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巧戲大少爺 第八章

整整四個年頭在轉眼間無聲流逝,印證了歲月無情這四個字。

什麼都會變的,不是嗎?

這四年來,在人心險惡、陷阱不斷的世道里,經歷了無數的挫折與磨練,讓他從一個蒼白細瘦、弱不禁風的小瞥腳,長成神朗玉立、精明干練的大男人。銳利炯亮的眸光里,看不出一絲以往的懦弱與古怪,堅毅沉著的神情底下,卻暗藏內斂不為人知的深刻感情。

在回家的旅程中,他的心相當不安定。

為了賭一口氣,他毅然前往汴京,從一竅不通的模索,到信心十足的放手一搏,他全神貫注的傾力經營這家店鋪,將繼承家業當作勢在必得的自我成就。

懊感謝那個當年不斷刺激他的丫頭嗎?腦海里出現一張譏誚詭詐的咧嘴鬼臉,唇角不經意流露出溫柔微笑。

如果說他曾經想家,那麼,他想念這張鬼臉的次數似乎還比較多。

隨著馬車緩緩進入大理京城,荊楓若的心情愈是翻攪難安。掀起簾幃一角,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簾,依舊是熱鬧如常的街道店鋪,卻不知掛念的「人」是否有了變化?他百感交集的幽幽一嘆,為自己內心里的起伏感到懊惱。

好奇怪呀,他竟然會緊張,緊張到手心出汗、四肢發抖呢。

「大少爺,已經快到府邸啦。」坐在車夫邊的阿福回頭興奮嚷著,不時揩抹著額上豆大的汗珠。「您瞧見沒有?」

「瞧見了,還是一點都沒變啊……」他的聲音漸小,一下子掉進記憶的漩渦里,腦袋瓜頓時涌進無數過往片段。

但願一切都沒變。他在心里祈盼著。

興匆匆地跨進門檻,荊楓若頭一回以開心的表情出現在家人面前,也不管這四年來變得如何沉穩嚴凜,他只想真實的表達出內心的愉快。

「爹、娘,我回來了!」

沖進花廳,一張張熟面孔全殷切期待他的歸來,還尖叫著圍了上來。

「楓若,娘等你等得好辛苦呀!」夏梅欣喜若狂地抱住兒子不放。

「大哥!你終于回來了!」荊石榴又笑又叫的跟著從後抱住他。

包括荊黃馨、荊紫竹也全都回娘家,為了看這個四年不見的大哥究竟變成什麼德性。

「大哥,你皮膚曬得好黑哦,也變得好壯,都快看不出是你了。」剛生完頭一胎的荊黃馨,無限驚訝的從頭到腳打量他。

「是啊,也變得好有男子氣概,真的完全不一樣了。」荊紫竹也嘖嘖稱奇。

「哎呀,快讓我好好瞧瞧他,你別淨抱著他不放!」荊包迎沒好氣的拉開妻子。

不知怎地,荊楓若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大伙兒見到他確實是歡天喜地的,可是,似乎少了點什麼。

他不自覺的左張右望,納悶心里真正惦念的那個黃毛丫頭怎地沒出現?

「讓你去汴京這決定果然是正確的,」荊包迎欣慰地模模下顎胡須。「瞧你現下已經沒那古怪脾氣,整個人英挺多了。」

可惡的荊喬巧!在這時候你還真的靜悄悄!

想耍大牌還是要性子?隔了四年才回來,你竟然沒來迎接我?

心里又咬牙切齒起來,仿佛只要和這丫頭有關,他的壞脾氣就會統統出籠。四年來的修養,全敗在她一人身上。「楓若,你這一路風塵僕僕肯定累壞了吧?」娘親的聲音重新引回他的注意。「你先回房休息一下,等晚膳準備好,我們再好好為你洗塵。」

忍耐!先不能生氣,要和顏悅色!

