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應聲碎裂,殺入一名冷面煞星,嚇壞在場所有的人。眾人被嚇得面無血色,動作齊一地轉頭,用瞠目結舌的呆滯表情同韓定遠打招呼,只有坐在床上的朝霞依舊像個木頭女圭女圭似的,一動也不動。
「朝霞……」沒人敢阻撓韓定遠,他走近朝霞,低聲喚了她的名,但她卻置若罔聞,毫無任何反應。「該死!說,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韓定遠跳起暴吼,一個盛怒拍擊桌面,桌子立即碎成兩半,這一拍更是讓眾人嚇得魂飛魄散,牙齒格格打顫作響。
「你還楞在那邊做什麼?還不趕快幫朝霞把衣裳穿好!」韓定遠冷冷掃了被嚇呆的丫環一眼,丫環立刻哭了出來。韓定道再補上一記冷眼,丫環即刻噤聲,快步走近朝霞,抽抽噎噎地為她著裝。
「就是你這個老鴇指使,將朝霞綁來,想將她的初夜高價拍賣,賺取暴利!而你,就是那個恬不知恥想染指朝霞的老不修!你更該下十八屆地獄!」韓定遠厲聲指控,胡嬤嬤和丁老爺登時回神,兩個人腿一軟,趕忙一前一後跪下磕頭猛討饒。
「韓……韓公子,饒命,饒命啊!」胡嬤嬤三魂七魄早嚇跑一半以上。
「這位公子爺,不關我的事,都是胡嬤嬤的主意,一切都跟我無關哪!」凶神惡煞當頭,性命交關的大事,丁老爺趕忙撇清。
「說!你們把朝霞怎麼了?不要再讓我問第二次!」韓定遠怒目質問,此時此刻他的理智早被忿怒淹沒,只要讓他听到朝霞受了一丁點侵犯,他絕對立刻殺光在場所有人,再帶朝霞回去,親自跪在她的面前,向她請罪。
「我……我們……」韓定遠這一吼,胡嬤嬤跟丁老爺嚇得破膽,兩個人身子抖得縮成一團,腦袋跟舌頭早就打結,怕得根本不敢再說任何話!
「說!」韓定遠再斥,為了在場眾人性命著想,張婆婆硬著頭皮出聲說道︰「這位公子爺,請暫息雷霆之怒,這樣老身才好向您報告……」
「廢話少說,給我說!」韓定遠不容張婆婆多說一句廢話。
「呃……是,是。」好個霸氣威儀的男人!張婆婆被韓定遠的氣勢震懾住,微楞半晌才止住顫抖,回話道︰「這位姑娘只是被老身驗過身而已,您會見到她衣著不整,就是因為驗身之故。丁老爺沒踫過她,請公子爺放心。」
「驗身?你們憑什麼幫朝霞驗身?天朝的習俗,對一名雲吳未嫁的姑娘驗身是多麼嚴重的侮辱,難道你們不知道嗎?更何況,你們該死的根本沒有這個權利!扁憑你們今日擄走朝霞,又用如此惡劣的方式踐踏她的名節,我就該一掌將你們全部劈死!」
在天朝,除了被挑選入宮為妃嬪的女子需經過驗身這關被視為正當之外,尋常女子會被驗身,只有兩種情況,不是青樓女子,就是貞節受質疑;因此未出閣的女子無端被人驗身在天朝乃是極度的恥辱。
「大爺饒命,饒命啊!」一听韓定遠想殺人,在場所有人全部異口同聲,跪地磕頭,拼命求饒。
「韓文、韓武!」韓定這喚了門外的文武雙衛。
「是,屬下在。」
「點住他們的穴,帶到一旁,給我好好看著。」
「是。」令一出,文武雙衛立刻執行,除了朝霞,其它人馬上被點穴,制住行動,帶至一旁看管。
閑雜人等一概驅逐出境之後,房內只剩下韓定遠和朝霞兩人。他大步移近床榻,坐在朝霞身旁,柔聲對她喊道︰「朝霞,是我……」
然,朝霞就是一動也不動,像一具沒有生命的雕像。韓定遠大手放上她的肩頭,將她扳過來面向自己,四目相對所見,才教韓定遠發現他自己有多可僧,多可恨!
