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戰雲密布1 第二章

燕子樓率前軍在九江登岸後,采聲東擊西的余丹波早已在九江右側登岸,樂浪則是在九江左側登岸,當燕子樓率領著前軍正面與九江城守候的城兵沖突之時,余丹波與樂浪已在九江城左右兩側形成一柄準備合攏的巨鉗,率大軍步步朝九江城進逼。

由樂浪所領的大軍,在逼近九江城外數里之處遭到抵抗,早就布署在九江城外的南國大軍,陣容之龐大,出乎他們所料。

只因九江乃南國長江中游軍事重城,南國太子玉權明白,若是九江遭拿下,那麼中游據點即將不保,中游一潰,那麼不但位在下游的國都丹陽,即將面臨更加嚴苛的大軍壓境,九江以南國境也將遭楊國大軍大舉入侵,因此中游重城九江萬不能破,故而玉權寧可犧牲上游前線的軍伍,調來大軍固守九江,也要保住九江這座位于長江中游的第一防線。

同樣的,知道若要拿下南國,其先決條件首要就是必須攻陷中游九江的楊軍行軍大元帥玄玉,也派出三軍中軍員人數最多的軒轅營攻堅,因此,就連回避的機會也無,敵我兩軍,不得不分別在九江城外三處面臨彼此。

戰鼓聲聲催人魂。

由楊軍重裝步兵組成一隊又一隊的方陣,每一方陣的步兵,前頭高舉與人等高的御箭盾牌,盾長與人等高,後頭的步兵一個緊挨著一個,緊密無隙,一統的步伐整齊踏在地面上,宛若隆隆響雷。當敵箭再次飛射而至之時,方陣中居中的步兵紛舉平盾牌于頂上抵箭,兩側步兵也持盾橫擋,使方陣形成四面大盾,淋著箭雨持續前進,一步又一步,朝著殺戮戰場前進。

申吟聲不絕于耳。

在敵軍又一波的箭襲過後,在盾牌的掩護下,位在軍伍中後的步兵們紛彎著身,在一地同伴與敵人的尸體間搜集著插在尸首上的箭矢,自兩軍狹道相逢後,就一直不派箭兵發箭的樂浪,在兩軍軍距愈縮愈近,估計敵軍箭矢已用去大半後,喝令重裝步兵掀開頂上的盾牌,置于大軍前、中、後軍伍中的所有箭兵與騎兵,同一時刻用力朝頂上放箭。

「棄弓,上刀!」箭勢未停,翻身上馬的樂浪大聲朝所有騎兵吆喝,並一馬當先地率軍沖上前。

隨令照做的符青峰,在前頭防護的盾牌一開後,即刻率隊沖了出去,敵軍的騎兵隊也選在此刻朝他們沖來,一時之間,馬蹄聲、陌刀交砍聲、肌肉骨頭的蓄力聲、尖叫痛嚎……太雜太混了,什麼聲音都有,囂音有如匯聚的海水,聲聲紛涌進他的耳里,令他難以辨清。

在兩軍混亂交雜的煙塵中,他看見一根根由敵軍步兵背持著,瓖繡著亮黃彩龍的軍旗,在裊裊的煙塵中一一倒了下去,他將手中的陌刀用力往下一砍,一名沖向他的敵軍步兵整顆頭顱被銳利的刀鋒削去了一半,人雖死,但止不住腳下沖勢的敵軍仍是沖至他的馬月復旁,手中的陌刀也仍緊握著,他抬腿使勁一蹬,不等已死的敵兵倒下,再次旋身朝另一方沖來想包圍住他的敵兵們砍下數刀。

在手中陌刀刀尖鮮血滴落的瞬間,他看見了一直領頭的樂浪就在前方不遠處,在他眼中,領軍殺陣的樂浪,每一招每一式,快、狠、勇,宛如一頭出欄狩獵的餓虎,餓得慌、殺得急,仿佛積蓄了三年的仇痛,全都撿在此刻爆發,刀起刀落,嗜血不留情,而在殺紅了雙眼後,每殺一人,樂浪鐵甲下的身軀仿佛也就變得更加壯大。

那股漫在空氣中的殺意是會傳染的,當你殺了一個人,那份敵軍的鮮血和嚎叫聲中所帶來的痛快淋灕,會促使著你舉起手中的陌刀,拚命尋找著下一回再用力砍下的機會,這種感覺……

