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謊言 第二十五章

莎曼站在莎蘭陰暗的病房門口,掩不住內心的震驚。莎曼小心翼翼地躡腳走入,不想吵醒她或是在床邊工作的護士。她妹妹全身插滿機器,只剩皮包骨,活像個外太空來的怪物。

穿著白色制服的護士手腳俐落地在莎蘭干裂的嘴唇上涂上護唇膏,調整手上的管子以及檢查一下儀器,其間莎蘭一直熟睡著。

莎曼不喜歡眼前這個房間。牆壁是單調的褐色,床邊綁了幾個有點泄氣的氣球,窗台上擺著一籃已形枯萎的水仙。一張告示板上釘著亞瑟的卡片,她把他的畫也釘了上去。

莎曼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將腿往前伸一伸,胃里仿佛一陣翻騰。再過五分鐘,她就是。看到現在的莎蘭仿佛看到自己。

昨晚大衛自黛絲家里打電話給他父母,說他問過洛杉磯的魏西蒙中心是否有伍漢斯的消息,結果得知伍漢斯以假名住在南美洲,但已在多年前死亡。他將電話遞給莎曼,讓她有機會可以和貝拉及米契說說話,彌補這段空白的時光。「我相信你一定希望這輩子沒有遇見過我。」稍後她對大衛說。

他將她攬進懷中。「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我會希望自己有力氣和你呢?」

莎曼縮回腳,好讓護士可以過去在床腳吊著的表格上填下紀錄。她離開後,莎曼看看表。四分鐘。再四分鐘她就走。

莎蘭睜開一只眼楮。「你到這里來做什麼?」

莎曼嚇了一跳站起來。「我以為你睡著了。」

「沒有。如果你是來幸災樂禍的,那麼請你出去。」

莎蘭惡毒的話使莎曼頓時松了一口氣。「大衛說你已經放棄求生意志了。」

莎蘭揚起已然不存在的眉毛對她怒目相視。「你不必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確實不在乎,這正是我想來告訴你的話。」

「賤人。」莎蘭喃喃自語。

莎曼月兌掉紅色的披風外套,撫平蓬松的頭發、毛衣上的羽毛以及紅色羊毛長褲的線條之後重新坐下。

「你看起來活像個該死的妓女,像霓虹燈一樣亮閃閃的。」

莎曼的笑容頓時僵住,神經幾乎要尖叫起來。突然她了解自己無法背棄大衛、麥斯、亞瑟、莉莉,甚至她自己。她的未來取決于她自己的道德觀,不是莎蘭的。她其實沒什麼選擇的余地。照大衛所說,莎蘭除了叫人滾開之外絕少開口,但對她卻說了好幾句。受此鼓舞,莎曼輕拉起百葉窗讓陽光能照射進來。「大衛喜歡我穿紅色的。」

「***,你愛說什麼就說,說完了就走。把那鬼窗簾拉上,它已經夠丑陋了,不需要陽光增加效果。」

莎曼沒有拉起窗簾。她站在床腳強迫自己的語氣平靜而惡毒。「媽留了另一封信提到你,看你現在這麼可憐,我又慈悲為懷,所以我想應該讓你知道。」

莎蘭狐疑地望著她。「如果莉莉有信留給我,好幾年前就會給我看了。」莎曼故作冷漠地說︰「是貝拉在電話中告訴我的。你還記得你的公婆吧,他們來美國時,你對人家很沒禮貌。很遺憾你居然笨得不能了解媽媽為什麼帶我走,而把你留給麥斯。不過既然你沒興趣,那我就走了。」莎曼拿起外套掛在手上。

「什麼信?」莎蘭急切地問道。

莎曼暫時沒回答她。「大衛說你需要做骨髓移植。你相信他居然來求我當捐贈者嗎?」

莎蘭舌忝舌忝嘴唇。「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答應。」

「別擔心。」莎曼訕笑道。「就算我答應,也絕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亞瑟的緣故。」她取下亞瑟的圖畫。