都是他,都是他!
朝霞的雙眼空洞渙散,面容慘白,白晰的臉頰上印著五道明顯的指痕,神情透露著深沉的絕望。此時她狼狽淒慘的模樣和那日初達時翩舞絕美的舞娉簡直判若兩人。未料會見著這樣的她,韓定遠心頭涌起百般的自責與愧疚,心頭不由自主地抓緊泛疼。
纏情蠱讓韓定遠和朝霞身心糾纏,情感亦糾纏。三年歲月任流轉,在不知不覺間,他早對她情生意動,兩人心意相通,此刻她心中深切的痛,他感同身受。
「朝霞……朝霞……」韓定遠啞聲喚著,喊了好幾聲,朝霞一點反應也無,見她這般失神傷懷,韓定違心痛得泛紅了眼眶。
都是他的錯!沒想到他該死的無心之過,竟為她帶來這麼大的屈辱和災禍。她心里所受的傷和痛,他要如何彌補,才能還蓮苑一個完好無缺、一如往日溫柔含笑的舞娉朝霞?
她的目光依舊凝望遠處不動,不知是否是觸動了傷痛的記憶,眼梢悄悄滑落了淚水。看見朝霞有了反應,韓定遠抓住機會,開口再喚。
「朝霞,你已經平安無事了。你看看我,是我,韓定遠,大色胚,你口中最愛罵、心頭最惱怒的壞蛋大色胚啊!」急中生智,韓定遠將朝霞對他的奚落稱呼月兌口說出,沒想歪打正著,一句「大色胚」喚回了朝霞的神智。
「大……色胚……你是……韓定遠,姑爺的好友……」朝霞總算認出他了。
「對,是我,就是我。朝霞,你沒事了,我來帶你回蓮苑……」
「蓮苑……蓮苑……」一提蓮苑,朝霞的淚水立刻像斷線的珍珠般不停地掉。
她的淚燒疼了韓定遠的心,心憐伴隨不舍,大掌一帶,將她縴細的身子樓入懷中,疼惜呵護著。
「嗚……嗚……」朝霞傷心得放聲大哭。
「朝霞,沒事了,你別哭,別哭啊!」
今日之事對朝霞的打擊太大,韓定遠的勸慰起不了作用,她靠在他懷里,淚水掉不停,索性雙手反抱住他盡情哭個夠,潰堤的眼淚濕了他半個胸膛。
哭了好半晌,淚水稍止,韓定這溫柔撫著她的背,細聲安慰。
「沒事了,忘掉這一切,今天的事只有你知我知。等會兒回蓮苑,就當這一切是一場夢,夢醒了,什麼都不存在了,嗯?」
「不可能……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她們說我不是清白之身,我毀了蓮苑十二金釵的清名,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當蓮苑的新主子,我是個罪人,罪人啊!」
想到驗身的結果,朝霞的情緒再度崩潰,才停住不久的淚水又泛濫成災。听見朝霞對自己的輕視及責罵,韓定遠心痛到無以復加,心頭的愧疚更甚,剎那間他啞口無言,不知該怎麼對朝霞說抱歉。
雖然不知三年前她偷跑,離開秋水逍遙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但韓定遠很肯定她必定喪失了某些記憶,忘了他們曾經有過的一段,也忘了當年佔了她清白的正是眼前這個男人,她口口聲聲譏笑的大色胚……
三年前的往事是意外、是無心之過,是命運不該有的插曲,無辜的她卷入他的生命中,她的世界從此為之顛覆變色……
若無今日之禍,冥頑不靈的他如何能了解他是一名多麼殘忍的劊子手,她好端端的人生被他的一己之私給弄得分崩離析、支離破碎,甚至徹底忘掉了過去!他欠她好多好多,多到這一生不知道還不還得起、還不還得清!