興奮得令人戰栗,同時,也恐懼得令人哆嗦。

不留給自己喘息的余地,為了讓身後步步推進的大軍繼續前進,符青峰不得不仿效著樂浪,放空腦際的一切狠命廝殺,又或許,在他的下意識里,他只是別無選擇地跟隨著樂浪而已。

他奮力砍殺著每一個接近馬匹的敵軍,揮刀斬向每一名身上戰衣顏色與他不同的人們,此時此刻,他憶不起自己,也忘了攻南的目的,他只知道他必須緊緊跟隨著樂浪,迅速佔領他們必須攻陷的據地,殺光每個會阻撓他們前進的敵兵,手中的陌刀在每回砍下的瞬間,總會傳來一陣觸擊後的余震,那震力,自掌心中一路爬竄至他的臂上,深抵至他的心頭,一次又一次地,讓他覺得自己力氣暴增,殺了一個,便還要再一個。

貪婪的殺意無止境……

這不像他。

其實人人也都變得不再像自己,在這片放眼望去皆是殺人與被殺的沙場上,他們像螻蟻,也像在洛陽街頭斗坊中被放進欄里的斗雞,沒有去路,沒有選擇的權利,在欄外聲聲叫好的斗客們的鼓噪下,以利喙不斷啄刺著彼此,怒拱著背脊,狠命刺向另一方企圖置對方于死地。

在這里,他們也是一樣,能夠站著的就是屠夫,若是躺下,便成了尸山中的一員,不是活,即是死。

太近了,生與死,近得沒有縫隙。

敵軍的血液飛濺至符青峰的臉龐上,和著他的汗水,潸潸自兩際滑下,粗重的喘息盈繞在耳邊聲聲不絕,他緊咬著牙關,沒有恐懼,也沒有猶疑,波波襲來的敵軍,促使著他手邊的動作不能有所停頓,驀然間,前方遠處刺眼的閃光乍現,他試著眯眼看清,是敵軍藏在前伍後頭的箭隊。

緊急扯拉著韁繩令座下戰駒止蹄的他,忙揚手命左右閃避,但來得太快的箭矢卻沒給他們閃避的余地,他座下的戰駒在箭嘯響起的瞬間應聲倒地,遭甩落的他,胸前掩護的鐵甲上勾插了數柄敵箭,他忙躲至翻倒在地、四蹄仍在空中不斷踏動的戰駒後頭,借著馬身抵箭,轉首看去,跟隨著他沖鋒的騎兵,有的中箭墜馬,有的被馬兒慘壓在身下動彈不得,有的,馬兒仍是止不住地向前沖,但馬背上的騎兵卻像個木偶似的不動,仔細一看,座上的騎兵張大了嘴,口里,插著一根刺穿後腦的敵箭。

一股冷意當下直竄至他的頭皮,他緊緊掐握著手中的陌刀,扶搖而上的戰栗之感掐緊了他的喉際,揮之不去。

颯冷的西風疾吹而至,遠處林間蕭蕭作響,天際間頓時漫起了金黃艷紅等各色秋葉,葉落如雨。

鎊色流彩倒映在他的眼瞳中,緊抵馬尸承挨著箭雨的他,有片刻的怔然,在眾多色彩中,一抹黑色的快影,猶如射出的疾箭般,突破重圍迅速朝敵軍殺去,他轉過身來,在快速的光景中,他見著了樂浪的側臉。

率著曾與他征戰過各式沙場的下屬,發動突襲的樂浪,不繞道而行、不畏箭雨,在下屬的交叉掩護下,直沖向敵軍正面中伍的箭隊前,快速掩殺敵軍箭兵。符青峰回過神來,舍棄了躲避敵箭之處,奔向離他最近的敵軍騎兵,狠命將敵軍扯曳下馬再捅上一刀,在遠處敵軍箭隊陣式一亂時,重新翻身上馬的符青峰,命身後所有騎兵重結陣勢再次沖鋒,急于去支援樂浪的他,不斷揮甩著馬鞭,恨不得座下的馬兒能生了翅般地鞭打著。

