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不懂他爸媽是在擔心什麼,他們顯然不想討論莎曼的事。他輕敲她家的門,等了一會兒,又大聲地敲了幾下。過了五分鐘沒動靜,他死命地敲,並且沮喪地大叫︰「莎曼,是我,大衛,開門啊!」
又過了幾分鐘,他心急如焚。最後終于听到門鎖打開的聲音,門開了。他卻幾乎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他知道她很悲傷,卻沒料到她居然變了這麼多。他還以為咪咪又是如往常一般夸大其詞。
扁著腳丫,只著睡衣的莎曼站在他面前,兩眼無神,面無表情,連閃亮的銀發都失去了昔日的光澤。
他爸媽帶到紐約的照片里的莎曼和眼前的女子根本判若兩人,她的美已被埋葬在人間的悲慘之下。在車上,咪咪說莎曼挽著朱力的手走出舞台時,風采迷倒眾生,要是他們看到她現在的模樣,一定會心碎的。他的心也要碎了,只想解除她的痛苦,還她原本閃亮的世界。咪咪這次真的判斷正確,知道通知他,倒是他父母怎會這麼愚鈍?
「是我,大衛。」他溫柔地重復道。「我趕回來照顧你的。」
「大衛……哈羅。」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誰?恐懼掠過他的心頭。就算他不是醫生也看得出來她心理上遭遇巨變後的痛苦。「我的小寶貝,對你母親的事我很難過,現在我回來了,我會照顧你的。」
熟悉的親切呼喚再度開啟她的門閘。斗大的淚珠滑下她的臉龐,令人心碎的抽泣聲。而他,渾然不知自己是傷心之源,只是張開手臂擁她入懷,溫柔地撫模她細致的肌膚、輕盈的骨架。他們的關系已從兄妹關系變成……什麼?她需要照顧。也許是長期的照顧。
「我的小寶貝,但願我能趕走你的痛苦。」
她抽開身。「大衛,沒有人做得到的。」
他看看四周紊亂的房子,這里需要打掃、通風。他記意中的莎曼是個愛干淨的人。再看進莉莉的房間,散了一床的箱子、紙。床單還半掉在地上。
他跟她走進廚房,窗台上是已經凋謝的紫丁香,桌上花瓶里的白玫瑰也已失去花顏。他讀了一下雷伯爵的卡片,隨即連花帶卡丟進了垃圾桶。
莎曼走過他身邊。「原諒我的失態。大衛。回去見你爸媽前,要不要先喝點茶?」
「莎曼,媽煮了你愛喝的湯,我們干脆上樓去吃個飽,然後談一談。」
「謝了,你自己回去吧。」
「莎曼,我是專程來看你的。咪咪擔心得快瘋了,你為什麼要拒最好的朋友于千里之外?為什麼不梳頭、打扮?這不像你。」
「你少多管閑事。」莎曼的口氣和剛剛打招呼時一樣死氣沉沉。「你離開都八年了,人總是會變的。」
氣急敗壞外加憂心如焚,大衛終于失去冷靜。「既然你記得我走了多久,就該還記得以前你有煩惱,總是找我幫忙分憂解勞,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從你九個月起,我就幫你換尿布,你長牙時啃的是我的手指,跌倒了是我扶你起來,你就像個影子一般跟著我長大。甚至當你擔心胸部太平交不到男朋友時也是來找我。」
她依然不動聲色,他開始動怒。
「當你受到傷害,我的心也會痛,莎曼。而現在八年不見,你居然只是問我要不要喝茶。這是什麼狗屎招呼?」
還是沒有動靜,好像他是在對牛彈琴。他真想搖一搖她,只要她有任何反應。
「講話啊!」他乞求道,被她的沉默嚇壞了。