「我是罪人!我恨我自己!我好恨哪!有一個不明不白的人生,連自己的身家背景都不知曉,現在連身子也不清不白,究竟給了誰都不知道!」朝霞氣得用力猛槌自已,眼淚滂沱。
「朝霞,冷靜!你听我說……」韓定遠反鎖住她的雙手,將她按回胸前,不讓她再傷害自己。
說也奇怪,兩人肌膚相觸,溫熱的體溫熨燙了彼此的心,漸漸地,朝霞平靜了下來。她一語不發,靜靜靠在韓定遠的懷里,有些眷戀地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氣息。
「你跟別人沒什麼不同,本來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你不再是完璧之身的原因……是因為你的身子早就許遇人了,那個男人就是我!你將自己交給我的時候,是清白完整的……」
「你說什麼?」韓定遠口中所說的事實教朝霞听了大為驚愕!
「我說三年前我們早已有過夫妻之實……」
「不可能!你……你騙我!」朝霞臉色慘白,一點也不相信。
「是真的!朝霞,是真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一定是說笑的,對不對?」朝霞口中喃喃低語,今日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所帶來種種的打擊皆教她無法承受,思緒再度陷入紊亂,莫名地突如其來的一陣暈眩,眼兒一翻,朝霞的身子一軟,就這麼暈倒在韓定遠的懷祖。
「朝霞,朝霞……」輕拍她的臉,但一雙睫扇閉個死緊,唇也緊緊抿著,仿佛是她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拒絕再和這個世間接觸……
不行,得立刻帶她回蓮苑!讓她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去,讓蓮苑熟悉溫暖的氣息撫平她傷痕累累的心。
不再遲疑,韓定遠橫抱起朝霞輕盈的身子,昂首闊步,朝外走去。
臨走前對文武雙衛下令道︰「韓文、韓武,你們听好!第一,在明天日出以前,我要見到百花樓夷為平地,變成廢墟!第二,不管用什麼理由,我要這兩個惡人下半輩子都在牢里度過,徹底消失在我的眼前。憑他們今日對朝霞的所作所為,就算死上八百次也不夠!我交代的兩件事情務必辦妥,沒完成就不要回到逍遙見我,听見沒有?」
「是,屬下定不辱命。」
「等一等,韓……韓公子,你……你到底是什麼來頭?」胡嬤嬤顫抖問道。
「犯上秋水逍遙,只有死路一條!」韓定遠冷冷拋下答案,听見「秋水逍遙」四字,胡嬤嬤登時腿軟,癱坐于地。
掌握天朝民間鹽漕買賣,財力、勢力、實力皆驚人,影響力遍及整個江南的秋水逍遙……嗚,她……老命休矣!
下達命令,決定了百花樓最後的命運,懷里抱著失去意識的朝霞,韓定遠踩著揪心的腳步離去。
「秋水逍遙?我怎麼會犯上秋水逍遙?一切夷……夷為平地,變……變……變成廢墟……我……我……這是我的心血啊!要沒了百花樓,我……我怎麼活?我……」胡嬤嬤語無倫次,亂說一通,急怒攻心,眼一翻,倒地昏迷。
***
涼州,太湖畔,蓮苑。
深秋楓轉紅,風涼天寒,湖畔晚風清冷,砭人肌鼻。
新主朝霞受難,平安獲救,蓮苑上下終于放下擔憂的心,然在眾所以為平和的表相之下隱瞞了事實的真相。
映荷水榭里,另一場軒然大波正起!
在孟府織造苦苦等候消息的孟朔堂和蘇淨荷聞訊,即刻趕至蓮苑。兩人踩進映荷水榭,只見如喜婆婆和韓定遠默默四目對望,氣氛有些凝重。
「婆婆,朝霞呢?」蘇淨荷開口便問。
「在桂泠居,差大夫來看過了,可還是昏迷不醒。唉,不曉得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啊?」如喜婆婆答道。
不知怎麼的,如喜婆婆說話的語氣除了擔心之外,好象還帶有那麼點等著看熱鬧的味道。和她面對面的韓定遠一語不發,冷眼觀察著,他想不透,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但是听說如喜婆婆是朝霞的貼身伴,也是她最親近倚賴的人。朝霞出事,如喜婆婆除了著急擔憂之外,不該會有其它的反應。可不知為何,他就是有這種小人的想法。嘖,才去兩趟百花樓,該不會就染上那兒的氣息,人也給變得卑鄙下流起來了吧?