不知為什麼,在看見樂浪臉部側影的剎那間,他忽然喪失了所有恐懼的能力,生與死,全都拋諸腦後,他只想快點跟上樂浪的步伐,座下奔馳的戰馬蹄聲轟隆隆的,眼前敵軍的臉龐一個換過一個,但任何一張臉孔他都沒有留在眼眶里,他只是不停地搜尋著一具沖入敵陣中的身影,一具,他必須緊跟在後頭的身影。

亂仗之中,他听見某種類似嘶喊的聲音自他的喉際發出,他看見,站在戰馬前頭的敵軍駭然地張大了眼,而他手中的陌刀,不留情地再次朝敵軍的頸間橫掃過去……

人吼馬嘯聲此起彼落,沖入敵軍陣中的樂浪,領著跟上的騎兵更加深入敵軍陣隊廝殺,此時後頭的步兵也已趕至騎兵的身後接手,以兵刃與肉身相搏,偌大的戰場一下子變得很窄小,而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亦不能回頭。

依稀,可听見遠處岸邊長江疏淺零落的江水聲,一如往日,濤聲依舊相同,江水依舊在流,仿佛眼前的戰爭從沒發生過似的。

夾雜在敵我之間的他,終于在敵軍潰散的陣隊中找著樂浪,看著樂浪勇往直前的身影,一個想法倏然閃過他的腦海,推翻了以往在他心中既定的英雄印象。

所謂的英雄,不是史官們筆下一字一句描繪出來的,亦不是在大街小巷里人們口中輾轉流傳而來的,而是在戰場上,一刀一箭,殺出來的。

當他靠得樂浪更近,此時樂浪的身影卻突地在他眼中變得很巨大,猶如一座盤據不動的偉山,而他,卻覺得自己……

突然變得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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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軍十萬自九江右側登岸的余丹波軍伍,在樂浪與敵軍廝殺的同一刻,也已和另一批規模龐大的敵軍交戰。

被命為前將軍的顧長空,領著一萬騎兵,居于大軍前部,而前部里的騎兵們皆善弓射與槍矛。不但得負責箭襲,還得負起沖鋒之責。

軍中許多人始終不解,余丹波為何那麼執著于全軍的射技,又為何執著于以箭定勝負。但他知道,在余丹波給他瞧過的無數兵書里,他見識過史上太多以刀槍戢矛性命相拚的慘烈戰場,皆不如箭攻這等安全又有效率的戰法。

或許有人說余波丹取巧機詐,不似樂浪一身虎膽,不過只是個心如面嬌的胭脂將軍,但他知道,余丹波不輕易讓部下以命相搏,一是為圖保全大軍軍力,二是余丹波想讓那些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士兵們,安然回家。

他還記得,在大軍離開軒轅營前,余丹波召來麾下全部騎兵與箭兵,在偌大的校場上,以洪量的聲音喝令所有人,在戰場上,若無十成十的把握絕不出手,射出的箭矢若是落空,那麼有機可趁的敵軍下一箭即會射中我軍,因此筒中的箭矢,根根都得射在敵軍的身上,一根也不許浪費,方陣中的前部一把箭射出,中部就得在敵軍將箭上弦前接續射出下一波,不得讓敵軍有喘息的機會,唯有如此,才能先取敵性命,更可避免與敵軍進行生死皆是未定之數的兩軍肉搏戰。

余丹波會如此做,不只是為保眾士兵性命,更是在為玄玉著想,余丹波要節省兵源,以助玄玉日後攻打丹陽。

來到戰場上,領著前軍的他與余丹波,此刻全都躲在箭隊的後頭,而箭隊所有的士兵,則是全都躲在以敵軍尸首堆壘出來的尸山後頭,當敵軍箭勢一停,敵軍中央陣隊的騎兵開始沖鋒奔向他們來時,等著這一刻的余丹波,立即下令箭隊朝著敵軍的中央陣隊拉弩放箭。

極度刺耳,整齊的箭嘯幾欲刮破耳膜,躲藏在敵尸間的顧長空屏住了氣息,眼看著敵軍沖來的騎兵在迎向箭雨後,有如斷了線的人偶,成排成排地倒下,待敵軍中央陣隊一潰,由余丹波與他領軍的前軍,立即策馬躍過尸山,快速沖向陣式已散的敵軍中央陣隊。