「娘,那鬼丫頭跑到哪去了?」他試圖擺出最和善的表情。

這瞬間,他肯定白自己半點都沒看錯,所有人原有的笑容在听到「鬼丫頭」三字全凍結成霜,消逝在唇邊。

「你們做什麼全都這種表情?」不好的預兆在心中浮現,他神情一斂。

「大哥,我們太晚知道了。」荊石榴突然說了這麼句話。

「知道什麼?」

「知道你在汴京其實沒有愛上什麼女人,全是阿福搞錯了。」

「然後呢?」他的心開始不規矩的狂跳。

「可是喬巧在知道事實之前,就已經離家出走了。」

靶到五雷轟頂的荊楓若完全沒想到,迎接他的不是那張嘻嘻哈哈的燦爛笑臉,而是「人事全非」四個字啊!

**

*喬巧離家出走?

這——這不會是真的吧?

連連後退倒進檜木椅中,荊楓若震驚不已,萬萬無法置信耳朵所听見的殘酷事實,寧願他們只是故意騙他,串通好要試探他是否在乎荊喬巧。

但他畢竟猜錯了,這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感傷神情,不是人人都能演的入木三分吧?

他震驚得無以復加,突然間有一股心膽俱裂的覺悟。

「這麼說來,她……是因為我才走的?」

「楓若,其實在你去汴京的這段期間,家里發生了不少事情,娘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憶起這四年來的種種變化,夏梅語重心長地輕搖螓首。「但為娘的相信,喬巧會離家出走的最大原因,還是在于你。」

他蒼茫無神地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那張俏麗調皮的臉蛋在心上不斷浮現,心情激蕩之余,胸口脹滿了迫切的感情。

「可是,她在外頭無依無靠能去哪里?你們難道沒有找過她嗎?」

「我們找過了,但這京城何其大,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倘若她刻意躲在某個地方,要找到她是十分困難,何況她若出城去,更不知從何找起了。」荊石榴難過地垂下臉來。

「那她離開咱們府里有多久了?」

「算算也快半年了……」莉包迎嘆道。「唉,也不曉得她是不是平安,這外頭壞人這般多,她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實在教人擔心哪。」他一嘆再嘆,內心里愁腸百折。兒子擺明也喜歡喬巧,怎料天公作弄人,先擺了這道譜,才會陰錯陽差造成未來媳婦兒半夜偷跑。

「她總不會一直待在外頭不回來吧?」愈想愈是不對,一顆心揪得死緊,荊楓若著實慌了,又從椅上跳起來,急切地在廳上來回踱步。「這里再怎麼說也是她的家,她怎能不回來?」

「哥,我告訴你啦,其實喬巧不敢回來還有一個原因。」荊石榴憋不住了,她才不管這會兒告訴他更相會是雪上加霜。

「什麼原因?」

「還不是那個邰行郾逼著她嫁過去當妾!」她口無遮攔的喊。

「石榴,不得無禮!」荊包迎用眼神制止。「再怎麼說他是個地方官。」

「哎呀,我才管不了那麼多啦,當官的人都是這樣,喜歡三妻四妾,還以為被他點上名的女子都會開開心心的點頭下嫁咧。」

荊楓若仔細想了想,覺得那名字有些耳熟。

「等等,你把話說清楚,那個人叫什麼名字?」連忙拉住荊石榴的胳膊急急迫問。

「就是娶了隔壁如意姐的那位邰大人呀,記不記得?咱們全家還去喝過他們的喜酒,怎曉得他後來竟看上了喬巧,三番兩次前來逼婚。」積了四年的氣,不趁此時說出來怎會爽快?「我看他相貌堂堂、人品也不差,沒想到他卻堅決要娶喬巧為妾,每回登門拜訪就說自己有多認真有多誠懇,又說他有多麼喜歡喬巧,日後她嫁過去一定會善待她。哼!好听的話誰不會說呀?更討厭的是,不論咱們拒絕了幾次,他就是不死心,我長這麼大,還真沒看過像他這麼厚臉皮的男人。」輕蔑地用鼻孔噴氣。