思緒猶在流轉,一回首,正對上一抹怒意橫生的俏顏,是蘇淨荷。
「朔哥,你早答應過我你不插手的。這是蓮苑的事,跟孟府織造,還有你和韓『公子』的私交無關。」蘇淨荷話先踩在前頭,逼孟朔堂不得插手。
君子首重承諾,嬌妻之言更是不得不听從。身為君子,既已許諾,又是疼愛嬌妻的好夫君,孟朔堂只得送韓定遠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暗示好友自己好自為之。
「韓『公子』,今日之事……有勞您解釋。」蘇淨荷一個轉頭,已變臉,儀態不怒而威,氣勢不輸須眉。
因為舞娉之事,韓定遠和蘇淨荷的立場有了改變。蘇淨荷收起往日熟稔的「韓大哥」稱呼,改叫「韓公子」,擺明就是不扯交惰、不攀關系,一切站在理字上,公事公辦。
韓定遠是明白人,自然了解蘇淨荷的意思,加上此事非比尋需,他早收斂起平日輕適略帶點玩世不恭的態度,改以沉穩應對。
「今日之事都是因我一時無心的念頭而起的……」韓定遠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地將今天所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說出來。
听完韓定這之言,在場三人出現三種極端的反應——
孟朔堂眉頭緊皺,狠狠瞪了好友一眼,表示十分不認同他的做法;韓定遠自知理虧,默默接受孟朔堂譴責的眼光。
如喜婆婆神色微慍,眼底閃著教人猜不透的情緒。嘖,今日之事早在她的預料之中,朝霞命中注定有這一劫,卻不至于危及生命,可是听見韓定遠敘述當時事發的狀況,還是讓她听得膽戰心驚、手腳發軟。光想朝霞所遭受到的待遇,她心就疼了,但是天命有它既定的命數循環,她絕不能夠插手介入。
蘇淨荷听完則是面色慘白,一臉震驚,口中喃喃低語,心疼朝霞因飛來橫禍所受的委屈,心里難過,忍不住紅了眼眶……
「天哪……百花樓……驗身……」
整顆心都被揪疼了,再抬頭,看見眼前肇禍的元凶,蘇淨荷突然靈光一閃,回想起方才韓定遠在說話時,語氣里所透露出對朝霞的熟悉,她恍覺今日之事的起因並不單純!
「韓定遠,你說,你和朝霞是不是舊識?」蘇淨荷試探性問道,但語氣卻是再肯定不過,她相信她猜想的沒錯。
一旁的孟朔堂一听,臉色更沉。淨荷聰明絕頂,心思細密,好友跟舞娉之間有過淵源一事果然被她猜到了。
「孟家嫂子,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韓定遠反問,不承認也不否認。
「若非舊識,若不是過往曾有恩怨,單憑前日在蓮苑的一番爭執,依我夫君對你這個人還算正派的評價,你沒有道理會做出這種惡劣的事來。」
聞言,韓定遠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紙包不住火,該來的終究躲不過!不過,也罷!說了也好,說不定可以知道朝霞離開逍遙這三年究竟是遇上了什麼變故,才會導致她記憶全失,把他們曾有過的一切全給忘得一干二淨!