在馬蹄揚起的沙塵中,沙粒顆顆擊打在他的臉龐上,刮劃出一條條血痕,但他不覺得疼,甚至什麼感覺也沒有,心跳聲轟隆隆的,大得讓他對四周的一切都听不清楚。在沖向敵陣的極度戰栗與興奮中,他的兩眼緊緊跟隨著騎在他前頭的余丹波的身影,當沖在前頭的余丹波揚手令下後,包括他在內,所有背後背弩的騎兵再次張弩齊射。

紛落不斷的箭雨,一一落在他們即將抵達的敵軍前部,在接近敵軍前部時,余丹波隨即拋下了弩弓,舉起側掛在鞍旁的長矛,用力刺進敵軍的喉嚨里。

也許是因為血腥的刺激,也可能是因恐懼的催化,依令照做的他,從不知自己的力氣竟是這麼大,一矛刺進敵軍的脖子里欲再拔出時,竟連敵軍的頭顱也一並扯拉掉,留在矛上的人頭令他怔了怔,揚首看去,其他與他一塊沖鋒的騎兵們,臉上也都掛著與他相同的錯愕,但很快的,在余丹波震人心弦的大喝聲中,他們紛紛回過神來,動作一致地甩掉矛上的人頭,再次舉矛刺向沖鋒的敵軍。

在這幾近麻痹的殺人行為中,很奇怪的,自他兩腳一踏上戰場後,他就很難記得住戰場上形形色色在他身旁周遭發生過的事,但他卻一直都記得,敵軍頸骨遭矛鋒刺斷時的聲音,很清脆,就像嗑掉花生殼時的響音般,「咯」的一聲,頸骨就斷了。

在這回攻南前,他也曾隨著余丹波打過多回流寇,殺過無數寇軍,可卻沒有一次像這回如此血腥慘烈,或許是因為,敵我雙方身後所背負著的,不只是生死,還有國家興亡,因此不能回頭的戰士們人人格外賣命,在用盡氣力中,順道也把僅有的一切都豁出去,故而戰場上的人命格外像是草芥,遭馬蹄踐踏後的碎骨殘尸中,有人站起也有人倒下,生命變得只在眨眼瞬間,而人命,比起那嚼咬在牙縫間的花生米,還不值。

越江而來踏上戰場前,他曾想象著當玄玉率著大軍凱歸時的勝利光景,也曾有過拜將封侯的無限想象,可現在,在他空曠的腦海里,卻僅剩一個念頭。

活下去。

他只想活著回到遠在長江對岸的楊國!

揉混了風聲,敵軍使勁朝他擲來的利矛,帶著咻咻難以言喻的嘯音,飛快地與他擦肩而過,刺碎了他肩上的鎧甲,顧長空迅速回過頭來,不容遲疑地再次舉握起手中的戰矛,用力朝欲上馬的敵軍將領頸間刺下,自敵軍頸間噴射而出的熱血,濺了他一頭一面,而他,就連伸手拭血的時間都沒有,在下一個敵軍又朝他撲上來欲扯他下馬時,他用力拔出還卡在敵軍將領頸間的戰矛,使勁格擋住敵軍砍來的長形陌刀,另一手,則是飛快地抽出配在鞍旁的陌刀,傾身奮力一捅,再抬起腳將遭一刀刺穿胸坎的敵軍,給踢至污血遍布的黃沙里。

抬首一看,馳在最前頭的余丹波,在敵軍中軍里找著了指揮敵軍的將領,余丹波將馬月復一挾,奔馳的飛快,顧長空以陌刀拍打著馬兒,即刻也追了上去,馳至中途,只見余丹波突將整個身子側掛在馬月復旁,一壁閃躲敵軍射來的箭雨,一壁張開了那柄需有兩名壯丁才拉得開的余家弓,緊接著,猛然松弦放箭,強大的力道一箭射掉敵將的人頭,那顆額際間橫插了根兵箭的血淋人頭,快速滾落至遠處的黃沙里,再經余丹波座下的戰馬馬蹄,一腳踩碎。

他目瞪口呆。

那顆遭馬蹄踐踏過的人頭,鮮血中混流著濃稠的白色汁液,濺在黃泥沙土上,顏色顯得突兀詭異,極力想壓下滿月復欲嘔感的他,用力轉過頭去,不想,去認清那是什麼東西。

為首的敵軍將領一倒,敵軍登時陣腳大亂,此時楊軍陣後手執長陌刀的步兵們,掌握時機馬上跟進殺敵,在前陣攻潰敵軍中央線,趁敵軍兩翼陣勢大亂後,所有留在中部後的步兵立即如洪水掩至,口中嘶喊而出的殺敵聲震天價響,閃亮的陌刀在秋日的烈陽下,刀光刺目得無法逼視。