莎曼將圖畫交給莎蘭,然後到袋子里翻找。「他叫我把這玩意兒也帶給你。」她們的手指踫觸了一下。皮包骨,莎曼不禁打了個冷顫。莎蘭不知道莎曼的反應,兀自輕喊︰「他的玻璃彈珠。」她頓時熱淚盈眶。「這是他最心愛的寶貝,他都和它一起睡覺的。」

莎曼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中不要透露出任何情感。「如果我告訴他你不愛他不願對抗病魔的挑戰,他一定會很傷心的。」

莎蘭將彈珠放在胸前,手指溫柔地模著它。「媽在給我的信上說些什麼?」

「她愛你、想你。尤其希望能親眼目睹你長大的歷程。」

莎蘭的手甩向空中。「哼!那她表現的方式就太可笑了。」「先別這麼說。母親們總是清楚自己的孩子。她了解你,知道你需要專注的照顧。她沒有錢,所認為麥斯和他的父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而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瘋狂。」莎蘭喃喃自語,手上不停轉動那顆彈珠。

「在我終于從嫉妒中走出來前我也是這麼想的。」

「你會嫉妒?」莎蘭的話中充滿懷疑。

莎曼將椅子拉近床邊。「你認為只有你會嫉妒嗎?但我比你聰明,走出來了,而你卻任由嫉妒啃噬你自己。這不是媽的錯,是你自己的,你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媽媽賜給你迷人的生活。」

「垃圾。」

莎曼內心其實也同意她。「現在你可以比較一下我們的生活。當我努力工作時,你四處嬉戲;我穿別人穿過的或是媽親手做的衣服,而你卻有大批時髦的服裝;你當麥斯宴會的女主人,全家都寵你,貝塔依舊是。你完全被寵壞了,媽不會喜歡你這樣的。」

莎蘭的手依舊緊握彈珠。「爸有寄錢給莉莉,是她自己不花的。為什麼她不和我聯絡,她信里有說嗎?」

莎蘭也許病了,但腦子和記憶可完全沒問題。

「是的,」莎曼隨口瞎編。「但時間愈過愈久,她更害怕寫信,怕你會拒絕她,但最後想祈求你原諒的意志還是戰勝了恐懼,所以最後她還是寫了這封信。媽愛你。現在你自己也身為人母,如果亞瑟傷了你的心,我相信你也寧願原諒他,不想失去他。」莎蘭沉默不語。

莎曼繼續編道︰「另一方面,我想你們倆從沒見過面也是好的,因為你會使她大大地失望。她以為她所做一切都是為你好。當然她錯了,但判斷錯誤並不表示她有罪。她仁慈良善、虔誠信教。而你,一點也不像她;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出自愛,而你,居然不願為亞瑟跟病魔纏斗。」

莎蘭的手緊抓著床單。「你在玩什麼游戲,莎曼,你已經第三度提到亞瑟了。」

「是嗎?忘了我所說的,對我而言,事情有進展正合我意。」莎曼坦白地回答。「我們現在是單獨在一起,我可以展現我的本性,無需顧慮家人,告訴你你這個人有多糟糕。你看,你生病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再加上你自己放棄的態度,我更可以得意,因為我終將獲得最後的勝利;高氏紐約分店、西部分支都將是我的,大衛和亞瑟也是。當你兒子受洗、大學畢業、結婚,都將是我陪在他身邊,嘿,有一天我還可能當上祖母呢!」「去你的狗屎,下地獄去吧,我不會讓你得逞的。」莎蘭怒道,眼楮像要著火似的。

莎曼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你說什麼?」

莎蘭賞了她一個白眼。她一只手緊抓亞瑟的彈珠,另一只則按下呼叫鈴。「如果你認為我放棄了,親愛的姊姊,那你就大大地錯了。你真是蠢,居然告訴我你的意圖,沒有人能奪走我所擁有的!戴上我的頭巾,」護士進來時,莎蘭對她命令道。「然後告訴我丈夫我要見他。」她向莎曼展露得意的笑容。「你明天來的時候,拿一件新的睡衣和睡袍來,我要見我兒子。」「你認為我還會來見你嗎?我才不要。而且,你就不能說個‘請’字嗎?還是你掉了頭發,連這個字也一起掉了?」