「沒錯,我和朝霞三年前就認識了,而且我們之間的關系用『非比尋常』來形容也不過份……」打定主意,鼓起勇氣,韓定這決定將往事和盤托出。
攪動腦海里刻意塵封的記憶,過往曾有過的傷痛、矛盾和掙扎全都隨著回想又重來一遭。
「非比尋常,怎麼個非比尋常法?」蘇淨荷接口問。
「話要從三年前我尚未隱遁之時說起。那時的秋水逍遙還是由我當家,而不是像現在是我二弟韓朔接手。年少的我心性不定,十五歲懂事起,便開始四處尋芳獵艷,常周旋于女子之間,不置真心。那年,一趟西行,遇上西嗚王朝三王女,因為誤會加上陰錯陽差,得罪了三王女,她一怒之下對我下了情蠱,欲強逼我成親,我不從,幸而老天保佑,讓我能夠拖命平安逃回逍遙。三王女所下的情蠱名曰『纏情』,顧名思義就是為情糾纏,一生不絕。欲解此情蠱,需有清白女子為蠱身,讓中蠱的男子和此女七日夜,蠱毒方得全解;然此情蠱藥性極強,即使解除之後,仍會對人心產生作用,發生關系的男子將會對該女子發生濃烈的情愫,傾心痴戀終生而不可自拔……」
韓定遠言至此,話被蘇浮荷打斷。
「原來你就是那個不把朝霞當人看,只是拿她來當解藥,以解你身上情蠱的臭男人?」她沉聲問著,黑瞳里早已是怒火翻騰。
「沒錯,當初買朝霞入秋水逍遙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當蠱身來解我身上的情蠱。」韓定遠坦承以告。
「啪」!清脆的一道聲響,迎面而來一個熱辣的巴掌狠狠刮上韓定遠的瞼,面頰上五條指痕立現。
而用盡全身氣力打了韓定遠的蘇淨荷,在甩完他的臉之後,重心不穩,腳步一個踉蹌,便要摔跤。孟朔堂適時舒展臂彎,接住愛妻的身軀,免去她和地面打招呼的危機。
「韓定遠,你這個渾帳!可惡,你好可惡!今天我打你這一巴掌,一點都不冤枉,這是替朝霞打的。你知不知道當年你的所作所為差點就把朝霞逼上絕路?要不是如喜婆婆,如今這世上早就沒有顏朝霞這個人的存在了!」
蘇淨荷的一番話令韓定遠大驚失色,她說他差點把朝霞逼上絕路……
「朝霞她……她曾動念尋死嗎?」韓定遠听見他以顫抖的嗓音問著,同時腦海中浮現的是當年那晚兩人爭吵後,朝霞傷心欲絕含淚離去的模樣。
「何只是動念?朝霞根本就是付諸行動了!我是拼了老命呼喊,招來兩個好心的漁夫過來幫忙,三個人死拖活拉,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一心求死的朝霞從河里給拉回來。唉,雖然隔了好些年,可我每次只要一想起來那種場面啊,就還是心驚肉跳的!朝霞整個人大半個身子都浸到湖里去了,湖水冷冰冰,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還一股腦兒死命地往前走,你說她死意夠不夠堅定?」
如喜婆婆涼涼說著,還是一貫那種等著看熱鬧、帶點幸災樂禍的語氣。她愈說,韓定遠的臉色愈是鐵青,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巨石一般沉重又難受。
「哼,光是這樣,你的臉色就這麼難看,怎麼?有自覺你已經愧疚得沒臉見人了嗎?要是繼續听下去,知道了朝霞的身世和過往,只怕你會良心不安,自責一輩子,到死也無法原諒你自已!」蘇淨荷也接話道。
「朝霞的身世?嫂子,你和如喜婆婆知道她的來歷?」
蘇淨荷點點頭,但卻沒說出朝霞身世的打算,她眸了韓定遠一眼,打定主意要加深他的歉疚後說道︰「對啊,听到婆婆說起往事,我心頭也跟著難過啊!當初我在太湖畔發現婆婆和朝霞時,兩個人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可憐兮兮的。我問了婆婆,才知道她身上沒盤纏,是她帶著朝霞沿路乞討到涼州。要不是遇上了我,帶她倆入了蓮苑,只怕她們倆人還要繼續流浪下去。」