在這片令人睜不開眼的亮影中,眯著眼的顧長空,看見了余丹波位在戰駒上那具昂首挺拔的身影,听他口中大喝著軍令,引導指揮著他們繼續前進殺敵。

如果說,這是一處人間煉獄,那麼身著一身光明鎧甲,挺身站在他們前頭的余丹波,就是引領他們殺出這片血獄的唯一方向。但在他心中,那個曾在軍帳中看著軍圖,或是現下遠遠馳在他們前頭奮勇殺敵的余丹波,卻再也不像是當年手捧著兵書,詳細地為他們講解戰法兵陣的那個斯文書生,更不像,如師如友與他們相處了三年的頂頭上司。

是戰爭讓每個人都變了嗎?

頭一回,顧長空覺得,戰袍上盡染敵軍鮮血的余丹波,看來,是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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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守在余杭等著趙奔前來的南國將軍邢萊,利用潮汐起落與岸上的優勢,多日來,將趙奔所率大軍困陷在易守難攻的江口入海處,趙奔屢次突破防線欲率軍入江口,計高一籌的邢萊,總有法子讓他每進一步就得再退三步。

率軍退回海上的趙奔,從軍多年,從沒把幾個人的名號留在心底過的趙奔,不得不欣賞,這名被南國太子派來顧守余杭的南國大將,可欣賞歸欣賞,趙奔仍舊得依德齡帥令行事。

余杭江口守有重兵不易攻進,因此趙奔放棄自江口逆流而上入余杭,改自余杭遠處一帶海岸搶灘登岸,同時派一支船隊繼續佯攻由邢萊鎮守的入江口,為免大軍將因搶灘而耗損過多軍力,趙奔將眾船艦搶灘之處集中在同一處,不分散任何軍力,全力強攻,在船艦一靠近海岸時,各船艦紛紛朝岸上投出火禽火獸,先毀敵軍立岸點再行搶灘。

當邢萊識破趙奔伎倆,率大軍自江口趕來時,由趙奔所率的楊軍軍伍,已自焦焚處處的海岸邊登岸。

同一時刻,位在余杭西北方的南國京畿丹陽,戰事的硝煙也從未停止過。

原本人心惶惶的丹陽,在太子玉權親自擊退溫伏珈,並獲得連番勝仗後,南國一反開戰時的士氣低迷,軍心鼓舞、士氣大振,但玉權深知,眼前的勝利,只是個假象。南國大軍能守住丹陽一帶沿岸沒有用,因為南國雖將重兵部署在丹陽與九江一帶,可楊國最龐大的軍力也集中在這二處,九江若是一破,屆時聯合上游楊軍南下攻掠國土,再齊上丹陽的話,縱使丹陽是由石頭所造,也同樣要破。

他不能任九江坐以待斃。

幾回交戰下來,認為南軍足以守住丹陽的玉權,在另一批自國內各營趕來的軍伍抵達丹陽後,速召來丹陽頭號守將元麾將軍盛長淵等,于丹陽守軍的行轅中議事。玉權在議中作出決定,命盛長淵為行軍元帥,率丹陽大軍鞏固京畿,絕不能讓楊軍登岸,而玉權則親率十萬大軍趕往中游九江,去阻止楊國主力大軍東進。

當行轅中議完事的眾將官紛紛退出行轅外時,留在里頭並未退下的盛長淵,靜靜望著身為南國太子,亦身為南國人民希望的玉權。

「溫伏珈若是卷土重來,盛將軍可有把握擊退?」即將帶兵離營的玉權,放心不下地瞧著這個與邢萊一樣名震南國的大將。

「回殿下。」他沉聲應著,「末將絕不會讓敵軍踏上南國寸土。」

「好!」玉權一掌用力拍在他的肩頭上,「丹陽前線就全權交給你!」

他的眼中寫滿擔心,「殿下真要只身趕赴中游?」

「九江不能破。」玉權為他的表情怔了怔,雖是明白他在擔心些什麼,可也別無選擇。

「末將明白。」

「答應我。」玉權將所有的重托都交付至他的身上,「在我回來前,守住丹陽。」

經他這麼一說,盛長淵的眼底,頓時寫滿了替他抱憾的不甘。

「殿下若是能早個三五年登基……」與這個能文能武、且又憂國憂民的太子殿下相比,安躲在宮中的聖上不僅是無能,更是不顧國計,為何聖上不早些讓這有能的太子登基呢?太子要是能夠及早大權在握,他南國……今日也不會落到這等田地。