她聳聳肩,總算一點讓步。「大衛,如你所見,我只能做到這樣。」她抓抓頭發又說︰「我沒有心情招待客人。」
她到底有多久沒好好吃一頓了?「我想幫你的忙,我爸媽也是。」
她仿佛突然間恢復生氣,尖叫聲在屋內回響,拳頭用力地捶向他的胸膛。「幫忙!太好了!你覺得幫忙就行了嗎?你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要如何幫起?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的莎曼,不然還會是誰?」
她大笑起來。大衛警覺到她即將崩潰,趕忙將她的臉捧在大手里,對著她的眼楮說︰「你是的莎曼,說,我是鮑莎曼。」
她扭出他的懷抱,控告他的父母在莉莉死後隱瞞事實的真相。「你們都有份,通通都知道。」
「知道什麼,老天!」
她再度尖叫起來。「知道我是誰,你這個白痴!你沒在听嗎?真是笑話,我還計劃好生涯,包括——」她倏地停止了,走進另一個房間。「回去。」
大衛跟著進去。「別這樣,你這是在虐待自己。」
「媽死了,這本來不需要發生的!」
「你不能以此自責啊。」
「不,大衛,我早應該知道實情的。」
大衛更糊涂了。「什麼實情?」
但是她早已哭成了淚人兒,他不假思索地掏出手帕幫她擦臉,使她漸漸平靜下來。
「命運真是捉弄人。」她嗚咽道。「可憐的媽媽,她過得好苦。」身體一斜,失去了平衡。大衛在她跌倒前抱住她,送她進房間,溫柔地將她放在床上。她倦極了,眼睫毛眨一眨便又合起來。
大衛月兌掉自己的的鞋子,也跟著躺到她身邊,碩大的身軀使小床發出嘎吱的聲響。他摟住她,她略示抗議。「醫生的命令。」他低語道,親親她的前額。「睡吧,我會照顧你的,一直不都是這樣嗎?你並不孤單,噓。」
「大衛……大衛……」她哭喊著。「我要——」
「噓……晚點再說,我的小寶貝。」
不久,她就睡著了。
莎曼倚得更近了,他換了一個位置,小心翼翼地不敢驚動
她,但她卻倚偎過來貼在他身上。他一邊低聲詛咒,一邊在她臉上輕輕印上一個吻,但馬上又冒出一陣冷汗,因為她的膝蓋居然正好放在他最敏感的地方,而且還近乎熟練地摩擦著他。
還有她的軟玉溫香,更使他不能自已。但他又不敢離開,深怕她會醒來而需要他,因此他專心去想自己的病人,只是倦極的他,再也忍不住睡意,沉沉睡去,而她則出現在狂野的綺夢中。
夜里,她醒來。
「大衛。」
「嗯——」
她搖搖他的手。「大衛?」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听到啜泣的聲音才警覺到自己是在法國,和莎曼在一起躺在她床上。他居然還摟著她睡著!睡意褪去之後,莎曼的夢囈開始進入他的腦海。
「大衛……」
她申吟地再度呼喚他的名字。他嘆口氣,松開手臂,感謝上帝,她似乎不記得這晚上的事。
「噓,小寶貝,我在這里。」
她像個嬰兒般尋找他的慰藉。淚珠掛在睫毛上,臉頰上也有兩行清淚。「沒事了。」他溫柔地拭去她的淚,幸好,她在他頸邊喚著他的名字,又睡著了。他沒再睡著,只是輕撫她柔軟的肌膚,暗罵自己的想入非非。
幾個小時後,他溜下床,給莎曼留張字條說他一會兒就回來,便回家洗澡、更衣。
「你睡莉莉的床嗎?」貝拉問。「自己的床不好嗎?」
大衛听得出母親話里的斥責,仿佛他只是個初經世事的十二歲小伙子似的。「我睡在椅子上。」
「莉莉的椅子可不是為你們這些大塊頭設的。」
他給自己倒了杯黑咖啡。他母親真把他當做猴急的小伙子?