「對不起……我……知道我真的很該死!但是……當初這些事情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打小活在雲端之上的我,怎知身陷泥濘之地,在夾縫之中奮力掙扎,為的就只是要求取一份生存的苦痛?」韓定遠的聲音低了,他的心被深厚的歉意和內疚劃出了一道好深好深的傷口。
心疼,濃重的不舍和憐惜全是為了那名受他所累的無辜女子。
「婆婆,請你告訴我朝霞為何要尋死,還有她的身世,好嗎?」他心中有一股熱切的渴望,渴盼能了解更正的朝霞是個什麼樣的人,所有有關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當一個人曾經為了一件事,一心一意純然地相信著她的親人,結果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徹頭徹尾受騙,只是被利用個徹底的傻瓜,失去至親,又名節又損,萬念俱灰……你說,這人還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嗎?」
如喜婆婆雖是一頭白發,但卻有著一張和年紀不符的容顏,該是六十花甲之年,可看來頂多四十左右。她的眼眸清澈有神,整個人透著一種神秘的氣韻,當她專注仔細看著他人時,那目光仿佛會將入整個看穿一般,毫無保留。
「如喜婆婆……你!你現在說的『這個人』是指……朝霞嗎?」韓定遠的嗓音顫抖得更厲害。這一問,他心知肚明,根本是多此一舉,但是他心中還是存著小小期盼,盼著如喜婆婆回答的人不會是她……
「你不是問我朝霞的過去嗎?我這不說她,不然說鬼啊?」如喜婆婆睨了韓定遠一眼,仿佛他是問了什麼天字號的笨問題。
「……」聞言,韓定遠登時啞口。的確啊,他是明知故問。
「過去的朝霞是個可憐人,那段過往只能用『不堪回首』四個字來形容。涉世未深的她太過純善,與世無爭。七歲喪父,和娘親相依為命,她娘親把她教得很好,給了朝霞善良、美貌和善舞的才能,卻忘了教導她認識人心的險惡,愈是親近的人愈是要提防的啊!朝霞就是不識人心之險,才讓人給利用了。她那個壞嬸嬸梅天娘簡直沒天良到了極點……」
別花能泡茶,朝霞能干啥?哎呀呀,光想頭皮就發麻!
朝霞,朝霞,生來命垂,克爹克娘克全家;
就算地貌美加花,似玉無瑕,也沒人敢娶她。
哎呀呀,誰教她天生是個大掃把,想來就教人害怕!
如喜婆婆清了嗓子,微亮的嗓音略帶蒼涼的聲調唱出這首歌謠。歌聲里有著朝霞長年被村人誤解的委屈,百口莫辯的無奈,還有如喜婆婆對她道不盡的心疼……
隨著歌謠盡,歌聲落,如喜婆婆娓娓對韓定遠說出了朝霞的身世。朝霞的爹是個小文官,因愛上身為官家舞娘的朝霞娘親而棄官,兩人私逃,無法在江北生存,只好回到故鄉桂花村棲身,而後生下朝霞。
朝霞在桂花村里十來年的歲月,與世無爭,卻飽受村人誤解和無妄的流言之苦,善良的她全然不知這全是她最信任的嬸嬸梅天娘因嫉妒她娘親和她的容貌,而存心在背地放話中傷所致;十六歲那年娘親過世,身無分文的她,為了埋葬娘親,听信嬸嬸之言,由嬸嬸安排,心甘情願「下嫁」入秋水逍遙。忍住滿心的徨徨不安,嫁與一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為的只是圖那一筆豐厚到足夠讓她娘親入土為安的救命銀子……
誰知,到最後全是一場騙局,一樁笑話!入了逍遙,沒有儀式,也還來不及弄清楚事情的狀況,便被送入了莊主的房。那幾日的激狂纏綿令朝霞臉紅心跳,羞愧難當。直至那一日,一席無意間的談話揭穿了真相,原來她不過是被買來當作蠱身的解藥,沒名沒份,連個「妾」都談不上,還賠上了清白的身子。
