單輕便的打扮,再低首看向自己同樣也被要求不能太過華麗招搖的自己,顧長頭百思不解地搖搖頭,一手扶著冉西亭步向造型同樣也是相當平民化的車輦。
「二叔,這邊請。」
在他兩人都已登上車輦後,殿後的玄玉,忽地旋過身看向掛了兩盞燦燦紅燈的府門,再仰首看向府旁遠處,在天際盡頭下那片仍藏在晨霧里的巒巒青山。他深吸了口早晨清冽沁脾的空氣,感覺透入他肺腑里的一切,正催促著他朝他的未來踏進一步。
前途未卜。
雲朵繚繞的遠處層山,在耀紅的曦日自山頂一角冉冉浮升之時,原本纏繞不開的雲霧山嵐,頓時遭刺目的紅光穿透遠逐,當晨曦抵達他的面龐那一刻,覺得渾身又再次蓄滿了力氣的玄玉,低首拿起配置在腰間,昨日方由聖上加封為尚方寶劍的飛景劍。
揚手抽出劍身,在燦亮映人眼的晨光中定眼細看,在劍身上,有著當年教授他武藝的師傅所為他刻上的兩行字。
致虛極,守敬篤。
萬物升作,吾以觀復。
由劍身反射出一束束璀目粼粼的光束,照亮了此刻玄玉的臉龐,他直視著劍身中反映出的那一雙炯亮黑眸,再次想起了那一夜,他曾對自己許下的心願。
他不想只作個英雄。
他要作的是……
「玄玉!」等了許久的顧長空,一手掀起車廉,探頭出車外朝磨蹭了許久的他催促。
猛然回過神來的玄玉,再次看了看手中之劍,而後收劍入鞘,轉身步向車輦時,揚手朝等待的眾親衛一揮。
「起程!」
同樣也是在這日清晨,當朝陽穿透樹間紛紛墜跌的枯葉,暫棲在客棧里的袁天印走出客棧外,遠望了東方旭日一會後,一手拎起行囊拾級步下台階,朝著日光融融的東方之道開始前進。
就在他方走不久後,一名身形魁偉壯碩的黑衣男子,肩上架著一柄看似沉重的巨劍,兩手擱擺在劍身上,自客棧後頭走出,緩緩跟上袁天印的身影,並在路過道旁一株老樹下時,舉腳踢起一塊石子,將它踢向醉睡在樹下,渾身散發出濃濃酒氣的男子。
石子猶未抵面,衣衫不整,敞露出半片胸膛,臉上左頰邊還有著一道筆直刀痕的醉漢,連眼皮都未睜開,就反應迅捷地接下飛石。
接下石子的他先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睡眼惺忪地以指抓了抓胸口,接著也拎起擱擺在一旁的酒壺,一手按著膝站起,邊搔著發邊舉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