「你這個小丑,你給我記住,我會討回來的。」

「說‘請’。」莎曼再度提出。

「好吧!請。聖潔的莎曼,我絕不會把你從高台上弄下來的。」莎蘭的額頭上滲出汗水,顯然這幾句話已經費了她很大的力氣,她用手按著胸口。「既然是為了亞瑟,我會順便帶化妝品和假發來,沒必要嚇他。」莎曼恐嚇道,隨即警覺到自己說得太多了。

離開病房,她看到大衛在外面等著她。他帶她到一間沒人的辦公室關上門。

「她決定與病魔搏斗了。」莎曼說。

他不敢置信地問︰「你怎麼辦到的?」

她露出一貫的笑容︰「我早生了五分鐘,運用了一點兒童心理學。明天我會帶些東西來使房間明亮一點。大衛,我決定幫忙了。莎曼想見亞瑟,我需要一天的時間去幫她買些化妝品和一頂假發,然後把房間整理一下,以免亞瑟受到驚嚇。」大衛用眼楮她的臉龐。「你知道我多愛你,多需要你嗎?」

但他的話卻使她的淚水像決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大衛不停地安慰她。她將粉臉埋入他溫暖的胸膛,雙手抱住他的腰,而他則摟著她的香肩,她覺得自己仿佛剛跑了一段馬拉松似的,筋疲力竭,沒有人指導她,她完全是憑直覺在演那出戲。

她擦擦眼淚。「好可怕,她只剩下皮包骨了,但她尖銳的言詞幫我做了決定,一決定要幫她,我便把她當成自己的病人。」她提醒大衛不要戳破她說莉莉有寫一封信給莎蘭的謊言。「進去吧,她在等你。」莎曼以嶄新的心情離開醫院,走進陽光中呼吸外面的空氣,領略外面的聲音,然後約嚴沙美在棕櫚庭吃午餐。她是個化妝師,顧客群包括癌癥病人。「正確的化妝可以提振人的精神。」她說,向莎曼解釋一些基本方法。

第二天,莎蘭病房的牆上貼滿了到雅典、羅馬、倫敦、巴黎的旅游海報。花床單取代了醫院的白床單。窗台和櫃子上擺了幾個花瓶插著幾束新鮮紅玫瑰,莎曼將氣球丟掉。

她後退一步看看自己的手藝,她在莎蘭的雙頰、前額甚至鼻頭都撲了粉以掩飾她蒼白的膚色。在玫瑰花床單及她身上法蘭絨睡衣的襯托下,莎蘭似乎顯得沒那麼瘦,只要亞瑟不要仔細去瞧莎蘭的頭發,應該不會發現假發的顏色深了一點。莎蘭突然抓住莎曼的手。「小心一點,去你的,你差點戳到我的眼楮。」

「那就別動。你一直扭來扭去,我怎麼幫你畫眼線?」

「怎樣?」莎蘭擔心地問。「會不會嚇到亞瑟?如果會,我就不要見他。」

「不會的,只是千萬別太緊張,孩子們對這很敏感的。」莎曼警告道。

莎蘭煩躁道︰「我要漱漱口,我的嘴巴好像全是碘酒味。」

「你幾分鐘前才漱的。」她遞給她口腔清香劑和鏡子。

「生病前我還在想如果胖了要做運動,現在至少不用運動了。」「你應該做的是閉上你的嘴巴,看看你自己。假發很合適,腮紅也使你有了血色,是不是,麥斯?」

坐在窗邊的麥斯撒了謊。「你看起來很好。」

莎蘭做了個鬼臉,再一次打量自己。「眉毛畫得不賴,謝謝你。」她抓住莎曼的手說道。「但這不能改變一切,我是為了亞瑟才接受你的幫忙。把床搖起來。」莎曼站著不動。「拜托,該死的,我要亞瑟看到我坐著,而不是像死人一樣躺著。」