抱著破碎的心,趁黑連夜月兌逃,回到自幼生長的故里,又被村人無情的訕笑給刺得遍體鱗傷。種種打擊,身心俱疲,朝霞早已麻木,萬般屈辱和心痛全忍了下來;她強撐著回到桂花村,為的就只是到她娘親的墳前磕頭祭拜,將滿月復積壓的話全對她最思念的娘親傾吐,好好地哭上一場。
但回到家鄉所見的景況卻讓她傷心欲絕,她最愛的娘親被草草埋葬,連個像樣的墓碑也沒有,就這麼孤單躺在亂葬崗中,她萬念俱灰,再也活不下去。
連老天爺都不眷顧她,要絕她的路,那她留存世間又有何意義?死,是唯一也是最徹底的解月兌。
「那時等我和漁夫將她救起,待她清醒過來,一雙眼是失神空洞又茫然,傻傻望著我,好久好久才迸出一句話,她竟然開口問我,她是誰……從那之後,朝霞就再也沒想起過去。我想,或許是那段過去太過悲傷到讓她無法承受,進而退卻,徹底封閉了所有記憶。『遺忘』,對那個心死的朝霞來說,是最好的解月兌。」
听完如喜婆婆所言,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隱約可聞的啜泣聲,是蘇淨荷抵不住心頭的難過,偎入孟朔堂的懷里哭泣。朝霞的過往她略知幾分,但今日听見如喜婆婆和盤托出,她才知原來舞娉朝霞極力想尋回的過去竟是段傷心又不堪回首的記憶。
想不起是好的,最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這般傷心痛楚的回億,有朝一日再憶起,只會憑添苦痛而已。
「咚」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孟朔堂和蘇淨荷聞聲抬頭,看見眼前景象,兩人俱是微怔。
「如喜婆婆,請受我三拜。」韓定這雙膝跪地,誠誠懇懇地向如喜婆婆磕了三個響頭。
「多謝婆婆對朝霞的救命之恩。沒有你,我絕不會知道我曾經犯下多麼不可原諒的錯,傷害一名無辜的女子,更不可能有機會可以向她道歉,用我的餘生來好好補償她,彌補我所犯下的錯。」
韓定遠是真心誠意,徹底悔悟。
如喜婆婆听得笑開了嘴︰「好,好,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道歉的,這三個響頭我先替朝霞受下了。能夠及時醒悟,誠實面對自已所犯的錯,很好,你這個年輕人還有救!」
「婆婆,他害朝霞吃了那麼多苦,又差點送命,簡單一句道歉,再磕三個響頭,你怎麼就原諒他了?不行,他害朝霞害得那麼慘,你願意罷休,我可還不答應這麼輕易罷手!」心情平靜,理智重掌一切,怒氣猶在,蘇淨荷替朝霞發出不平之嗚。
「嫂子,只要你開口,任何懲罰我都願意接受,我是真心誠意要向朝霞道歉贖罪的。」韓定遠誠心道。
「很好,待會兒等朝霞清醒過來,到她面前,該說的話,該道的歉,一個都不能少。關于你的所作所為,你欠她一個慎重而合理的解釋……」
不忍韓定遠再受苛責,蘇淨荷話尚未說完,孟朔堂便出聲為好友緩頰。
「淨荷,我知道你心疼舞娉,但此事牽連甚深,三年時光,錯綜復雜,該說的、該解的,就讓定遠和舞娉兩名當事人自個兒調解說明去吧!」
蘇淨荷睨了孟朔堂一眼,投給他一個「你這麼說,想替韓太遠出頭,最好有正當的理由」的眼神。孟朔堂一見,嘴角微揚,大手一攬,把蘇淨荷圈入懷中,將她和韓定遠隔開,以行動和距離暗示她,他打定主意不讓她再插手管韓定遠和朝霞之間的事。
自然,蘇淨荷是明理之人,只要事情有正當理由,她絕對會順從的。