玉權听了,氣息猛然一窒,用力別過頭去。

「別說了。」

在前來通知大軍已將出發的前將軍,來至行轅外向玉權稟報時,盛長淵對著即將踏出行轅的玉權喊著。

「殿下!」

玉權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突然跪立在地的他。

盛長淵大聲地請求,「為了南國,請殿下必定要活著回京畿!」

然而玉權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朝他點點頭後,大步轉身離去。

迎著西風,走向中路正軍的玉權,即使知道盛長淵仍跪在原處,但他在途中卻一次也沒有回頭,他只是兩目瞬也不瞬地看著前方,用力挺直了背脊,然而盛長淵方才的那句話,此刻卻一直在他的耳際徘徊不去。

活著回京畿……活著,就一定有希望嗎?

其實生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勝負。

他不能輸,只因戰敗的代價實在太龐大了,他南國,輸不起這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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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尚未攻下,為免九江下游的南軍前去支援九江,造成余丹波他們更大的負擔,原本等著與樂浪會合的玄玉,決意親率五萬大軍前去九江下游攔截敵軍。

養精蓄銳、整軍待發的這一夜中,守在玄玉身旁的堂旭,見玄玉並無睡意,勸了玄玉許久卻依然不成的他,雖說玄玉都已叫他與其他將軍一般去歇息別守著他了,可他就是不走,硬是努力打起精神,一回又一回地,聆听著外頭定時的打更聲,他覺得這夜很漫長。

在他的目光下,玄玉沉默地在行轅中坐了一夜,案上的茶涼了,燭淚也干了。

當黎明再次來到,東方遠處的山頭迸射出第一道晨曦時,著好戰袍的玄玉,系緊腰際的箭筒,揚手取下掛放在架上的陌刀配掛在腰際另一側,在轉身走出帳外時,他用力握緊了堂旭呈上來的戰弓。

帳簾一掀,微眯著眼看向天空的玄玉,從不曾覺得黎明時分的天際是如此清澈,葉上猶帶夜露的草葉,在風中輕輕顫動,神農營兩萬騎兵與三萬步兵,也在晨風的吹拂下蘇醒,齊列在川聲嘹亮的岸邊,正一個接一個的登上戰船,準備前往對岸九江己攻下的渡口,自九江上岸後先行東進。

全軍登上船艦後,一艘艘載滿了士兵的船艦平穩地滑過江面,清晨的江面上很平靜,偶有數只江鷗低叫地飛過,或是跟隨在船艦後頭嬉戲,這是個一如往日的早晨,天際澄淨、江水剔透,帶著濕意的空氣里,嗅不到絲毫戰爭的氣味。

但在日頭愈升愈高,他們也愈來愈靠近對岸時,站在船頭的玄玉,迎著帶了點刺鼻氣味的江風,遠眺著遠處岸上面臨三面夾擊的九江城,未熄的裊裊烽煙仍在上方徘徊,染黑了九江的天際宛若重雲密布,陽光照射在遭到損壞或經歷過煙燻火燒的城牆殘垣上,看來有些漆黑,在岸邊,那夜燕子樓所率的戰船也仍停泊在江岸邊。

大軍登岸後,玄玉先令戰船開回楊國長江沿岸,順著安全的江道續往下游前進,再親率大軍踏著岸邊的江水,繞過攻守方酣的九江城,開始朝上游前進。

遠離了九江城後,他們在幾座居于九江附近的城鎮遇到了點抵抗,但對方皆不是敵手,原本行走在岸邊或是城間的大軍,隨著江岸地勢的改變,離開了江水走入了岸旁林木生長得甚為濃密的林中,據軍中的向導說,這是捷徑。