「所以,喬巧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其實是為了逃避他,對不對?」他激動地再問。

「一半一半吧,不過爹娘說,那天他們告訴喬巧你在汴京有了心上人的時候,她是哭著跑走的,這證明她心里確實有你,這點絕對不假!」荊石榴斬釘截鐵地說著。

種種措手不及的消息震得他心弦激蕩,恨不得馬上就將荊喬巧找回來。

「我、我去找她。」轉身以迅雷之姿奔出了花廳。

「大哥——」荊石榴沒想到他會如此沖動的跑走,當下也沒能攔住他,只是眼睜睜看他消失在門邊。

「算了,讓他去吧,他會有這種反應也是正常的。」輕拍女兒的肩膀,荊包迎百般無奈地說道。

「爹,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還是用老方法來找人吧。」荊石榴焦急地轉向父親哀求著。「要不然喬巧一定不會回來的。」

「不行,喬巧是自己離家出走的,不能報官府。」

「假裝她是被人拐走的,到時候再說是誤會一場不就沒事了?」

「榴兒,你想得太簡單了。」夏梅出聲打退了荊石榴的想法。「咱們若因家務事去勞煩官府大費周章的找人,不但耽誤官員們辦正事的時間,咱們良心上也過意不去,若被查知實情,恐怕還得道罰。」

「那怎麼辦?喬巧已經失蹤了半年,是死是活都不曉得。」

「喬巧是吉人福星,我相信她會平安回來,和大家團聚的。」除了自我安慰,夏梅一時也想不出好法子。

荊石榴好生沮喪的垂下臉。「唉,這就叫好事多磨,真是討厭啊。」

「別再想了,除了一個等字,咱們現在是絕對無計可施的。」夏梅莫可奈何地說道。

「等?」想想,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是啊,娘說的很有道理,現下也只能等著喬巧自己回來,不想等都不行。

等等等,可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一日復一日,春夏接秋冬,披星又戴月,東西歸南北。」

風塵僕僕的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在莉喬巧那張布滿風霜仍不失清新恬淡的臉上,不由自主地綻放出一抹釋然的笑容。

在外地兜了大半圈,游山玩水兼增廣見聞,發覺還是自己生長的家鄉最有味道,怎麼瞧怎麼順眼,怎麼晃怎麼自在。

泵娘家出門在外總有許多不便,她只得偽裝成斯文少年,靠自幼培養的一身好演技,輕松混淆視听,免去不必要的困擾,也讓自己得以盡興的周游各鄉鎮,卻不會引來任何麻煩。

回到大理京城,仍是一身男裝打扮,走路再怎麼難看也不會被人指指點點,真是快樂得不得了。

不過,這輕松快樂只維持半晌,該擔心的事還是壓在心頭沉甸甸的,那重量事隔半年未有半點減輕,反而在即將面對現實後重又發作,燦爛笑容轉眼煙消雲散,變成愁眉深鎖的憂郁神情。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想必大少爺早歡天喜地娶了媳婦兒,現在回去正好避開最為繁忙熱鬧的時期,自己也可像沒事人一樣出現,向老爺夫人請罪,將邰行郾搬出來當借口。

也只能這樣了。打定主意,她抬頭挺胸,毫不遲疑的朝著荊府方向前去。

橫過兩條街,途經香火鼎盛的注生娘娘廟時,意外瞧見一個熟悉身影,荊喬巧愕然的慢下步履,而後喜出望外的跑過去。

「如玉!」

怎知轉過身的卻不只是顏如玉,還包括她的姐姐顏如意。

她倏地在兩人咫尺不遠處停腳,瞪著顏如意那極度憔悴落寞的容顏與削瘦突骨的身子,不禁一呆。

「你、你是——?」顏如玉有些恍神,這弱質書生的樣貌眼熟得很,仔細端詳那五官,當下有了了悟。「——喬巧?你是喬巧?」

顏如玉的聲音將前喬巧的心神攝回。「幸好你還認得出我,我真怕你誤當我是個不三不四的登徒子。」她不大自然的笑著。

顏如玉瞧了瞧面色愁慘的姐姐,也知道荊喬巧笑得敷衍的原因,但仍走向前握住她的一雙手,真心誠意地說道︰「喬巧,你這段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真想死你了,以為你會就此浪跡天涯去,現在見到你,我真松了口氣。」