「定這,得罪了。」孟朔堂看著好友,兩人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韓定遠頷首,表示同意之後,孟朔堂也說出這個被隱藏了三年的秘密︰「其實……這三年定遠也不好過!纏情蠱的束縛極強,中蠱之後,男女雙方必須連續七日夜恩愛交歡,少一分一刻都會導致功虧一簣,情蠱未解,中蠱者將留下會令人後悔終生的遺憾……一輩子受情蠱約束,身心永遠無法解月兌……」
「什麼後果?」蘇淨荷和如喜婆婆異口同聲問道。
「定遠身受情蠱牽制,除了朝霞,面對其它女人再也不行。他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擊,遂而隱遁,離開逍遙。這一躲就是三年,他潛心研究出的『神仙逍遙湯』為他賺進大筆銀子,造福許多不行的人,但此番媲美仙丹的奇效藥湯卻救不了他自己!如果這輩子都找不到朝霞,定遠就永遠沒有復原的機會,不能成親,無法生子,最後孤獨以終。倘若,人犯了錯都該受罰,這種絕子絕孫的懲罰也該夠重了!」
看著默不作聲的韓定遠,蘇淨荷突然有了領會,或許他和朝霞之間真可說是天意注定吧!在蓮苑的這三年,雖然失億,但聰穎活潑的朝霞和眾人相處得極好,每天都過得快樂無憂;反觀韓定遠,失去了男人最「引以為傲」的能力,無法面對自我和眾人,因而離開逍遙,隱遁而去,潛心研究出名動江南的助陽藥湯也幫不了他自己,他心中的沮喪和打擊有多深,早已不言而明。
「朔哥,我明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我不會再插手。」蘇淨荷做出明確的承諾,孟朔堂感于愛妻的明理,回她一個贊賞的微笑。
「今日之事,踏出這房門,一切就煙消雲散,咱們誰都不許對朝霞提起半個字。這樣傷心的往事回憶,不值得再想起。從今而後,顏朝霞就是我韓定遠的妻,逍遙的大少夫人。在逍遙寬厚的羽翼下,我會用心照顧她,護她一生平安,永樂無憂。」韓定遠許下堅定的承諾。
「韓大哥,希望你謹記今日之言,要說到做到。你絕對不能再辜負朝霞,因為她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心碎苦痛的人生了……」蘇淨荷還是無法完全放心。
「韓定遠絕非是輕易背棄承諾之人,既已許諾,必定做到!」
「好,那老身就放心把朝霞交給你了。」如喜婆婆微笑道,肩負的任務終于完成了一大半。
她等了好久,守在朝霞身邊,盼的就是這句真心話,韓定遠是朝霞命中注定的真心人哪!
「呵呵,那還等什麼,快去啊!」如喜婆婆催促道。
「呃,婆婆,你說什麼等什麼?」如喜婆婆突然轉了話,讓韓定遠一時意會不過來,連孟朔堂和蘇淨荷兩人也面露不解。
「傻小子,當然是要你趕快去陪朝霞啊!瞧你一副傻不楞益的,我真懷疑你怎麼會是秋水逍遙的當家主事?」
「啊?對,對!」韓定遠像個初識情事的少年般,俊臉微熱,猛然醒悟過來,臉上掛著一絲絕對可以用靦腆來形容的微笑。
韓定遠這副模樣教相識多年的知交孟朔堂看了是直呼不可思議!人哪!心再怎麼飄蕩不定,一旦陷入了情,遇上了命定的伴侶,便會在不自覺間,心甘情願地向真情俯首稱臣。
瞧來韓家老夫人殷殷期盼能擁有的長媳和嫡房長孫一事,總算露出曙光了。
如喜婆婆眉眼含笑,目送韓定遠欣喜提步離開,往桂冷居而去。
韓定遠和朝霞之間的牽扯雖然錯綜復雜,但這兩人注定有緣的,經過這番醒悟,情絲已悄然滋生。現在說愛不愛或許都還太早,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韓定遠早把朝霞擺在心頭上了。
他的心上有她,就是好的開始,成功了一半;再來,就看他的努力,讓她心上也有他,屆時水到渠成,便是緣聚之時。
那時,見他們恩愛交心,攜手共度餘生,任務圓滿達成,就不枉她跑人界這趟了呵!如喜婆婆清澈的眸底露出一抹欣喜湛亮的溫柔。