莎曼調整病床。

「你想媽對亞瑟會有什麼看法?」莎蘭一會兒之後問。

莎曼將化妝品收到到抽屜里。「她知道他,我相信她一定喜歡他。」即使是腮紅也掩不住莎蘭的驚慌失色。「這是什麼意思?」

莎曼用紙巾將水槽擦干。「就是這個意思。媽知道他。」

「狗屎,人死了就是死了,埋在黃土之下,被微生物分解掉。」角落里的麥斯低下頭。

「不是狗屎。」莎曼堅定地說。「媽和我都相信有天堂,讀讀你的聖經,我相信猶太人也信這個的,是不是,麥斯?」

他聳聳肩。

「對我而言就如一堆狗屎。」莎蘭說。

「你一定要口出穢言嗎?」

「莎曼,你這個人真不實際,我都已經是可能會死的人了,你還在糾正我的語言。你的道德觀真令我受不了!」亞瑟,全身李維牛仔裝的打扮,足登嶄新皮靴,蹦蹦跳跳進來。他半途停下來,嚴肅的臉打量著他母親。他看看假發,母親的化妝以及她擔心的眼神。「媽媽?」

「亞瑟,」她張開雙臂低喊。「亞瑟,」這次大聲一點。「我好愛你。」

「媽媽,你好多了!彈珠真的有效。」他叫道,跳向前,臉上掛著笑容。他張開細小的臂膀。「我也好愛你,媽媽。你什麼時候要回家?」

如果莎曼還需要任何證據支持她為何要同意當莎蘭的骨髓捐贈人,此時此刻小男孩臉上的喜悅便是明證。而且她更驚訝地發現了另一個事實——亞瑟改變了莎蘭。在莎蘭精打細算、斤斤計較的外表下,莎曼瞧見她本性善良的一面,那是她不願為人所知,卻從不對她孩子掩飾的一面。那是全世界為人母者對她們的孩子天性流露出的母性本能。在無需競爭的情況下,莎蘭開放自己,心甘情願地付出。看到大衛站在亞瑟身旁,莎蘭親吻著孩子的這幅天倫景象,莎曼悄悄離開房間,她閉著眼楮靠在牆上讓自己獲得暫時的逃避,只要一下子就好,待會兒她就能恢復平靜。麥斯的手搭在她肩上。「謝謝你。」他說。她伸出手覆住他的。

半個小時之後,亞瑟容光煥發、蹦蹦跳跳地走出房門。「待會兒見,鱷魚小姐。」看到莎曼一愣一愣的表情,他好笑道︰「你應該說︰‘待會兒見,鱷魚先生。’」大衛也停留了一下向她說謝謝。

「我想我最好現在進去告訴她,一次解決。」麥斯緊張地對莎曼說。他們再度回到病房。

「愉快嗎?」他問。

「再棒也不過了。」莎蘭笑容滿面地回道。

麥斯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甜心,听你這麼說,我也替你感到高興。」他坐下來,臉上一副不安的表情。

莎蘭最會看透人的心思了,她在這方面可一向是專家。他仿佛做錯了什麼事而于心不安,為什麼?

「爸,你就直說吧,看得出來你想對我說什麼。」

他清清喉嚨,整整衣領。「我要結婚了,和美琪,愈快愈好,因為她懷孕了。」

莎蘭瞪著他的眼神仿佛他神智不清似的。「你要娶美琪!」她月兌口而出。「那麼老了還要生小孩!」

麥斯頓時臉紅。

莎曼搶在父親答話之前說道︰「你當然會驚訝了,莎蘭,連我都被嚇到了,但這不是很好嗎?年齡只是心智問題。不論如何,你應該為他們感到高興才對。」她話中的意思表達得相當清楚。「你畢竟沒有插手的余地,孩子都已經有了,這是很久以前你教我的。」

她們四目相視,暗自傳遞訊息。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忙,就閉上你的大嘴巴。莎蘭不情願地點點頭,她沒有籌碼可以談判。美琪,你這條母狗,算你贏。「爸,」她裝出笑容,改變戰術。當麥斯握住她的手時,她送上一吻。「我也祝福你。這個家里正需要小孩。恭喜你,爸,我愛你。」她朝莎曼也虛情假意地笑了笑。