米契攪著自己的咖啡。「夠了,貝拉。」
「莎曼說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話,她說你們隱瞞了她的身世。我真是一頭霧水,你們知道這她指的是什麼嗎?」
「這真謊謬。」貝拉說。米契則仿佛嗆到般一陣咳嗽。「我們知道的和你一樣。她是鮑莎曼,只是震驚過度,過一陣子就會好了。現在幫她送吃的上去,告訴她我們都愛她。」
但莎曼醒來後並沒有任何改變,只是盯著果汁、蛋卷和牛女乃說︰「我不餓。」
「喝掉果汁。」
她推開他的手。「喝掉它。」他命令道。「你需要一點元氣。」他看著她喝完。「現在吃點東西。」
她躺回枕頭上。「你自己吃。」
他叉了些蛋,捏住她的下巴,她才抓過叉子。「我自己會吃。米契和貝拉有沒有說什麼?」
又來了。「他們說他們愛你。趕快吃。」
他奮斗了十五分鐘才勉強她吃了一丁點東西,等他洗好盤子回來,她又睡著了。倦極的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旁邊,兩個小時後,她才醒來。
他的臉上綻放愉快的笑容。「好極了,正好陪我散散步。」他推開窗戶,天氣正好適合游玩。
她伸手遮住雙眼。「你自己去,我很忙。」
他拉開毯子,薄如蟬翼的睡衣顯露出她的身材。「看得出來。」他板起臉。「起床,否則我就自己動手拉。我要你二十分鐘內沖好澡穿好衣服。」
「你敢。」
他將她從床上拉起,拉到浴室,打開蓮蓬頭。「出去!」她吼道。
「進去!」他命令道。最後她揚起頭說她洗澡只為了能不要看到他。
他暗自高興總算達到目的,又說︰「順便洗洗那頭亂發,灑點香水,為我打扮一下。」
「暴君。」她走到蓮蓬頭下讓水打在身上。憤怒中,她憶起自己夜里在他懷中醒來,那男性的力量中透出溫柔,她手指下的皮膚平滑有力又灼熱。幾年來她一起夢想著兩人的結合,而現在他就在此,比她記憶中更帥、更粗獷,便她得努力控制自己才壓抑住想去吻他的沖動。一切都變了。她知道自己看起來有多糟,但她沒時間去管,除非她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否則她無法再過以前的生活。
大衛打開空調,換過床單,還拿出一套衣服給她。「穿好衣服,我們要出去。」
「我不去任何地方。」
「好,那我來幫你穿。我先警告你,就是拖,我也要把你拖出這個鬼地方。」
怒氣使她的臉頰生現紅暈,使沒有化妝的她看起來依舊美麗。看到她穿著襯托出身材的牛仔褲和粉紅色毛衣,他還得壓住自己男性的沖動。
起初,她還一路抱怨,但過了兩條街便停止了。
他們在附近的街道上散步,大衛趁此重新熟悉第七街的地形。看到莎曼的倦容,但他又不想太早回家,于是他領著她走進露德西亞飯店,坐在接待大廳的豪華沙發上,看著四周的藝術品,他暗忖莎曼要多久才能恢復昔日的笑容。
午餐又是一次痛苦的經驗。
「你自己吃!」她一點也沒動。大衛付了包括百分之十五小費的帳單,又領著她散步。偶爾她還會哭,他只好摟著她直到傷痛止息。到了下午,他已經和她一樣筋疲力竭。
「你今晚又要睡那邊了嗎?」貝拉問。
「別管我,媽。」大衛有點生氣地回嘴。他疲倦地揉揉眼楮,耐性已被莎曼耗盡。「我在盡醫生的力量幫她。」
「她還問些奇怪的問題嗎?」
「沒有了。」他離開後,貝拉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幾天幾乎千篇一律,他不斷地批評她,逼她照顧自己。出去散步,先是抱怨,而後,過不了一條街就想回來。
晚上他則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打盹,希望她能安心睡著,但似乎沒什麼作用,她還是害怕自己一個人睡,怕作噩夢。
幾個禮拜沒好好睡過的大衛,允許自己抱著莎曼入睡,暗自想待會兒再回到椅子上,但沒有再回去,莎曼需要他的安慰,他只好忍住日益高漲的疼痛。
餅了幾晚,莎曼是能睡了,但他卻愈來愈累。貝拉也不諒解。「叫咪咪去跟她睡。」
「夠了,貝拉!」米契警告道。
這個僵局一定要解開,否則他會發瘋的。他借了父親的標致車,將不停抗議的莎曼架上車,開往凡爾賽宮。他們走過兩邊放滿雕像的小徑俯視壯觀的花園。要是以前,莎曼早就放下腳步欣賞這凡爾賽特殊的裝飾品。
但這會兒,她卻似全然沒注意到它們,甚至連阿波羅之泉也引不起她的興趣。
大衛曾經暗自希望這噴泉或周圍的雕像能引起她的興趣,顯然他是錯了。而且不管他帶她到哪里,她依然毫無感動。
一個禮拜過去,她的眼神終于不再呆滯,開始不用他強迫就會自己洗澡、更衣。有一兩次,他還發現她在偷看他,仿佛是在欣賞二位成熟男性。這使他晚上的時光更恍如煉獄一般難熬了。