「這兒畢竟是我的家鄉,我再怎麼樣逃避,也不能從此一走了之不回來。」她直言無諱的答,總覺得顏如意的目光正繞著自己轉。

「你這樣男扮女裝,是怕有人認出你嗎?」

「也不算是。」荊喬巧避重就輕的苦笑。「出門在外,以女兒身行走總會招來不少禍事,所以才著男裝避人耳目。」這會兒,顏如玉注意到姐姐慢慢走過來,蒼白的面容楚楚堪憐,柔弱中卻又不失剛毅,目光映著一雙黑黝黝的深潭。

「喬巧姑娘,可以和你借一步說話嗎?」

荊喬巧愣了愣,像在抗拒什麼似的別過臉。「對不起,我……我趕著回去,如果沒什麼事的話……」

「求求你。」她再加了這麼句。

顏如玉有些無所適從的望望姐姐再望望荊喬巧,左右為難地不知該說什麼。

她深深明白這些日子來姐姐吃盡了苦頭,為了延續邰家香火育個子嗣,到處求神拜佛尋求偏方,再苦的藥、再荒謬的方法都嘗試過,但肚子還是不爭氣。

是的,當初她是極度反對荊喬巧嫁入邰府做妾,但是看到姐姐為此而日漸消瘦與消沉,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實在于心不忍,如今即使想說什麼,都念在手足情誼下暫時隱忍。

「唉,好吧。」人心非鐵鑄,荊喬巧最恨的就是白曰己心軟。

她們來到廟邊一處植滿梧桐樹的林園之中。時非深秋,卻見落葉紛飛,走在後頭的荊喬巧在抬頭仰望蒼蒼郁郁的茂葉之余,也看著顏如意那蕭索單薄的身軀,憂心仲仲地猜臆著她要對自己說什麼?

顏如意停住步伐回過身,對上她的目光,施以一個苦澀的微笑。

「對不起,耽誤你回去的時間,希望你不會介意。」

「我不會介意,只是我不明白,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她單刀直入的問。

她輕輕嘆息。「相信你應該知道,我的肚皮很不爭氣,生不出一兒半女。」

「這不能全怪你,畢竟你自己也不願意。」

「我很對不起相公,他是獨子,身負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如果我不能生,就非得讓他納妾不可。」顏如意再不隱瞞心里所想。「可是他很固執,除了你,他不想再娶任何女人進門。我雖不明白他為何這般喜歡你,但這幾年過去,他的心意始終沒變,而我也知道,你並不想嫁入咱們府里當妾,與我共侍一夫。」

「如意姐!」荊喬巧有些懊惱地急急打斷她。「我們可不可以別談這個?」

「不行,我非說不可。」她歉疚而執著的搖頭。「雖然你很排斥,但我希望你听我把話說完。我可以了解你的感受,當妾的滋味不好受。但你知道嗎?我過得也很痛苦,只要我的肚子一天沒消息,我就得遭受到許多輿論的壓力,雖然相公從沒有正面說過什麼,但我知道他很著急,可無論如何著急,也不願隨意找個女人來濫竽充數,我……」

那對漆黑幽黯的眸子慢慢地潮濕了。

「我好恨好恨自己……為什麼生不出孩子?我做錯了什麼,讓老天爺這樣懲罰我……如果可以,我寧可相公休了我,也不要背負這種壓力生活,我實在受不了。」揚住臉,成串自責夾雜著不平的淚水齊涌而出。

荊喬巧被她這突來的哭喊給弄得手足無措,見她虛弱的身子搖搖欲墜,急忙上前攙扶,也難過地紅了眼眶。

「我覺得老天爺待咱們女人更不公平,好像生不出孩子是滔天大罪,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丈夫要娶妾,也不得不從,真的一點都不公平……」

「喬巧,」顏如意如溺水者抓住啊木般的死死鉗住她的手臂。「求求你,你答應相公吧!因為是你,所以我願意與你共侍一夫,他雖然固執專制了些,但他確確實實喜歡你,而我也喜歡你,所以……」