林間走了一日後,在次日天明時前方探子來報,如玄玉所料,南軍一支位在九江不遠處的軍伍,正奉命趕往九江支援,全速朝他們這個方向開來。

收到這消息後,軍中眾將軍皆面有難色,只因若在這處偌大的林間與敵軍交鋒,萬分不妥,因林戰的缺點實在太多了,軍伍不能布陣、騎兵不能策馬沖鋒、步兵們慣用的長形陌刀或是槍矛,也不便在林木密集的林間使用,加上所有的戰略、計策在這林間也全都派不上用場,任再如何英勇的兵將,面對此境,也難敵困況。

若是不願林戰,那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往後退,撤出林外再戰,可他們光在林間疾走就走了一日,若是退出林外再戰,那麼先前這一日的光陰就即將耗費,且更讓敵軍接近九江一步;另一個選擇是,大軍繼續前進,趕在敵軍入林前在林外與敵軍交戰。可這二者他們卻皆不能選擇,因敵軍已即將入林,而他們離出林處,也還有段距離。

不願耽誤時間的玄玉選擇繼續前進,並下令全軍準備在林間與敵軍交鋒。

林間草木,在士兵們踏過時沙沙作響,而這聲響,也是此刻寂靜的林中唯一的音律。在玄玉的令下,盾伍與箭伍走在前頭,騎兵們將戰馬置于大軍之後,與步兵皆背弓或弩,攜短陌刀前進,堂旭身後那柄大刀,此刻在林中看來,極為不適,可玄玉沒有說什麼,也沒特意叮嚀他些什麼,玄玉的無言,或許是出自于多年來對于他的信任。

在穿過林葉間的朝陽照射下,刀光刺眼閃爍,白亮的光影在翠林間四處晃動,堂旭身後這把數年前玄玉命人替他造的大刀,很重、很沉,就與他原有的那把一模一樣,細心的玄玉,怕他會用不慣,甚至連刀柄上遭他長年握出來的紋路也都命人造出來,當年他頭一回將它接至雙掌中時,他總覺得喉際緊得有點疼,除了謝字外,口拙的他,不知還能對玄玉說些什麼。

那時玄玉的臉龐,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如今,在一邊前進也一邊等待著與敵軍交鋒的這個當頭,堂旭卻看不清,一直走在他前頭的玄玉,此刻他那逆光下的側臉。

兩國開戰以來,玄玉變得更沉默了,不知是因袁天印不在他身旁的緣故,所以玄玉少了個能夠說上話的對象,還是因有太多的責任與期待壓在玄玉的肩頭上,讓玄玉累得說不出口,因此玄玉連他也不願開口。開戰後的每一日,玄玉除了鎮日在行轅中听取軍情,並在作出反應後命人回報給前線,或是和各將官商議軍機與決定下一波攻勢外,玄玉還派出大批內間潛入南國,四處散布對南軍不利的負面消息,以及他楊軍是如何壯大,將在多久後就攻陷南國一帶的臨江眾城,再率大軍聯攻至國都丹陽。

玄玉在內間這方面的作法,有點陰險,但他明白。戰爭中,本就沒有什麼正人君子或是光明磊落,只有節省兵力與時間,動搖敵軍軍心,遠比展現軍威動武恫嚇來得有效多了,只是他不確定,這究竟是袁天印事先就教過玄玉的,抑或是玄玉自己想的,不知怎地,他突然很希望,這是袁天印所想出來的而不是玄玉,他不想……數年前由他撐著傘一塊走在洛陽街頭上,站在傘下邊低聲詢問他身後的刀背了幾年的玄玉,太快,變了樣。

可他知道,這一戰的勝負就背負在玄玉的身後,玄玉不能不變。

于是他在玄玉的沉默間,發覺他再也找不到當年傘下的那個玄玉,他不知下令三軍開戰的玄玉,這些日子來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面對聖上所給的,只能勝不能敗的這個前提,玄玉又是如何讓自己在這重責下調適過來的。如果說,權力會讓人瘋狂、也會把一個人給壓垮,那麼手擁調度指揮六十萬大軍軍權的玄玉,現下的心情,又是如何?