而莎曼則以自己的策略成功驕傲地微笑。

莎蘭在列一張清單,好叫大衛幫她辦點事。她放下筆,閉上眼楮,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昨天亞瑟的來訪比她預期的還要令她高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父親宣布要結婚。那麼一大把年紀還要生小孩!她的朋友們會怎麼說?但當她恭喜他時,他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還真感人。如果寄張賀函給美琪,她會如何?她一定會看穿的,女人總比男人聰明些。大衛,可憐的男人。兩眼凹陷,看得出來壓力的折磨。一想到這兒,她頓時警覺起來,大衛必須為了亞瑟堅強起來,他們的兒子找不到更好的爸爸,雖然他一直不是個好丈夫,但她也不是個好妻子。她並不適合結婚,當母親可以,婚姻,算了。

她看看已經在椅子上打盹半個小時的大衛,少許的灰發使他看起來更加穩重,女人們一看到他就瘋狂。寬闊的胸膛,莎蘭知道那里結實而性感。性,她並不在乎是否能再次,如果她要性,她寧願和艾維。放棄他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困難的抉擇。她真想再度回到他的懷里,但這也只是幻想而已,就像希望自己能復原一樣,除非奇跡出現。為什麼她不對艾維真心一點?如果早知道會這樣……她真是太年輕、太愚蠢了,竟然放棄自己唯一真心喜愛的男子。淚水沖上眼眶,對亞瑟的愛,使她懊悔地想起艾維的孩子。至今是什麼樣子?男孩?女孩?一定是個小女孩,她確定他們生的一定是個完美的小女孩。是媽的小寶貝。她可以好好地打扮她,她們可以在電話中講悄悄話。但她不知道艾維會扮演怎樣的一個父親。他不像大衛,艾維的工作要踏遍世界各地,這對孩子並不好,孩子需要的是穩定。

大衛動了一下,打斷她的白日夢。他打個呵欠,伸伸懶腰。「你睡得好嗎?」

他像只狗般甩甩頭,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水槽邊沖沖臉,梳一下頭,然後調整好領帶。「我可以睡上幾天幾夜。你今天要我做什麼事?」

「帶亞瑟去理發。上次理發師把他理得太短了,你這次要捉醒他。還有他該去檢查牙齒丁,每次去之前,我都會先講五篇故事給他听,你可以在他書櫃最下層找到那本書。他早晚有刷牙嗎?」他點點頭。「臼齒也有刷?」他再度點點頭。「幫他剪指甲,貝塔眼楮不好,會剪到他的手。該死,我一定忘了什麼,我知道,但就是想不起來。」

大衛看看時間,穿上他的白色外套。「大衛。」

「嗯?」

「謝謝。」

謝謝。他銳利的視線轉到她身上,听到這兩個字令他詫異。假發使她蒼白的臉柔和了些,沒那麼突兀,兩頰也沒那麼高。再加上莎曼的化妝及睡衣,使她看起來還過得去,不致嚇壞小亞瑟。「為什麼?」

「謝謝你給我亞瑟。」她有點害羞地輕笑使他更加訝異。「他都快六歲了,現在說這些可能有點太遲,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感謝上帝沒有拿掉他。」

她的聲音也柔和許多。萬分訝異的他走到床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咬咬唇。「他的彈珠在櫃子抽屜,拿回家去吧。」「他要你留著,這樣做他會傷心的。」

「拿回去,」她堅持道。「告訴他這是醫院的規矩。告訴他我只能保留一個晚上,如果……」

他把彈珠收到口袋。他從沒向她說過謊,她現在是在緩和期,很快他就要帶她回家做復健。「莎蘭,撇開我們之間的一切,你真的是個好母親,亞瑟很愛你。」

淚水刺痛她的眼楮。「這真不公平。」她沖口而出。「我的內心在尖叫,但我的身體卻連尖叫的力量也沒有,我還那麼年輕,卻要遭此折磨,不過如果是我和亞瑟之中要有一人受苦,我倒欣慰是自己。」

大衛握住她的手。「我不願你們倆任何一個受苦。」她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盡避他們的婚姻不幸福,盡避她說過那麼多謊,造成他的痛苦,她還是相信他的話。「莎曼恨亞瑟嗎?」