荊喬巧驚恐地猛烈搖頭。

「如意姐,你別為難我了,我對邰大人一點感情也沒有,要我答應嫁給他,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嫁給了相公,你往後不但衣食無缺,還擁有榮華富貴,繼續待在荊家,你能嫁給條件更好的男人嗎?」已經方寸大亂的顏如意,急促地抓著她不斷說著。「何況相公的樣貌不差,為人處世端正有禮,雖然他幾度登門求娶,但也從未動用權勢逼你下嫁,嚴格說來,你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對象了。」

往事歷歷在目,荊喬巧茫然地看著顏如意,腦中迅速掠過數道光影。她記起邰行郾的話,記起他確實不是個壞人,自己也並不是那麼討厭他,但……「倘若你還是拒絕,我也無話可說,從此以後,我也許終得白綾一尺,懸梁自盡聊以謝罪。」明知道自己不該以死脅迫善良的荊喬巧,但顏如意已無計可施,只求哀兵計能夠奏效。

「如意姐,你不要這麼說、不要這麼說,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她痛苦而慌亂地喊著。

「宿命既是如此安排,你也不要安慰我了。」她淒然一笑。「反正,沒有孩子,也留不住丈夫的心,就算同住一個屋子里,又有什麼意義?」

「但你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尋死呀,生不出孩子,可以用收養的啊……」驀地,荊喬巧想起自己養女的身份,腦門又是一轟。

是啊,親生的和收養的不同,即使視同己出,還是差了那血脈相連的天性。而且邰行郾是個官吏,再怎樣都要有自己的子嗣得以傳承不可。

她還在猶豫什麼呢?荊楓若已經成親了,自己年已十九,即使再待在荊府里,又能耗上多少年華,等待下一個有緣人出現?

要是嫁給了邰行郾,她確實可以不愁吃穿,不必再庸庸碌碌的生活,只要他對自己是真心的,一切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她可以和如意姐好好相處,從此無憂無慮。

恍恍惚惚中,連荊喬巧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服自己的,只記得到最後她點了點頭,說了簡單兩個字。「好吧。」然後,顏如意又是感激涕零的痛哭一番,千恩萬謝之後才離去。

顏如玉只是萬般無奈地看她一眼,無法再說什麼。

莉喬巧愣愣地呆在原處,看見一片落葉孤零零地自眼前飄下,忽然間又被一道勁風卷走,她這才猛然驚醒,自己似乎作了一個不得了的大決定。

一個超出自己預料的可怕決定!

若想反悔——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

*天色已暗,夜幕低垂,一個行尸走肉般的人影仍在街上緩步游蕩。

鎊店家鋪子正準備關門打烊,路邊小販收拾好吃飯工具也一一走人邰荊楓若立在一棵大樹底下朝前凝望,街道上一片燈火通明,白天絡繹不絕的車馬人潮漸漸消退,孩子們的笑鬧聲也慢慢遠離耳畔,他怔仲地環視這熟悉的光景,想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心不知怎地愈是緊窒,強烈的落寞與挫敗感不斷涌上胸口。

終究還是印證了荊石榴的話,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她若有意躲起來不被人找到,無論他在這京城里來回繞了多少遍,也是沒有用的。

轉過身,他心灰意冷的拾步往來時路走。想到這四年來在心底不斷掙扎,與自己的意念對抗,為的只是要弄清楚究竟喜不喜歡這丫頭,如今真相大白,他卻失去了她,這分明是老天爺的捉弄,故意破壞他的幸福。