層層理不清的思緒,被更多加入林間的聲響打斷。

穿過樹叢直襲而來的箭雨,來得很突然,幾乎是在箭到響起嘯音時他們才發覺,來不及回報敵軍已到的探子已死在前頭的林間,隨即一批又一批居于大軍前的前軍步兵倒下,一根根未射中的敵箭,大部份釘穿在樹干上,或是墜落在腳下的草叢間。

林間若是采箭襲,不適遠距,只宜近距。命前軍的步兵持盾續往前走,玄玉打算先縮短了兩軍之距再行箭攻,直將兩軍之距拉至不能再近的距離後,等候已久的箭伍在前將軍的令下還以箭攻,同時步兵也持盾前進,先殺敵軍箭兵,以擴大兩軍交鋒的兵員範圍。

不過多久,廝殺在林間展開。

自陌刀刀尖落下的敵軍鮮血,掉至楓紅落葉一地的林間,看來並不怎麼突兀,因此生死的感觸並沒有那麼深,可喊在口中的殺敵聲,卻聲聲在林間回蕩不已。守護在玄玉身畔的堂旭,在玄玉率中軍前往支援前頭的前軍時,心驚膽跳地看著他身先士卒的動作。

可能是玄玉也在等待著與敵軍親自交鋒的時機到來,因此玄玉不待在後頭安全的主帥位上。

不顧眾將軍反對的玄玉,奮不顧身地投入戰場,逼得所有跟隨的大將也一涌而上前去護帥,前頭的步兵眼見就連主帥都身先士卒了,沉默的楊軍頓時氣勢一振,殺敵也格外奮勇,眼看著大軍原本是處在久滯不動的林間,現下已替換成一步步逼南軍退向林外。

落葉與刀劍交雜的林間戰場上,領在前頭的玄玉,一刀深砍進敵軍的月復里,刀未拔出,敵兵已至,令另一名跟在玄玉身旁的冠軍大將軍忙不迭地出聲。

「元帥!」

經他一提醒,隨之棄刀的玄玉,在冠軍大將軍護帥的掩護下迅速躍至一旁,他伸手朝空中一揚,緊跟在他近處的堂旭立即將他的帥劍扔向他。

為玄玉安危急得慌的堂旭,沒想到玄玉在接過帥劍後,仿佛像換了個人,更像是得了水的魚兒,使出慣用劍法的他比用陌刀時更加熟稔,殺敵的動作也更加俐落,先是前去搭救方才救他的冠軍大將軍,次再率著步兵逼敵軍一步步退出林外,令後頭的將軍與士兵們,在見主帥一馬當先的殺敵後,莫不飛快地跟進。但不知是哪個听見方才冠軍大將軍所喊的敵軍,卻在此時出了聲。

「敵軍領頭的是楊國大元帥齊王玄玉,誰若殺了他即可立下大功!」

敵將響亮的高呼聲,滲進了在林間吵雜的兵戎聲中,玄玉二話不說地將手中之劍插在草地上,飛快轉身拔出一根敵軍射在他身旁樹干上的箭,取來身後的弓將箭搭上弦,迅速射向敵軍高喊著他身份的將領,動作一氣呵成。

可即便是這樣,敵軍還是發現玄玉的身份了。

為此心急如焚的堂旭,與其他緊跟在玄玉四處的諸位將軍一樣,想也不想地即護在玄玉的前頭,可玄玉卻似乎對敵軍知曉他身份並不怎麼在意,抽起了插豎在地上的帥劍後,依舊舉劍上前殺敵,在那一刻,堂旭怔了怔。

也許是錯覺吧,他突然覺得,此刻的玄玉,眼神和當年深夜落雨時分初抵洛陽總管府的樂浪,很像、很像。

將敵軍逼出了林間後,定眼一看,是塊平坦的江原,敵我皆無處可躲藏,估算了一番,敵我之數有一大段明顯的差距,楊軍佔于上風,玄玉勾了勾唇角,自前陣退至陣中主力,命前頭的騎兵重新上馬,步兵重組方陣,由持盾與陌刀的步兵領在前頭抵箭開道,箭兵緊挨著持盾的步兵,在後頭,則是被護在盾下的騎兵與負責肉搏沖鋒的步兵。

在重裝步兵組好方陣後,居于馬背上的玄玉舉起帥劍。

「殺!」

戰馬馬蹄翻飛,揚起陣陣漫天的沙塵,馳在玄玉身側的堂旭,雙眼所見到的,不是玄玉往日的笑臉,而是道陌生的獵人眼神,此刻他所聆听著的,也不再是玄玉的關懷,他所接到的指令是……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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