就在他以為最壞的時光已經過去時,有一天早上她卻歇斯底里地醒來,仿佛心上的傷口再次破碎。他搖著安慰懷里的莎曼。
「沒有用的。」她啜泣道。她的手指貼在他赤果的胸膛。「我得對你說,否則我會發瘋的。」
她下床要他跟著走到莉莉房間,她從櫃子最上格拿下一個鐵盒子和鑰匙,打開盒子,拿給他一張紙。
「看看這個,這是我在另一個盒子里發現的。」
是張出生證明。他打開文件看看內容。高莎曼,生于一九六O年六月二十日,紐約州。還有醫院醫師和行政人員的簽名,以及她的左右腳印和莉莉的手印。嬰兒的性別——女,重六磅十五盎斯。母親——高鮑莉莉,父親——高麥斯。
「這是原始文件!」他訝異地叫道。
「我知道。你在兒童樂園遇見我父親,他帶你和我母親回家,因為我母親腳踝受傷。」
大衛搖搖頭。「我不記得他的事。我只看過他一次,其他時候,我一定是上學去了。」
莎曼遞給他一疊信,信封上回信的地址是︰紐約律師,李莫瑞。「李莫瑞!」
「那是誰?」她問道。
「沒什麼。」他趕緊道,老天,但願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李莫瑞法官的好友,高麥斯參議員,最近才公開支持他被提名為最高法庭的法官,難道那個高麥斯會是莎曼的父親?他得先向艾維求證再告訴莎曼,以她現在的心理狀況,無法面對這一切的。「黎艾維是紐約的新聞主播。」「我知道。」
他不得已解釋自己見過他。「讀完那些信。」莎曼催他。
半年一封的信,日期幾乎沒什麼改變,簡短的信函只是往來一些簡短的訊息。兩人的聯絡頗令大衛訝異,只是沒有只字片語提到高麥斯。
他終于了解莎曼為何表現得如此奇怪,咪咪擔心得對,而他父母到底又扮演著什麼角色呢?
「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有跡可循。」莎曼重述莉莉在電視上听到李家人名字時的失常,她堅持和大衛父母談話以及貝拉同意無需看醫生的事。
「銀行存款的日期從她回來巴黎後不久開始,為什麼她從來不告訴我父親的事?」
這也是他最疑惑的,他得去問問爸媽。
「媽嫁了一個惡魔。」莎曼下了結論。
「他利用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等到厭倦了,就一腳踢開,這錢是用來收買她的,但人格高尚的她沒有遂其心願。」
大衛認為她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那她為什麼不動用一點錢送你上設計學校?」
莎曼嘆口氣坐下。「我也不知道。」確實,莎曼需要線索來解開過去的謎。莉莉隱瞞了她的真實身分,甚至不惜讓她從母親姓,萬一莎曼要出國需要身分證明怎麼辦?或許莉莉是想到時再揭露事實吧,不管如何,莉莉已死,事實未明,莎曼也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悲傷。
「我想你最好離開幾天散散心,然後考慮一下進設計學校,朱力無法傳授你所有的知識。」
她盯著他的樣子仿佛他發了神經似的。「我常常爬到床上要媽媽講父親的事。她講的時候一定很難過,因為要編那麼多的謊言。你還叫我去上學。告訴你,我不要。我要去美國找我父親,並且想辦法毀掉那個王八蛋!」他不希望他這麼做,她還經不起更多的沖擊,但她眼中冰冷、陌生的神情震懾了大衛。
「你想怎麼做?你自己都還無法做出明智的抉擇。現在還不是時候。」
「時候?」她嗤之以鼻。「我需要的是答案,不是時候。」
「好吧,」他說,試圖使她平靜下來。「但如果結果未臻滿意,可別驚訝。」
「什麼意思?」
「用你的腦子好好想一想,是莉莉自己選擇這種生活的。你剛剛想的未必正確。如果你父親真如你說的是一個王八蛋,又何必要不間斷地寄錢,他應該知道莉莉分文未取,莉莉根本不需要工作的,你自己想想她為什麼不想用那筆錢使你們的生活改善一點。而如果他真是個混球,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你還只是個孩子——」「我不是!」
「那就證明給我看。」他知道她已不是個孩子,而是個人人渴望的美麗女性。「敞開心胸想一想,或許這事另有隱情。」
「你是說我應該張開手臂擁抱他?」
「我可沒這麼說。」他反駁道。「你需要的是完整的計畫,而不是急就章的情緒化行動。」
她揚起眉。「我拒絕再等,這不可行。」
「要是你發現的事實比現在更殘酷呢?」他問。
「不管怎樣總比現在不明不白的好。反正我要跟你去美國。如果你拒絕,我就自己去。雷伯爵會幫我弄到緊急護照的。」「隨便你,但願你不會後悔。」他反譏,听到那男人的名字就令他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