沉重的步履愈顯蹣跚,他失魂落魄地了無生氣,目光渙散,一邊走一邊嘆息。

前頭就是自家大門,他的心情越發頹靡不振,舉步維艱,多麼希望回去時,荊喬巧就在府里頭,哪里也沒去過。

驟地,他止步瞪著台階上的一名瘦小男子,正賊頭賊腦在外頭徘徊張望著,一腔郁悶之火正愁無處可發,瞧見這獐頭鼠目、絕非善類之人,立刻發作起來。

「喂!你在做什麼?」粗喝聲一出,只見邵缶分子的雙肩猛然一顫,似是受到不小的驚嚇,遲遲不敢回頭。

荊楓若氣沖沖的大跨步上前。

「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你是不是想偷東西來著?」

瘦小男子始終畏縮著不敢轉身,像在害怕什麼。

「干什麼不說話來著?難道你是啞吧嗎?」荊楓若一氣,伸手狠狠將他的身子扳正,硬是讓他將臉抬起面對自己。「你……」

在這短短一瞬間,荊楓若要罵的話全在見著這張面孔後停住。

他瞪著來人那雙不安的眼楮,以及化成了灰都不會認錯的五官神情,抓住對方肩膀的手開始急促抖動,仿若燙著般的收回。

「是你!?你……你……」

荊喬巧萬般震動地瞠大眼傻傻凝視他,發覺他除了聲音沒變,那臉孔、那體形,都有了極大的轉變。他曬黑了,多了男子氣概,不能再笑他是白斬雞了,何況他變得碩長英挺,眉宇間有著成熟男人味,已不是那個任她欺負的古怪少爺,也不是她所熟悉的別腳少年。

正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從正門進去時,他就出現了,這麼樣唐突、這麼樣始料未及,隔了四年再相見,怎會是這種局面?

不讓自己露出過度思念的破綻,她神情一轉,馬上恢復成嘻嘻哈哈的椰榆笑臉,還故作熱絡地推他一把。

「大少爺,真沒想到會是你耶!哇,你變了好多哦,白兮兮的皮膚曬黑了,瘦巴巴的體格養壯了,真不愧是娶了老婆的人呀。」曖昧的語氣帶著嘲笑的眼神瞟向他。

荊楓若死死瞪住她。她的一身男裝讓他幾乎辨認不出她的原本模樣,他退了幾步,無法責信找了一天的結果是在自己的家門口遇上她。

「你……你該死的在胡說什麼?」不悅在心中大幅上揚,他掐緊拳頭,真想一拳揮過去讓她流出兩管鼻血。

「哎呀,別害躁,娶媳婦兒是正常的,雖然我曾經判定你找不到老婆,不過你去了汴京倒好,不但改頭換面還有了心上人。我呀,巴不得馬上見到大少夫人的真面目呢。」

「你見不到她的。」死丫頭,明明暗戀我很久還死要逞強!

「為什麼?」她吃驚地張大嘴巴。「她沒有跟你一塊回來嗎?還是她先回汴京去了?」

「她不住在汴京。」他咬著牙一字一字吐出口。

「是嗎?那她去了哪里?」

「荊喬巧!你不要在這個節骨眼跟我裝瘋賣傻!」他暴躁地吼。「你說,你為什麼要離家出去?」

「我不過是不告而別……」

「那樣就是離家出走!」

「這……我只是想出去闖一闖,看看外頭的世界嘛,而且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原來他的脾氣還是半點沒變。她一臉無辜地囁嚅解釋。「是不是你回來沒人敢服侍你,所以你不高興?」她頓了頓又立刻堆起滿臉笑容。「好啦好啦,別生氣了,你都娶了媳婦兒,就不能再這麼任性。而且有大少夫人在,我以後也不方便服侍你,你就听話些,別再找我麻煩了。」

「以前都是你找我麻煩!」他沒好氣的大聲反駁。

「真的?」她訝異地敲敲腦袋瓜,跟著一歪,望著別處。「哎呀,我可真是貴人多忘事,都忘得一干二淨了。」

「喬巧!」他再也受不了她這麼若無其事的敷衍虛應。「你到底在搞什麼?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瞧瞧你還打扮成這副德性。」

「我當然知道大家都很擔心我,所以我回來了,不是嗎?」

「還有,我沒有跟任何人成親,阿福信里所寫的一切全是場誤會,那姑娘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他急急澄清。

「喔。」她話也沒听清楚就應。

「就這樣?」他瞪大眼。

這時原本一臉雲淡風輕的荊喬巧駭地撇過臉射向他。「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有跟任何人成親。」深吸口氣,他再強調一次。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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