大衛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是你,你會嗎?」

他的問題使她啞口無言。「可能吧。」她承認道。

「那我建議你自己問她。」

「你應該听听你自己提到莎曼的聲音。你很愛她,對不對?」

他放開她的手。「我想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機。」

莎蘭從生病後開始回想自己的一生,究竟有何意義,她要往哪里走下去?「為什麼不?我又不是在做什麼長程計劃。告訴你,我不會放棄的。你曾經對我說過我剝奪了你六年的生命,如果時光回到從前,我還是會再做一次,只要我能夠擁有亞瑟。」她的口氣又恢復從前高傲的莎蘭。「我們一直對彼此近乎殘忍地坦白,現在請不要改變。我知道你對我的感覺。你是我唯一無法引誘上床的男人,你知道你對我的自尊傷害有多大嗎?」大衛清清喉嚨。「莎蘭,別說了。」

她不願意。「不,你嘟起嘴的模樣和亞瑟一模一樣,每次我叫他再回去洗耳朵後面,他就是這樣。莎曼說莉莉從沒打過她。」

話題轉到比較安全的範圍,大衛這才舒了一口氣。「但我打過她,不只一次,千萬別告訴她。」莎蘭抿起嘴。「真的,我們的第一個秘密。知道她並非完美的聖人令我舒坦一些。她討厭我叫她聖人莎曼。我母親的菜燒得好嗎?」

話題轉得這麼快,大衛有點不知如何應對,他眨眨眼。「我

不太記得,不過我猜應該是,為什麼問呢?」

「莎曼說她是,她很引以為傲地說的。而且說她自己也燒得一手好菜。」

大衛按摩自己的頸子。「她確實是。你又想玩什麼花樣?」

「沒什麼,我只是在收集情報,別疑神疑鬼,大衛。你要莎曼捐骨髓給我,是不是為了要避免愧疚?」

他心里掃過一絲罪惡感。只有一開始的時候。他生氣地抓抓自己的頭發,強自吞回憤怒的駁斥——別用你的標準來衡量我們。但當他看見她眼里滾動的淚水,他知道她這麼說是出自害怕。他真希望自己是魔術師、是巫咒、是萬靈丹。「如果是你,會救她嗎?」

「我告訴她我不會。」

「說的比做的容易。現在你知道生病的痛苦,你會救她嗎?」他毫不留情地問。

他得彎下腰才听得到她的回答。「我想會吧。」她喃喃自語,臉頰上的紅暈更深了。「大衛,你們倆真是神聖的一對。你應該去當牧師,而她,應該去當修女。」

大衛大笑。他在莎曼身邊滿腦子可沒有一個聖潔的念頭。「莎蘭,我覺得恨你似乎要容易多了。」他開玩笑道,但也確實如此有此感觸,只是事實令他有點驚訝罷了。盡他所能地照顧她的健康使他暫時放下對她的敵意。

她也輕笑——完全了解他是什麼意思。

「很抱歉弄亂了你的原則。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笑在一起吧。」

大衛看著窗外,到處是摩天大樓.他深呼吸之後慢慢吐氣、「大概吧。」

「表拿去吧。」

他把紙折好收到胸口前口袋,和昨天忘記拿的那張擺在一起。莎蘭是個很有計劃的人,家里的書桌也到處是條子。

那天快結束時,道爾找上大衛問他事情進展的如何。他讓自己扮演大衛傾訴的對象,知道他所承擔的壓力非常人所能解。大衛坐在椅子上,翹起椅子前緣靠在牆上。「我走的時候,孟瑞德會代我的班,莎曼跟莎蘭的血型相符,我們六個星期後就要到西雅圖去了。」

「莎曼要回加州去等嗎?」

「是的,咪咪也過來了,她們正在安排一些計劃,她正好推廣新系列的香水。她早上就去看看莎蘭,把病房弄得清爽些,莎蘭也沒阻止她。一旦我把莎蘭帶回家,她就沒有理由待在這里了,除了我的私心之外。」

道爾沒有問他他們要如何處理自身的問題,相信他們自己也還拿不定主意。「我該走了。你猜誰又回來了?」「誰?」

「戴梅茜。」

「幫我向她問個好。」

道爾打了他一拳。「兄弟,我要做的不只如此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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